作品介绍

父亲镜子和树


作者:李浩     整理日期:2021-12-26 04:43:37


  每过些日子,我就会到田间去,无论有没有要做的事儿。我去和那棵树说话,说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说说父亲熟悉的生活。它很有兴趣。它有时也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说这事应当怎么做,谁谁谁小心眼多不可信赖要防着他点儿,谁谁谁曾借过我们三十块钱都六七年了还没还,要记得提醒他。有时,它也说说在田里看见的事,谁家的羊吃了我们家的麦苗他装作没看见也不去管,草应该除了,哪片地里麻雀特别多该扎些稻草人了等等。它跟我谈起我的弟弟,说他心太浮,太懒,得好好地管管他。
  在父亲变成树之前我是有名的闷葫芦,不习惯和谁多说话,但在父亲变成树后我的话多了起来,我努力把我看见的想到的记下,好到田里和那棵父亲树好好说说,我有这个责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这棵父亲树的生长,它的话却越来越少了,而且越来越含混不清,沙子把它的口已经全部塞满了,我发现,随着树的生长,父亲在上面的眉眼也越来越不清晰,它们渐渐成了纯粹的树皮的纹裂,突起的树瘤……一年之后,这棵树已经长得很高,但不再和我说话,再后来发出的嗡嗡声也没有了。它长成了单纯的树的样子,无论是树干还是叶片,在它那里,“父亲”的成分慢慢消失,尽管父亲是长成这棵树的种子。
  无论如何,我还是将它看成是我的父亲,我会一直坚持这种固执。
  秋天的时候,我在长有树的那块地里种下麦子,麦收后,我和那棵树认真地商量了一下,是种玉米还是高粱?父亲在的时候喜欢种点儿芝麻,我也坚持了父亲的这一习惯,在靠近树的地方种了一分地的芝麻。芝麻在熟的时候很占人,麻雀、喜鹊都喜欢和人争夺,而村上有些人,也习惯在芝麻地里干些小偷小摸的事儿,所以父亲在的时候每年芝麻的收成都不是很好。在芝麻成熟的时候,我尽量把自己种在地里,尽量让自己长成和父亲并排在一起的树,驱赶想来偷食的鸟,和那些偶尔路过的叔叔、婶婶、兄弟们打个招呼……我得承认,在父亲变成树后,我越来越习惯在田间待着,我突然有了太多的话想说。之前不是这样,当然,之前,我也不习惯和父亲总待在一起,我们很少有什么话说,我弟弟也是这样。我们一家人都属于那种寡言少语的闷葫芦,在一起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闷。可父亲变成树后,我竟然有了这样的改变,我突然发现,和这棵父亲树说话有这么多的乐趣。特别是它不再和我交流之后。
  当然,回到家里,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嘴还是同样笨拙,话多的是我的老婆。她指责我的弟弟越来越不像样子,又耍些怎样的小奸猾以为她看不出来;我的弟妹又是如何话里有话,钩心斗角,总想在她的面前占个上风,而她又如何应对,将她压了下去。当然还有些东家西家的长短……我在她说这些的时候其实也有话想说,但想想,最终没有说出来。一直是这样,我之所以是闷葫芦,是因为话都自己闷着不想将它们说出来,说出来,可能伤人。我想我的父亲,我的弟弟也是这样。不过,我的弟弟的确越来越……唉。
  在父亲离开我们的第二年我弟弟家有了一个男孩儿,这本来应当是个令人兴奋的事儿,然而,这个孩子却是一个,瞎子。这件事对我弟弟一家的打击很大,远比贫穷和被人轻视的打击更大,好像他们做了一件很不堪的事儿,抬不起头来。有了这么一个孩子,就像在平常的生活里面再压了一块石头,而且,它不会被卸掉。有一次,我弟弟在田问,和我谈起卸掉石头的想法儿,他肯定想过多次了,我抬头看了看地头上那棵父亲树,它在黄昏里显得有些模糊,但我知道它在。我说,兄弟,不行啊。父亲在那里看着呢。他要知道……
  我弟弟,只是说说而已。
  在父亲离开我们之后,家里遇到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艰难。种地收益很少,而种子和化肥却变得很贵。打过农药,能捕虫的益虫益鸟被药死得不少,而对害虫的作用反而不大,它们飞快地繁殖,不得不再打更多的农药。前面的那条河也时常干涸,有水的时候也是发臭的黑水,据说这还是县里花钱买的,不然连这也没有。我和弟弟也曾想人股做鱼粉生意,在我们村上做这个生意的人很多,许多人都发了财,但我们俩既没有资金也没有销售关系,又笨嘴拙舌的,做业务员肯定不够格,所以没有人愿意我们人股,这个门路根本不通。我弟弟给人扛过几天的麻袋,但只有几天而已,那样的苦他实在受不了,而且钱给得很少,还得欠着。我和父亲商量,和那棵高大起来有了阴凉的树商量,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种地吧,虽然收益少,肯定富不了,但人总得吃饭不是?但总归是,饿不死人不是?
  问题是,我的弟弟有了变化。因为这个瞎眼的孩子,他时常会和自己的妻子发生争吵,无非是些鸡毛蒜皮,他要用这些鸡毛蒜皮来散掉自……
  李浩的写作,有意识地与当下各种汹涌的潮流文学拉开距离,甘愿冒险走上一条偏僻艰辛的道路。他的作品血肉鲜活、烟火繁重,举重若轻,形神兼备;灌注着现代哲学观念,带着形而上的追求,执著而从容地发掘着人性的丰富与复杂,建构着他所理解的诗性和人陛。他的清醒、固执和精进的艺术姿态在当下平庸懈怠的文学语境中尤其显得醒目。
  ————庄重文文学奖颁奖词
  至今还记得初次读到布鲁诺·舒尔茨那三篇小说时的情景,至今还记得那种不适和震动,那种疼痛与寒冷。当时,给我如此强烈感觉的还有杜拉斯《抵挡太平洋的大坝》。1999年,在余华《温暖的旅程————影响我的10部短篇小说》中,布鲁诺·舒尔茨的短篇极短,我记得我一气读了其中的两篇,《鸟》与《蟑螂》,不得不停下来————一是要回味,感觉,二是多少有些舍不得读下去。还有一篇,4000余字的《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我在小说的营造中陷入,难以呼吸。我记得那时正是正午,我却感觉不到窗外阳光的厚度,我却在犹豫:仅剩下的这篇,读还是不读?读完之后我还能读什么?没错儿,面对它,就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喜欢的、但所剩无几的关食……
  三篇小说,写下的均是“父亲”。这个父亲在小说中三次“变身”,分别变成了“鸟”、“蟑螂”和“螃蟹”,甚至在后两次,他都面对着可能的死亡。不过,变身三次的“父亲”依然是同一个人,你会在其中寻找到在他身上身边弥散的强烈气息,你会凭借其中的气息将他认出来,从鸟群中,从蟑螂和螃蟹中。这个父亲:他遭遇了挫败,这个挫败大约是致命的,足以让他一蹶不振,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挫败让他“越来越同实际的事务隔得远了”。作为“魔法师”和创造者的布鲁诺·舒尔茨,紧紧抓住挫败和“越来越同实际的事务隔得远了”的真实,让父亲隐藏在鸟群中,“一开头,这是一种猎人和艺术家浑然一体的爱好”,不过后来,随着鸟蛋的孵出,情况发生了“离奇、复杂、完全邪恶和反自然的变化,这种变化还是不公开的”————他成为了鸟群中的一只,尤其像那只一动不动、“在庄严的孤独中沉思”的秃鹰,甚至,父亲会偶尔地发出鸟叫声……进入到灰色时期的父亲用他的夸张抵抗着蟑螂的入侵,然而他那种有些神经质的抵挡却作用相反,蟑螂的某些因素进入到他的体内,“白天他还能用身内剩下的一些力量来抵制,同他的着迷作斗争;但是夜晚,他完全被控制住了。”随后就是,《父亲的最后一次逃走》,这一次,他完全不顾我们家境的日渐窘迫,距离实际的事务走得更远。父亲在“最后一次”中变身螃蟹,至少是类似的生物,它在逃,一次次————它躲避的可不单单是脚踩到它身上去的危险,不单单是。对这个“父亲”来讲,“实际的事务”竟然那么可怕,他料理不来,他经受了挫败,于是只得逃避,用一叶障目的方式。
  当然“父亲”的逃走不可能彻底,成为喜剧:《鸟》,父亲的幻觉被粗暴的女佣打破,她用自己的力量驱赶了所有的鸟儿,使这个父亲成为“一个绝望的人,一个失去了王位和王国的流亡的国王”;变身为蟑螂的父亲也许死去了,还是那个女佣,她把一些死虫扫进畚箕然后烧掉,布鲁诺-舒尔茨心境复杂地猜测,“他会不会可能是其中的一只呢?”最后一次逃走,有了螃蟹模样的父亲最终遭遇了“谋杀”,它被母亲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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