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堤雾遇 堰镇是润城南乡的一个重镇,这里交通便捷,商业发达。 听长辈们说,堰镇名字的由来,缘于它西北面的一座石堰。这石堰年代久远,位于望仙河、望堰河分流处上游的两百米处。堰上河道宽阔,数公里内波纹荡漾,碧水齐岸。堰外两边水渠纵横,四通八达。源源不断的清流滋润着堰镇四方数万公顷的良田,造就了润城南乡旱涝稳产的粮仓。丰水时节,河水溢过厚实的阶梯式石堰,从高到低,形成一级一级白练样的瀑布,十分壮观。据镇志上说,这里宋初时就已建市,至民国时,光米行就有40余家。酒行、木行、杂货店、酒馆、客栈、布店、当铺……难以计数。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堰镇似个历尽荣辱沧桑步入晚年的江湖浪子,开始猥琐苍老、步履踉跄,往日的喧嚣和兴盛成了过眼烟云,东流春水。七十年代初,人民解放军在堰镇南面的华山里建国防工程,堰镇的街上才又开始热闹起来。河道里,那些原来只有在大江大湖中才能见到的铁壳驳船也开进来了,它们整日“呜呜”地叫着,拖着一长串的木船,在河中穿梭。船上装着黄沙、石子、水泥、钢筋等东西,沉沉的,船舷齐着河面。上下货物的士兵们喊着口号,唱着歌列队在街上跑步穿行;涂着草绿色油漆的军车装满货物,整日整夜地在新铺的石子路上来回奔驰。 初春的早晨,寒气尚重。枯草上、树叶上都凝着茸茸的白霜,仿佛下过了一场小雪。雾气弥漫在空中,漂在河上,把河对岸的房舍遮得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六点钟刚过,公社大门边传达室的门打开了。随着“吱呀”一声门响,一个年轻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头戴旧军帽,身穿旧军装,背着一条扎成豆腐方块似的被子,右手拎着一只装着脸盆的网兜,里面放着一套《毛泽东选集》,以及毛巾、牙缸、牙膏、牙刷等洗漱物品。 小伙子一米七五的样子,身材结实,浓眉中夹着帅气。他叫杜正平,二十六岁,参过军,大前年被推荐到省华阳农校上过学,做过工农兵大学生。去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堰镇人民公社工作,当农技员。今天,他要到龙山大队去赴任。 在公社革委会的班子成员中,杜正平并不被看好。小伙子做事热心沉稳,但对报纸上的这运动那运动掺和的热情并不高,在机关组织的评水浒批宋江、批投降派等活动中差强人意,缺少青年人的激情和方刚血气。公社党委分管党务、组织人事的副书记曾说过,杜正平这小伙子做日常事敢干肯干,有热情,有闯劲,但政治敏锐性有待提高。可基层大队里的人不这样想,常常竖着指头夸他,说农技员做事认真,肚里有货,没有架子。他卷起裤管能下田,肯坐在田埂上和社员群众聊天。看看庄稼叶子,就晓得它们得了什么病,该用什么药。他整过枝的桃树,桃子结得多,不掉果;他掐过头的西瓜结得大,蜜似的甜。 三年的部队生活,培养了杜正平冷静观察、独立思考的能力。他遇事有自己的思想,不愿随大流,在华阳农校读书时也是这样。小伙子是班上唯一的党员,当然也是班长,植保系组织各班学生批林批孔时,他不够热情,不够积极主动。学校里组织学生上街游行,他们班也经常落在后面,为此他曾受到学校领导的批评。但他嗜书如命,手上整天都卷本书。那时学校规定,晚上九点统一熄灯。宿舍里熄灯后,小伙子常站在楼道或厕所的灯下看书。为这事,农校的同学们后来聚会时还经常拿他开涮,把这当成奇闻趣事。在学校的教师、同学中,他的哥们、朋友很多,可最要好的竟然是那个扫厕所的戴眼镜的老头。那老头姓欧阳,是一个走资派————这个学校的老校长。只要有空闲,这对忘年交活宝就会聚在一起。树荫下、操场边,甚至厕所旁的草地上都有过他们的身影。 杜正平在部队里肯吃苦,深得连长赏识,第二年就人了党,还立过一个三等功。喜报寄到公社武装部,分管部长感到很骄傲,专门组织了八个基干民兵,一路敲锣打鼓,把喜报送到了年轻战士的家里,还亲自挂到堂前的墙上。 这次,公社党委研究安排小伙子到龙山大队任党支部书记,除武装部长一开始就同意外,党委其他领导同志的意见并不统一,硬是党委书记做工作才勉强通过。 党委书记姓马名力平,五十二岁,脸上有几粒麻子,一九七五年上半年才被解放出来恢复工作。马力平新中国成立前在苏中参加过地方部队,还去过朝鲜。他性格倔,一副宁折不屈的犟脾气。“文革”时,他不服批斗,被红卫兵戴着烟囱高帽,挂着大牌子,穿着背心裤头在倒扣的碗上跪了三天三夜,后来又在林场山北潮湿的屋里改造生活了几年,腿上落下了钻心的风湿病。公社机关里的年轻小伙子有五六个,老马偏偏只看中杜正平。春节前,马书记就找杜正平谈过话,昨天上午的党委会一结束,他又单独找杜正平交心,鼓励中充满殷切期待。面对马书记的信任,杜正平感到有压力,没敢轻易表态,仿佛一匹遵照马妈妈安排,第一次驮物渡河的小马,激动中夹杂着迷茫,或许胆怯,就像这眼前的白雾,看不清前面的东西。 堰镇有生气了。沿街的店铺已经开门,有人蹲在石板街边刷牙漱口,睡眼惺忪的,仿佛还未睡醒。有人在街上生煤炉,扇子“啪嗒啪嗒”响,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融人雾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味道。河北岸的临时码头上,士兵们正在下货,“嘿唷嗬哟”的号子声在雾中颤动。 杜正平走过望仙桥,向东跨上望仙河北堤。这是堰镇通往东边村镇和邻县的必经大道。 起风了,悠悠的东风沿着河道吹过来,潮潮的。原本白纱似的薄雾开始动起来,一缕一缕,一团一团地从眼前飘过。河岸上的杉树、河边的芦苇一下看清了.一下又隐没了。 前面的河边传来声音。有一只船靠在岸边,人们担着粪桶踏着跳板上上下下,空气中飘来氨气的味道。 杜正平一心赶路,走得匆忙,身上开始热起来。他放下手中拎着的网兜,伸手解开外套扣子。刚要起步,前面的雾中冷不丁地窜过来一只大狗,吓了小伙子一跳。大狗小牛犊似的,浑身乌黑,只有腹部和四只爪子隐约有些灰黄。它不声不响,“呜喔”一声,一口咬住了杜正平的网兜。 “黑虎!”前面的雾气中传来女孩清脆的唤声。那叫黑虎的狗并未松口,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尾巴。 …… P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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