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上,她醒来时大概是四点钟。但她已经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走动、低声说话,她也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某种机器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她猜想在一间白色的大屋子里,清洁女工们正在准备早晨更换的床单和浴巾……整个城市和她一样从黑暗中醒过来,昏沉、混乱而孤单。很快,在这个庞大的城市,黑暗释放出来的凝重的空白会被千百种声音汇集而成的白昼填满。她意识到自己是在洛杉矶,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旅馆里。 她尽力让自己只想有关行程安排的事。她们应该八点就吃完早餐,八点半就去前台办理退房手续,然后乘出租车到洛杉矶下城的某个长途车候车点。她们的整个旅程计划都是南希定的:从旧金山开车到洛杉矶,在洛杉矶逗留几天,把车扔在按日计费的停车场,再从洛杉矶下城坐长途汽车去拉斯维加斯……南希不愿意在乏味的内华达公路上开车,她说她也可以开,但南希说不能把她的生命交给一个精神恍惚的人。 在洛杉矶的这几天,她仍然没能从沮丧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尤其是早上醒来的那段时间。她在自己那张床上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痛苦、困惑像一团火,在她心里烧起来。她一直醒着,酸痛的眼睛不时溢满泪水。她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因为焦躁不安而变得汗淋淋。然后,闹钟响了,而她的旅伴还在酣眠。于是,她先起床,疲惫万分,但也有点儿庆幸终于摆脱了失眠的折磨。她把自己关进洗澡间。在镜子前,她用冷水按摩肿胀的双眼,并在眼圈周围涂上遮瑕膏。她总会在后脑勺和鬓角处发现好几根新生的白头发。她这时会想那个人是否痛苦,他是否会在睡醒时想到她所受的痛苦而感到懊悔?她觉得他不会很痛苦,甚至想到,他现在总算感到轻松了。 她从洗澡间出来,接下来要叫南希起床。南希的中文名字叫郭晓楠,但她喜欢别人叫自己的英文名。对她来说,这很难理解,不过,南希的很多事她都难以理解。她俯视着那张脸,发现它的表情像个小姑娘,和往常那种刁蛮、尖刻截然不同。南希看上去从未遭遇过失眠问题,在她弄出的各种噪声中,她依然微张着小嘴酣睡,或者在柔和的台灯光里把那双充满甜蜜睡意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她在赖床。她们以前没有这么亲密,过去,她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瞧不起这位朋友。如今想到南希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感到惭愧。 南希在洗澡间时,她就拉开遮光的第二层窗帘,把写字桌前的那张椅子拉到窗边,坐在那儿等待。她知道打扮好的她仍看起来疲惫不堪。透过白色钩纱的窗帘,她看着被半环形的楼围拢在中间的小园林,园林里种着叶子宽阔的常绿植物,一条溪流在黑色的圆石间流过,在某一处,还搭建着一座中式的小木桥。她毫无感情地看着这些景物,听着流水的声音和鸟儿的叫声。她发觉一个人这么待着,会感到生命极度空虚。有一次,正当她恍惚的时候,南希突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人纯情,就你为情所困。”南希说得很冷漠,她不觉得这是安慰。 她想南希终于对她这个抑郁的人感到厌烦了,她暗自期望到了内华达自己的状态会更好些。出发的这个早晨,她试着多笑、多说话,试着让自己不想那件事。她注意到天气很好,外面阳光普照。(P3-5) 我读过不少张惠雯的小说,难以忘记这些小说散发出的艺术气质。她在貌似平实的故事中,更巧妙地运用象征、隐喻等现代主义的方法,去揭示人类心灵所面临的复杂而深刻的问题。 ————陈河张惠雯的小说非常有意味————我说的这种意味,就是那种精致的语词中所散发出来的想象、灵性以及寓言式的生命情境。它们能够轻松地剥离沉重现实的挤压,于生存的缝隙之间游刃有余,虚实相生,空纳万境,使你读小说仿佛在读一种轻丽而又温婉的美文。 ————洪治纲张惠雯的小说时常让我想起契诃夫、亨利·詹姆斯以及爱尔兰的特雷弗。她的小说看上去波澜不惊,都是日常生活中最慵懒的片段,可那些绵密叠嶂的细节却在她缓慢的推进中,散发出耀眼而幽冷的光,它刺伤你的眼睛,或照亮你心灵幽暗之地。 ————张楚 再过两个月就是2018年,我将满四十岁,算是行至人生的中途。我通常把开始写小说的时间回溯到2003年,因为那一年我才约略明白什么是小说。那么到2018年为止,我写小说也写了十五年,在这条路上,也是行至中途。在这两个中途的交汇点,小说集《在南方》出版了。这对近年来停滞不前的我是一个安慰,就像是给自己人生光阴、写作生涯的一份礼物,具有某种总结性的意义。 自2013年底我随先生迁居美国以后,我们一直住在休斯敦。生活总体而言平静、孤寂,这和南方的荒凉、广袤倒很契合。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孤寂一点儿也不可怕,孤寂起来便会更多地观照他人、思索自身。写作者怕的往往是热闹,是在生活表层的浮华泡沫上载浮载沉、不得沉静。所以,我对于来美生活是满意的,而且十分珍视这份孤独。在休斯敦,我和本地的华人移民往来不多,接触的多是所谓中产阶级移民。从我有限的观察和道听途说的故事来看,他们的生活有如死水微澜,这和世界各地的中产阶级以及移民们的生活并不迥异。八九十年代来的老一代移民还曾经历过某些酸甜苦辣,而今只是略带得意地回味着自己的奋斗史,年轻一点儿的技术移民则只是靠中规中矩的读书、工作立足此地,生活更加平淡。当人不再需要和饥寒作斗争,那他的敌人就变成了生活的庸俗和麻木,对于移民来说,还有孤独感和对自我身份的认知。集子里这些故事,无非写了对无论在哪里生活的人而言都普遍存在的问题,即那些灵魂内里的波动和幽曲的斗争。 用时间来区分人生阶段未必合理。譬如,终生未婚未育的女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心态多少总还停留在青春时期,因为生活没有向她展示孩子、丈夫、一家主妇那面。所以,中国人俗称这类女子“老姑娘”,因为她们内心的确还是个姑娘。婚姻也一样,没有孩子的婚姻乃是一种关系,有了孩子以后,才是我们所说的通常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如果说我以前的生活是象牙塔里的生活,为人母以后,通过每天处理一百件重复、繁琐的家务,我则接触了实实在在的生活,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接了“地气”。过去读过不少有关母亲“牺牲”精神的故事,以为懂得,但其实不懂。有了孩子以后,才真正懂,而且不觉得有什么可歌可泣的高尚之处,只觉得这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本能,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你有了可不假思索为之牺牲的沉甸甸的爱,但日常琐碎的重压、自由的丧失也会令你烦躁焦虑、脾性大变,这其中的矛盾、居家主妇的抑郁,也是我为人母后才明白的事……总之,生育后,人会意识到诸多事理和真相,生活会像你呈现另一面貌。这些新的认识日后都会渗入我的写作。 作为全职照料孩子的母亲,我这几年最大的焦虑无非是不再有自己的空间和时间阅读、写作。全身心地投入照料孩子自然是生活的重中之重,但道理如此,失落感仍会存在。保罗·策兰曾说:“一个诗人若放弃写作,这世界就什么都没有……”同样,如果一个写小说的人得放弃写小说,世界对他来说也什么都没有。现实生活的美满是一个问题,精神世界寻求的意义则是另一个问题。但我总算没有完全放弃,在写作近乎停滞的这段时间,我每年仍以爬虫的速度断断续续地写两三个短篇,都是有关移民题材的小说。四年下来,竟结出了这么一个果子。这些小说起初完全不是计划好的一个系列,但最后在题材和风格上倒是体现出一致性,似乎因相互烘托而产生了某种整体效果。当我翻完这里的所有小说文稿,我毫不怀疑这是我迄今为止风格最为统一的小说集,也是最重要的小说集。 张惠雯 2017年11月13日于休斯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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