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界桥,又到界桥 一 走在荒芜的田埂上,杂草几乎没膝,八月中旬的赣西正是枝繁叶茂、绿肥红瘦的时节。摄氏四十度的高温,把满眼碧绿的万物晒得蒸腾出一片油绿色的水汽,刺眼的阳光直射在缥缥缈缈的水蒸气中折射出一片琥珀色的晕光,那该是非洲花豹扑食前的眼光。我在非洲见过,当地最勇敢的马赛马拉汉子正眼看见那片琥珀色也会惊吓得昏过去。那惊魂慑魄的残酷色,把苦苦哀鸣的夏蝉都逼到树叶后面躲起来了,常见的翠鸟、野鸭也无影无踪,只有远处青黛色的老屋上的旧瓦残檐还显现在绿树丛中。我一次次眯着眼睛张望,努力地回忆,那真是当年的界桥“五七干校”?脚下不时有细细的紫藤花窜出,像界桥常见的青花蛇吐出的紫蓝色的舌信。还记得当年就在那片青黛色的破房子里,军代表正监督父亲和他们那帮老爷子学习“两报一刊”社论,突然有人惊呼:蛇!蛇!一条牛尾粗的青花蛇倒悬在房梁上,警觉地晃动着蛇头,长长的紫蓝色的舌信闪电般地吐出,又闪电般地收回。谁都没想到体壮如牛的军代表,从来都是威风凛凛的,竟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发自肺腑的惊叫,像被非洲花豹追赶的疣猪,闪电般地冲出屋子。老爷子们在傻愣一会儿之后都以各种方式洒脱地笑了。原来老话不错,“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军代表降我们,青花蛇降军代表。冥冥之中,我仿佛听见父亲和老爷子们的笑声。没错,这里是界桥。 父亲是八十望九的老翁了,见过的大江大河多了,经过的激流险滩也多了,老爷子晚年和我坐下闲聊时不止一次地说到江西的界桥,说他胳膊腿确实不行了,否则真有心去界桥走走。我一开始不甚理解,那荒坡野地的有啥留恋的?“五七干校”这词现在说出来比明清的青花瓷、商周的青铜器还难懂,更何况在那里还有数不尽的辛酸辛劳、艰难委屈,这年月都是哪把壶滚开提哪把,谁还专说自己败走麦城那一段?父亲却不以为然,到底是过来人。老爷子说,人啊,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起的福,过眼烟云,风吹四散的是享过的福,真正落到临近灯枯油尽之时,偶尔想起来的还是受过的罪。老爷子用拐杖轻轻地敲打着地面,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说是唐朝诗人元稹的名句,父亲笑了。父亲晚年爱回忆往事,且津津有味,他手拄拐杖,望着夕阳落日,迎着余晖,眯着眼睛,久久观望着那层层叠叠的浮云,我知道他是在读那流逝的岁月。 说到界桥“五七干校”就不能不说当时的军代表。我问父亲还记得那英俊得有些做作时时刻刻不忘突出政治突出阶级斗争的军代表吗?父亲这回微笑中有些狡黠,反问我,你还记得吗?我立即朗声应道,焉能忘记?刻骨铭心!父亲单位当年支左的是空军部队,当时有一条最高指示,叫“全国学解放军”,其实那才是半句,后半句是“解放军学空军”。后来公开发表时,才改为“解放军学全国人民”。老百姓说,扯平了,谁也不学谁了。但空军在上个世纪60年代后期确实够“革命化”的。那时候早请示晚汇报就是空军发明的,右手舞动红宝书从左胸口开始挥起,像机械臂一样来回运动三次,每次都和着挥手的节奏高喊:“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然后再昂首高呼:“敬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空军当年不凡。父亲单位支左的据说都是空军某师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我第一次见那位支左的政委,父亲单位的人对支左的军人都尊敬地统称官衔,剩下的都是排长、连长、指导员,当然还有副的,也有班长、战士,叫政委的只此一人。长得很帅,那年月叫英俊,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一身笔挺的军装,鲜红的领章,闪亮的红五角帽徽。因父亲想让我跟他一起去界桥“五七干校”,想让我从插队知青“蜕变”成“五七战士”。据说当时有政策可以转,那时候小道消息多,是真是假没人知道,父亲善良地幻想,可能是真的吧。不是说有人亲眼看见红头的中央文件了吗?这就得求那位“太上皇”。政委沉着脸,挂着霜,连眼皮也没抬,好像正忙着给什么人布置任务。很难判断政委是哪个地方的人,白皙的皮肤像南方人,但棱角分明的脸上又有北方人的粗犷,高大魁梧,有军人的风采。听他说话很好懂,方言味不浓,使劲咬京儿,学说北京话。父亲谦卑地立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那位政委看也不看老爷子一眼,他忙他的。我记得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父子俩一直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几次想走,父亲都严厉地示意我不能离开。我从来没见过父亲那种恭敬得透出卑微又出于无奈的干笑,那笑容干瘪地挂在脸上就像一面陈旧的旗幌子低垂在无风的夕阳下。我也知道求人难,为了儿子,父亲什么样的委屈都能受得了。我心里却着实的不痛快,我不愿意看父亲为了我去“卑躬屈膝”地求人家,尤其是看见那位政委故意摆着首长的派头,拿捏着首长的做派,真好像胸中有甲兵百万似的,特别是他对父亲不屑一顾的轻蔑劲,让我心头的火一直往上蹿。我在心里说,装什么大尾巴鹰?充其量就是个团职干部,“威虎山老九”,“上校团副”,1955年封的中将少将我都看得多了,你牛什么?我还在胡思乱想,那位政委突然间转过身来,像冲着我又像冲着父亲劈头盖脸厉声喝道:“干什么的?”我一下子懵了,干什么的?这句问话怎么这么熟悉?那时候看电影《地道战》《小兵张嘎》,看得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差一点就脱口说出“给皇军送粮食的”(电影《小兵张嘎》中的一句台词)。父亲也被问糊涂了,一脸的笑容也风吹云散了。我当时真的觉得那位政委像在拍戏,像电影中的皇军在问话,“什么的干活?”我想说“高家庄、赵庄、马家河子的干活”(电影《地道战》中的一句台词)。真令人莫名其妙,不知为何所问,不知该作何答。当政委再次转过身来,从胸腔中呼出一个带疑问的“啊”时,父亲赶忙向前跨一步恭恭敬敬地回答,插队的,知识青年!政委这次把脸扭向我直接发问了,声音仍然很严厉,眼乜斜着我,在哪插队?我一想,你总摆大,我也摆摆份子,于是脆亮亮地答道:在八路军115师师部插队!政委不知道听清楚了没有,反正一转身似乎愤愤然地走了。 父亲十分生气,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我看他火气消了,才慢慢地解释,我插队的山西省定襄县河边公社在新中国成立前行政管辖划分在五台县,谁都知道阎锡山是五台人,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其实阎锡山现在的籍贯和出生地都在定襄县……父亲的火气又冒上来了,他打断我的话说,都什么时候啦,还扯什么阎锡山?我说毛主席说的话总该听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五台山出了个鲁智深,八路军出了个聂荣臻”。115师师部就离我们村五十多公里,讲在115师师部插队何错之有?父亲忿忿然:好事先让你办坏了,油腔滑调,一点正经都没有!但后果并不像父亲想的那么糟,不知那位政委真让115师师部插队给镇住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和一帮插队知青最终被批准随父母去了“五七干校”。当然不是调,是让我们去“表现”,用现在的话说叫“试用”。不管怎样,我总算随父母来到了界桥。 P11-13 陈建功 读崔济哲的散文,最深的感受是作为一个作家所拥有的阅历的力量,读后每每令我击节而叹。诚挚和沉静,是崔济哲散文征服我们的魅力所在,这正是崔济哲散文区别于其他散文家的大风景。 贾平凹 济哲先生的散文有两大特点,一是把具体的东西写得开阔,二是把社会人生里一些大的东西看得到位,看得透彻。济哲的文章读过就能记住,有些放不下,还迫着你再去读,能够再读的文章就是好文章。 缪俊杰 童心不泯忆往事,情真始得好文章,济哲这些几乎都是回望过去的文章,情真意切,语言京味十足,堪称美文,值得一读。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夜入三更。正读《晋书》,翻到竹林七贤,看见了嵇康。冥冥之中,伴着那早已绝世千余年的名曲《广陵散》,嵇康先生一身古怪的皂衣,满脸不屑的浅笑正款款从灯影深处走来。 嵇康先生活得潇洒,随意而发,随兴而起,随声而歌,随恶而啐之。躲在山林之中,隐在翠竹之下,远离尘世,避之嚣张,眼不见,心不烦,神不乱,想饮酒时痛痛快快地一醉,想弹琴耐狂狂颠颠地且琴且歌,想下棋时痴痴呆呆地对弈,想高谈阔论时就清玄高妙得无边无际,恐怕连自己也听不太懂。山风涛涛,古泉阵阵,苍鹰在上,灰鼠在下,鸟鸣如丝竹,鱼跃出水面。竹林七贤活得自在,“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比嵇康先生晚生一千六百多年的鲁迅先生曾幻想过,但大先生离不开大千世界,那白天也要张灯而行的世界也离不开大先生。嵇康先生行。那《酒会诗》抒发得如一潭清水,人不这么活着还怎么活着?“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与大自然共舞,活得也神仙。 一日神仙,非一世神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惹不起,躲也躲不起。看得清清楚楚,嵇康先生从宽服敞襟中抽出一介手绢,悄悄地在韫书生泪。书生泪不如溅起的古泉水。谁能想到泪未尽,竟然是汩汩涌出的猩红血。 嵇康先生冤死。但依我观之嵇康先生当死而无憾矣。天下古今冤死屈死的何止千万?国人言之精粹: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哪个屈死的鬼有过好死?如此,嵇康先生足矣。 《世说新语》注引王隐《晋书》中说得明白:“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是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临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 嵇康先生何憾之有?我似乎见他仍紧蹙眉头,披发乱髯,昂头长啸,似在呼冤。冤近两千年,翻过多少王朝社会,有谁不替先生鸣冤乎?先生的冤案是定冤,先生的冤死是屈死。 人生自古谁无死?冤死也是一种死。况且谁冤死前还能像先生那样两眼炯炯,目睹了那堪称壮怀激烈的一幕?谁还能像先生那样,未败初衷,傲向东南方的晋朝皇宫,捋一捋悠然飘飘的短须,羞与此物为世?谁能像先生那样,临引颈就刑之间还唤来心爱的古琴,抚琴而弹,尽情发挥,洗尽心中不快,抒尽对山林的眷恋,让与先生共处刑场的数千洛阳人欷歔不已,垂泪不止?想起李斯,一世之能人也,冤死屈死,竟未能得“好死”。临死前竟然要先服“五刑”,“腰斩成阳市”。“李斯谓其中子日:‘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先生与李斯相比,不该长啸而去? 嵇康先生用时下的标准看亦美男子也。史称嵇康先生“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行”。嵇康先生美在外表,秀在内心,像迎风傲骨的大树,像气若浑腾的山河,修养与俊美同在,品与德与才同生,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嵇康先生“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风姿,天质自然”。赞美之誉有些过矣,但数千太学生冒生死之嫌,不顾法场严令明禁自愿送嵇康先生,其情必真,其誉必金。这让我不自觉地把嵇康先生与淮阴侯韩信相比。韩信亦高大魁梧,一表人才,堂堂亮亮,就是曾经侮辱过他的那个淮阴赖小子也不得不承认,曰:“若虽长大。”有《史记》为证,当年韩信投汉因犯法连坐,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当时韩信当死不当死,冤与不冤无从考证。韩信乃牛毛也,也无需考证。看司马迁所言,小子当犯其法,其法当坐,连坐当斩。看韩信必死无疑。一排人,挨个过刀,刀刀见血,罪不容过。韩信排在第十四个,前边十三人,一刀一个,一刀一腔热血,杀得也性起,挨得也痛快。轮到韩信该做刀下之鬼,一刀之下,未有其后。用司马迁的话说:“韩信仰视。”跪是被迫跪了,但不服,仰视而大呼,这可能是生命的最后一呼:“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关键是监斩官夏侯婴奇其言,壮其貌,拜而不斩。可见韩信的相貌、仪表在刑场都能一下子征服监斩官。潘安的美有一种阴柔的美,而韩信、嵇康乃阳刚之美,韩信和嵇康皆是美男子,风流倜傥,亦是性情中人、纯爷们、真热血汉子。现在真是时代变了,很少有类似的人了。韩信爷们和嵇康先生皆蒙冤而死,冤魂不散,惹得后世之辈代代鸣鼓呼冤。但韩、嵇二位蒙冤赴死,死得不同,未得其所,这才是他们冤魂不散的原因。 嵇康先生以为然也。早年丧父家境贫寒,但天生聪敏又勤奋好学,刻苦努力。嵇康先生的学问在魏晋之时令读书人仰目,令为政人敬慕。风起于青萍之末,嵇康先生深知涉水深,水深难测,溺之常事。用改革开放的时髦政治术语叫“摸着石头过河”。嵇康先生未摸石头便下河。福祸之事,何人能两全?塞翁失马。不知是谁牵的大媒,当时肯定是塞翁得马,春风得意。嵇康先生迎娶了曹操的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在曹魏时代嵇康先生真如烈火烹油。官拜中散大夫,可能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司局级干部,但那时的官员远远比今日的要少,因此中散大夫也显赫,由此获尊称————嵇中散。然好景不长,此非朝霞,此乃晚霞。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嵇康焉能不知?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嵇康先生已经听见了曹魏政权即将崩塌的“隆隆”轰响。中国人的习惯做法是惹不起躲得起,二十四岁的嵇康便带着家眷从都城洛阳躲避到山阳县,避祸于山中林下。嵇康先生喜竹、敬竹,竹洁身自立、超凡脱俗、高节不阿、不慕虚华,都是嵇康先生追求和仰慕的,他又在住处多种青竹。于是汇集了一些也要超脱避世的文人高客,也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竹林七贤”之说。“贤首”当推嵇康。 嵇康先生是曹魏的女婿,是曹魏政治圈里的人。你言远离政治,就有入言尔韬光养晦,窍测方向,等待时机。人言可畏。嵇康先生没能像弘一大师那样,志坚如铁,心净如云,抽身就走,绝不回头,遁入空门绝迹政治。那可能是嵇康先生“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的唯一选择。嵇康先生没有。他心身曹魏,憎恶司马氏,归隐山林,又不改脾气秉性,口无遮拦,性如烈火,不平则鸣;又不能像七贤之中的阮籍、刘伶,干脆“喝死”,但愿长醉不愿醉,令仆人荷锹在后,何时喝死道边挖坑埋了作罢。这样也能自然死亡。他也不能像山涛,干脆走出竹林,做人家司马王朝的官去。嵇康一脚踏在船上,一脚踏在岸上,落水溺亡几乎从一开始即成定局,即成悲剧。嵇康先生的脾气还有皇家女婿的做派,气大伤身,祸累及身。看开看不开绝非一字之隔,用现代的政治术语叫“世界观使然”。竹林挡不住世风,酒醉人时心不醉。避世清淡,离经叛道。 灯影中,恍然之间观嵇康-先生飘然而至,一身白衣。戏言:男俏一身皂,女俏一身孝。你为何穿一身“孝”?嵇康先生似哭似笑地一言未发,不屑一言。先生脾气大。性情中人也好也不好。司马昭慕其大名,请嵇康出山为官,先生不干。这也对,符合先生的身世和性格,走而避之。但七贤中的山涛做了人家司马氏的官,山涛举荐你为官,亦可一笑了之或轻蔑地不屑一言罢矣,谁能想到先生竟然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实无必要,实有其过。做人最难的是把握好度,先生与山涛相交相绝没能把握好这个度。 文章看了之后确实让人拍案称快,一吐胸中块垒,对待山涛这种小人不鞭笞不讨伐不揭露,焉有它哉?然拍案之后却留下长长的沉默,何以收场?嵇康先生的“伐文”是著名了,但也成为自己的掘坟人了。岂止那个社会,你不看别人,别人却时刻在窥探你。 嵇康先生可能不知,自魏晋南北朝直至今日,昔称“占星术”,今俗语算卦的、看相的、测学的、掐八字的都有一法术,会从中看出“小人”来,小人非人矮,乃人品、入德、人性不齿于常人。嵇康亦然,犯在小人手里,恨在小人心中,死在小人口下。钟会是焉。钟会与嵇康先生相识,相差一岁,钟会也敬慕嵇康。钟会是司马昭集团的核心人物,深得司马昭的信任,官虽任到司隶校尉,但实际上相当于司马昭手下武装部队的参谋长。 本来钟会与嵇康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但钟会甚想结交嵇康,因为嵇康先生乃当时文化领袖、知识分子的师表旗帜,钟会原本想借重嵇康为自己刷金,钟会是有野心的,他借重嵇康也是有原因的,可能还不仅仅是“附庸风雅”。因此他带着一帮文人雅士、亲朋好友,带着一种张扬,一路崎岖,满兴而来,有备而来。万万没想到嵇康先生不买他的账。目中无人,无此人。文人做到当时的领袖,嗜好竟是打铁,这让后人甚不理解。自打嵇康先生之后,没听说过有那么大名望的文人玩锻造之乐的,人家不是玩古董就是攒古籍,炉火技术、打造之中的艺术乐趣也只能是嵇康先生能独领的。钟会一帮人高车骏马地赶到时,嵇康先生正与七贤之一的向秀在树下锻铁,炉火正红,你一锤他一锤,叮当之中似乎听出人世间的变奏曲。那一行人马,嵇康先生不可能看不见,但他眼皮都不抬,你来你的客,我尽我的乐。道不同,连一眼都不愿多见。把钟会一行干干地晒在那儿,用国人俗语说再贴切不过了,“热脸蹭人家冷屁股”“烧高香人家都不转脸”。可以想象钟会的难堪、尴尬、别扭,怒不是,不怒也不是。这就是嵇康先生,换别人谁能这样做?做得这么彻底,这么无情,这么不留一点余地。这就是嵇康先生,舍此就不是嵇康先生。钟会恨得入骨入心,远道而来,败兴而归,让他在三朋四友面前折尽了脸面。嵇康竟然头也不抬地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真乃气急败坏:“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先生这种轻蔑、嘲讽、鄙视像一把把利刃直插进钟会的心中,钟会如是大人君子倒也罢了,恰恰相反,钟会小人也,睚眦必报的势利小人,何况受此大辱,必雪之。他非要把嵇康先生置于死地不可。 嵇康先生打铁何乐?一个捉笔翻书之人,何乐向锻造中去寻?不似沐竹风而歌之,不似听清泉而醉之易理解。先生不以为然,夏虫何以言冬。那种老脾气近两千年而未改。嵇康先生太小看钟会此人,从山林里冲出来正撞在网罩上,正可谓疏而不漏。嵇康先生蹲在大狱中,他知道自己罪不该诛,冤就冤了吧,反思起来,也怨自己,他在狱中写下《幽陵诗》,追悔自己隐居后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来那么大的火气?人间不平事又岂是先生能管得过来的?避世终为避祸,避祸必要避事。嵇康先生以老庄之道闻名,以自制“养素全真”为最高境界,先生的《养生论》《声无哀乐论》《太师箴》等名篇在当时受到知识分子的由衷赞叹。现在身陷牢狱,嵇康先生深感言之易,为之难! 他天真地幻想,出狱后,深悟痛改,脱胎换骨,脱尘离俗,“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外边传进狱中的信息也令人鼓舞。有太学生逾三千人,集体请求赦免嵇康先生,愿意拜嵇康先生为师。嵇康先生果然天真幼稚。得罪的钟会能一风吹吗?钟会何许人也?先望其父钟繇,当时乃曹丕手下三公之一也,是曹丕纂汉立魏的主要阴谋家之一,曹氏·权力集团的核心人物,逼汉献帝下台的主要功臣之一。汉献帝“自愿”交出皇帝做的《受禅表》,遗臭万年,此表碑现仍存于许昌临颍县繁城镇,该碑系王朗文、梁鹄书,钟繇镌字。但仅仅四十年都不到,钟会背叛曹魏的彻底程度和其父钟繇背叛东汉的坚决程度如出一辙。他比他爹的小人本领还高还强。他的小人本事高在一针就要扎在人的生死脉上。九寸长的阴阳钉一锤子就钉进入的天灵盖中,这就是钟会。在嵇康得势时他也与嵇康先生“熟悉”过,文未记是否为友,但竹林一会绝非初见。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钟会制造冤假错案是往死里整人,言嵇康先生为龙,现在不过是卧着,一旦腾飞,足够让司马昭忧虑的。养虎为患,何况嵇康是龙!而天下龙只能有一条,司马昭想做真龙天子路人皆知,岂能再容一条,哪怕是卧龙。钟会进谗言:“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钟会把杀嵇康提到“清洁王道”的高度,司马氏当不当朝、执不执政,就看搬不搬掉嵇康这块挡路的顽石了。 冥冥之中有长叹,清风送来夜鸟的哀鸣,那阴影飘动伴着沉重的脚步声,这不像嵇康先生,阴曹之魂行走是无声的。 嵇康先生终于要死去了。这次迈出死牢大狱,他想明白了,无罪无恶无凶却要斩头屈死。四十岁年华正茂,就要把一颗冤死的头颅摆放在屈死坛上祭奠了。嵇康先生神色坦然,目光炯炯,那步行那昂首自傲,那挺直的腰板,天地之间无所谓,何多他这一颗头!洛阳城内爆料,几近万人空巷,随嵇康先生去刑场。那景那情那人那场面让人挥泪,让人哭泣,让人呼喊。嵇康先生平静如水,望日薄西山,行刑之前唤人取爱琴来,抚琴弹弦,万人皆静听,那也是世人最后一次听嵇康先生弹《广陵散》。嵇康先生精通音律,曾有仙人传其一曲————《广陵散》。嵇康先生弹毕,将琴放下,留下在人世上的最后一言:“《广陵散》于今绝矣!”从容就戮,再无留恋。 写到这里,难以抑己,人才丧于小人手,怎不让人扼腕长叹?怎不让人拍案击掌?怎不叫人骂娘?自嵇康先生以后又有多少旷世之才惹不起也躲不起,落得身败名裂。欷欺然悲怆然也。灯影深处仿佛也有长长的叹息声传来,听得见有佩玉相碰发出的清脆而微弱的声音。嵇康先生走了,天将晓了…… 编辑部催我为自己的书写篇跋,我想这就是一篇后记,后记无章法,记在后边吧,权作跋。 于辛卯年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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