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原平市屯瓦村,坐落在云中山麓,永兴河畔,东去原平四十里。山村四山环抱,一水中流,林木挺秀,人杰地灵。村分南北,俗称河南(南屯瓦)、河北(北屯瓦)。河北以烽火垆为中心。烽火垆者,古之烽火台也,高踞大梁之上,天长日久,风削雨蚀,人畜践踏,渐次低下。我之少年所见,已成一土丘矣。然其工用,仍不可小觑,凡村中发号施令之事,必由执事者立于烽火垆头,早年是先筛锣(敲锣),后喊话,后来是用喇叭喊话,通知村民开会、交粮、修路、支差……大凡涉及村民的公共活动,都在这烽火垆头传达或宣布。特别是在那日军侵华的年代,这里更担负着报警的任务,每有紧急情况,垆头便会有急促的打锣声,村民闻声而走,避人山中,霎时间,山村便会成为一座没有人烟的空村。烽火台消失了,烽火垆却似乎还延续着历史的使命,担当着烽火台应有的作用。 北屯瓦村围绕着烽火垆,房舍毗连起伏,道路转折高下。吾家在正街的楼门巷,东边有当铺巷,西边有油房巷,此三巷皆为尽头巷。正街东尽头有戏台院,转北而去是东巷廊,至东五道庙,转东向而出村口,有东河。戏台院南去有大道,过永兴河,便是南屯瓦。正街至西五道庙前,北去为西巷廊。沿西巷廊前去,有碾房,碾房前路分东西,西北去,可上二梁、大梁,并转至烽火垆头。东去一马鞍形的山梁,直通东巷廊。西五道庙西去为张家院,再西去为文殊寺和北屯瓦村小学。 这文殊寺可算是屯瓦村的一处古迹了,寺院有正殿三间,内供三世佛、四菩萨、二弟子、二力士。佛坛肃穆,法相庄严。南楼三间,为山门,建筑古朴,气度超然。登楼南望,寺前平畴碧野,绿树烟村,永兴河,清流漱石,浪花飞溅。南屯瓦古堡雄踞山头,老松蔽地,苍鹰盘空。山门左右,为钟鼓楼,值有进香者,则钟声镗镗,山鸣谷应。寺院东为禅堂,西为伽蓝殿,地藏殿,龙王殿。殿之廊下,古碑比列,多为明清镌刻。据碑记,文殊寺始建于唐,而大殿寺额为“成化七年”所立,有明代重修碑记多通。寺院青砖墁地,刺梅数丛,春夏之交,花光灼灼,香气袭人。山寺门前,古松数株,老干撑空,龙鳞斑驳,立于松下,松涛瑟瑟,如泣如诉。松围数尺,二人方可合抱,其树龄,当在千年以上,正唐时旧物也。寺有老善友管护,夫妇二人,无子女,皆垂垂老矣。然撞钟礼佛,尚有力气。寺东为小学,是我少年时读书处,校院有紫荆一株,亦上百年老树,曲干盘枝,颇有姿态,每年春天,花如云霓,香溢校园。值师外出,少年学子,嬉戏树下,或有爬于树上者,呼三喝四,其乐无穷。 寺之西为寺沟。沟前,有沙地坡坪,难为禾稼,浅草碎石,野花缀文,每夏雨连阴,数日天霁,浅草碎石上,则生地皮菜,携小铲,提荆篮,蹲爬是处,忙于掇拾,或有比我等先到老媪者,跪于地上,细心捡剥,还不时告诫我们,不要忙于抢夺,以免糟践天赐山珍。 复西去里许,至“石门沟口”,沟口两山对峙,天成石门。雨后,山洪自沟口外溢,轰轰然,声威甚壮。山之麓,渠之畔,有石青黑,状似青蛙,叫“蛤蟆石”,其地名“蛤蟆石湾”,湾前有水磨一盘,立轮打卧轮,卧轮连磨盘,为民磨面,昼夜旋转。磨主孙银台,腰缠绳索,操劳一世,累得不能立起行走,躬身九十度,踽踽而前,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尚不肯在家休息,时常往水磨房检修故障。 绕过水磨,沿永兴河西北而去,距屯瓦村五里,为王家庄(今王家营)。半路有“大仙庙”,仅一间之小庙,然门头、窗棂间所悬红布多多,上书“灵应” “有求必应”等字样,背柴者,驮炭者,多于此处歇歇脚,乘乘凉,看看庙,喝口山泉水,提提精神,然后上路。 王家庄,俗称“庄子上”,是仅有200多口人的小山村,清末曾出过一位举人,叫王耀武,他的两位孙子曾是我完小时的同班同学,他们没有享受过祖上留下来的荣华富贵,却背了一个家庭出身为地富子弟的沉重包袱,被压迫得半生缓不过气来。这山庄,也曾是虎豹出没的地方,有民谚日:“庄子上,老大(大音作代,老大为老虎的俗称)趴在窗子上。”村中饲养牛羊多多,早年间却常遭野兽的袭劫。 由王家庄西北去五里,是荆芥村,有我的外祖家。村居半山之上,爬上“东围坡”,有黑色巨石巍然而卧,石之侧一古松老干虬枝,西风中,松动山吼,常恐此地会有老虎出没,童年的我,误以为这里便是那武松打虎的景阳冈。这里有东西“围坡”的名目,想必也曾发生过围猎的故事。过“观音阁”,走不远,便是我的外家,门之西侧有老爷庙(关帝庙),内塑红脸绿袍的关圣人,长须飘洒,双目炯炯,作“读春秋”状。庙踞高台之上,有乔松护持,直干干云,气势凛然,我与同年仿岁的姨姐、表兄,常于松下剥松香松子、挖昆虫,兴致还不小呢。 此山村,在日军侵华时期,曾遭烧杀,我外祖家的两进院落,竞皆化为灰烬。外祖父的一位叔伯兄弟,是个读书人,有点书生气,竞遭鬼子杀害。一个宁静的山庄,一日之间,几成地狱。在我记忆中,破瓦颓墙残垣断壁中,是由梁柱而化成的木炭,孤儿寡母,是被惨遭杀害而遗留的破碎家庭。风景如画的荆芥村,也曾为我留下过如此惨绝的印象。P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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