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蒙与稀粥的随想 作为一名文学期刊的老编辑,委实已有许久未能面见王蒙了。近几年来王蒙到南京讲学或售书时,我也曾想去看望他,但终因诸多不便,而未能遂愿。对此,有时不免有些遗憾。而且据我所知,一些熟识王蒙的朋友,也都在关注着王蒙近期的创作、健康及其忙碌的身影。 尽管如此,作为上世纪80年代的老编辑,与王蒙的结识、相交经历,直到现在依旧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印象颇深。盖因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在作家与期刊、编辑共建共存的文学史关系中,如果说一批“右派”作家乃是《钟山》作者队伍的主力军,那么,北京的王蒙、李国文、刘绍棠、从维熙、邵燕祥,南京的高晓声、陆文夫、张弦、艾煊等,便是《钟山》十分倚重的作家之一。而《钟山》和我与这批“右派”作家的友好合作,又正是建立在相同或相近的文学观念之上的。记得王蒙在《钟山》创刊30周年时曾题词“钟山美景三十年”。我以为,这既是对《钟山》的热情鼓励,也可以说是作家与刊物之间知音效应的结果。而1991年,王蒙为短篇《坚硬的稀粥》打那场关于粥的官司时,赠书、致信于我,当也是作家与刊物的友情显示。 诚然,新时期以来,作家与刊物之间的双向选择,都为作家与刊物、与编辑的友好往来,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条件。自上世纪末,王蒙从新疆伊犁河谷返回北京住在招待所,我与他见面初识,到去他迁居光明楼、前门大街的新址约稿,再到东四小胡同四合院的生日拜访、席问叙谈,都一一镌刻在我的脑际,尤其是他较早地应约在《钟山》“作家之窗”上发表中篇小说《风息浪止》,再到他夫妇俩应邀来宁访问,我陪同他们参观雨花台烈士陵墓,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无论是作为编辑、朋友或是读者,我都会不时地忆念起我所熟悉的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恰巧的是,近日翻检旧时书札,忽而见到一本王蒙亲笔题签赠我的《粥》文学集和两封简短信函。闲暇时随意翻检浏览,竟不仅生出一些关于粥的联想,而且还追忆起与王蒙的某些交往经历。自觉这些陈年的细屑小事虽无多大史料价值,于我倒也不乏纪念意义,特小记于下。 随意翻阅这本17年前出版的《粥》文学集,忽而发现,除了题词“兆淮同志一笑”颇令人玩味之外,这本只有14万字的小册子竞收录王蒙关于稀粥的四篇文章,关于《坚硬的稀粥》的10篇争鸣文章,另收集了19位作家21篇关于粥的随笔。此书本缘起于王蒙的一篇寓意多重的讽喻小说,由小说引起文坛争论并不奇怪,再由争论而演绎出一场诉讼官司,这就有些令人惊诧了。更令人怪异的是,在这争论前后,竞唤起全国近20位著名作家、学者撰文就粥的话题洋洋洒洒地写作了20多篇随笔,而且这些随笔或考古议今,或意趣盎然,读之颇给人以旁征博引、痛快淋漓之感。明明是有所指向,并非无病呻吟,却又偏偏一字不提小说争论之事。难怪张洁在《潇洒稀粥》一文结尾处说:“无论如何,1991年稀粥年是稀粥史上值得记载的一年。”也难怪有人如此概括沸沸扬扬的粥年:粥文传中国,粥话满中华。 就我的饮食习惯而言,说到稀粥,首先唤起的,便是我个人关于粥的记忆与体验。起初年少时,在我的印象里稀粥总与贫穷摆脱不了干系。幼时家贫,在农村常常是早晚喝大麦粥(又名罕子粥),中午吃菜稀饭或菜干饭。及至解放后直到上世纪60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跨人首都中央级研究机构的大门,仍然要经常喝玉米粥、吃窝窝头,那时,我方才醒悟到,原来告别稀饭与告别贫穷一样,毕竟不是靠空喊几句革命口号就能一蹴而就的。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勃兴,经济收入和生活水平有了较大幅度提高之后,生活方式生活观念起了较大变化之时,告别稀饭加咸菜这才有了可能。即使偶尔在连续享用丰裕美食之后,出于调剂口味,或是满足忆旧之需,想喝稀粥,那再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稀饭加咸菜,而大都变成了名目繁多的美味粥:肉粥、鸡粥、鱼粥、虾粥、海鲜粥、皮蛋粥等等。在告别稀粥多年之后,人们又常常不免怀念起稀粥来。每每在旅行归来时,我常让家人给我熬点小米稀粥,外加酱黄瓜。吃起来特别爽口。可见,尽管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粥也处于变化之中,但不管怎样变化,中国人仍然忘不了稀粥。 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我作为《钟山》编辑去北京陈建功家组稿,他不止一次地亲自为我做海鲜粥,吃得我满口生津,直呼过瘾。前两年有两位京中朋友来宁,我即学建功之法,招待他们喝粥,只不过已不是我在家操持,而是请客人到潮州粥店撮了一顿虾米鱼粥。结果此举也赢得了客人的首肯与称赞。 看来,在古今中国,无论贫富,也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大约人人都有过关于粥的记忆与体验,都有说不完的话语。于是,我想,或许稀粥原本就是中国独特的餐饮文化的组成部分,与贫富贵贱并无多少直接的干系。可知,由小说引发的那场关于粥的争论,虽然看起来不免有点闹剧的意味,但闹剧的背后,却也似乎隐藏着、关涉到时代思潮的走向。那种动辄给人戴政治帽子、搞影射批判的做法,毕竟不大时兴了。 关于这场因粥而起的争论,如今已逝去了近二十年,成为一段尘封已久的文坛历史。应当说,这桩发生在90年代初期闹得沸沸扬扬的文坛风波,其开场与收场方式,是颇为耐人寻味和微妙复杂的。随着时间的变迁,孰是孰非,功过评判,也许已经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王蒙仍有一定的创作活力。那篇寓意丰满的讽喻小说,即使如今读来,仍能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仍有相当的生命力。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面对那些强加于人的粗暴武断的批评,作家毕竟可以选择拿起笔甚至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无论如何,这是值得庆幸的。 其实,《粥》文学集与其说是一本关于王蒙小说《坚硬的稀粥》的争论集,倒不如说是一本关于粥的随笔集。或者说,这本随笔集,皆因对王蒙的小说的争鸣而引发的关于粥的话题,因而取名争鸣集也无不可。然而,王蒙就是王蒙,他能机智地把对其小说严肃的政治批判化作一场嬉笑怒骂的玩笑。而其他写随笔的作家虽然只谈粥,不提王蒙及其小说,却又巧妙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文学观念。真可谓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这是王蒙及其撰写随笔的作家朋友的聪明与机智之处,也应看作是时代的进步、政治的文明,为作家的创作自由提供了某种可能。记得王蒙常喜欢说,现在是作家创作的“黄金时代”“最好时期”,或许正基于此。 作为一名当代文学期刊的老编辑,我自然十分清楚王蒙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他作品的分量:他的生平历经坎坷,屡遭挫折,但像他那样先后荣获全国性短篇奖三次、中篇奖两次,长篇《活动变人形》又颇具影响力,且身兼作家、评论家、学者、编辑的几重身份,就作品数量之大、变化之多、题材之广而言,实可称之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P2-4 我的学者梦与编辑路(代后记) 身处和平年代,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大约总会是悠远漫长的;即使置身于运动连绵的状态下,也会有幸福与苦痛、平安与焦虑伴随着你的一生。作为一个年纪七十有五的老人,尤其是一个从上世纪40年代走出来,又经历过解放后多次政治运动的人文知识分子,在人生暮年之际,便不大可能不对自己的一生,反复地作一些品味回顾,并在不时回顾与追忆中,品味思索自己的这一生,哪怕自己尚称不上是那类迭遭磨难命运多舛的文化人。 在我这个经历平淡的文化老人的一生中,除了个人的因素之外,也不免带有某些时代和社会的印痕。我渴望在我的最后的人生落幕之前,能为自己记下这辈子人生的辛酸苦辣,同时也为我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留下一些痕迹,哪怕是淡淡的浅浅的也好。我无法知道今后的人生还会给我留下多长的时光,我唯有抓牢当下的每一分钟,实现我的这一最后的愿望。我仿佛觉得,唯有这样,才算没有虚度此生,辜负曾来人世间走过的这一旅程。 如果可以撇开在家乡禾场上听故事所向往的文学梦不算,也不谈学生时代读文学书籍时所萌生的作家梦,那么,1964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社科院(当时谓之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时,我倒是着实做过学者梦的。那时节,我一个毫无背景的平民学子能够有机会来到中央一级文学研究机构,且能面见学生时代一向崇敬的一流学者,甚至又有机会向这些权威学者拜访求教,不消说有多么兴奋和庆幸了。虽然我自知自己并非出身于书香世家,也从无深厚的文学素养,但我愿意也深信,只要花上十年功夫,刻苦研读,将来成为一名小有成就的学者,却也并非没有可能。还记得1964年8月我到北京建内五号文学所报到之后的一天夜晚,我站在天安门广场上,就曾暗自立下了这个志向。 可谁也料想不到,1964年我到北京国庆还未过,随即便被派往安徽省合肥党校参加“四清”工作队集训,不久就被派往寿县九里公社玉皇大队搞“社教”运动,并一待就是一年有余,直到1965年底结束“社教”工作返京,刚分到当代文学研究室,读了三四个月的当代文学书刊,尚未拟定一篇选题,就被“文革”风暴冲得晕头转向,旋即又被学部轰轰烈烈的大字报海洋、大批判运动所裹挟,抽身不得逃离不得,身不由己地就陷入两派群众组织的激烈、长期的争斗之中。此时资料室封闭了,学术权威被批斗了,一个全国最高的学术研究部门顿时就像是经久不息的战场,哪里还有一些学术研究的气息,更何谈做学术研究了。 更为令人难以料想的是,正当年过三十已进入个人婚恋成家之际,“五七”指示让我等调入文学所的青年学子与何其芳、俞平伯、钱锺书、蔡仪等学术精英一道被抛入河南信阳地区息县“五七”干校,在工军宣队领导下,从事清队和农业劳动长达三年左右。直到1974年底,我在文学所耗费了十年时光,除了大字报,竟未写成一篇学术文章,我的学者梦几近破灭之时,我遂下决心,离开北京,告别文学所,调回母校中文系任教。 又让我料想不到的是,我原想调入南京大学就学任教的申请,却被调了个包————正像某位名人所言————我原想走进一间房屋,却不料阴差阳错地被领入了另一个房间————我接受到的调令,是江苏省出版局属下的江苏省人民出版社,我成了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的一名编辑。在那个个人无法左右、决定自己命运和职业的时代,我别无他法,只能无奈地认命。 1974年底,我怀着无限的眷恋,带着利用逍遥时光打造的几件家具(方桌、床头柜、碗柜、小凳)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京,只是未能回到母校,而只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单位报到,从事并不熟悉的文艺编辑工作。好在当时,我刚刚35岁,我还有重新学习的机会和重新安排自己生活和人生命运的打算。 可惜的是,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又完全不懂得处理人事关系的书呆子,工作和生活均不大顺遂。 这种不顺一直延续到我之后参与到《钟山》杂志的编辑工作中。按理说,江苏人民出版社应和着三中全会的改革开放之风尚,79年创办《钟山》之后,举办各类文学笔会活动,是甚得省内外作家的好评的;当我投入编辑工作之后,也不只是将此视为谋生之职业,而是当做喜爱的人生事业来全力操持的。谁知参与编辑工作不久即发现,编辑部内部在办刊方针、宗旨及组稿方向、审稿意见上,均有很大的分歧,且常常闹得很不愉快。不得已之下,1984年《钟山》遂由出版社划归省作协门下。 自打1984年《钟山》划归省作协之后,在我与编辑部一部分同仁眼里,供职《钟山》再也不只是一个谋生的饭碗,而几乎是安身立命之所,是一项值得奋斗终生的文学事业,我们共同谋划确立刊物新的办刊宗旨与发展方向,精心举办各种文学笔会活动和文学学术讨论会,热情组织全国老中青作家队伍,热心举荐文学新人;与此同时,还下功夫挑选组建一支编辑队伍,开展各类业务培训活动,提高编辑业务素质与水平,努力使刊物与编辑一道成长,共同发展。经过十多年的共同努力,《钟山》终于获得作家与读者的好评与认可,被文学界称为全国大型期刊中的“四大名旦”,被国家出版主管部门评为全国百种重点社科类期刊,从而跨人全国一流文学品牌刊物之队列。与此同时,从《钟山》编辑部也走出了七八位具有一定成就的作家、评论家和编辑家。 在我长达30年的编辑生涯中,在我编辑、副主编、执行主编的成长过程中,我亦曾为《钟山》付出过自己的青春与热血,并与《钟山》一道成长,共同发展。我曾协助主编精心策划过各类文学笔会和学术会议,曾多次率领年轻编辑赴京组稿,约请中青年著名实力派作家为《钟山》撰稿,并提议创办由著名作家、评论家共同撰写的“作家之窗”专栏,团结、吸引了一批有全国影响的名作家、名评论家队伍,我还作为责编编辑过三篇全国获奖中篇小说和历史剧。 作为一个从小在农村乡场上就做过文学梦的少年,大学毕业后在文学研究所又做过十年学者梦的中年人,1984年自《钟山》划归省作协之后,我便可能在立足《钟山》打造品牌文学期刊的同时,围绕期刊的发展与创新,通过编辑之路,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在我看来,文学之梦本应是作家与读者共同织成的,也是由作家和编辑共同完成的。 我先是为从《钟山》发表处女作,甚至走上文学之路的文学新人及其新作,撰写评介文章,向读者向文学界推荐新人新作,同时也为作为省级文学期刊的《钟山》宣传造势;继而,我也适当为一些向《钟山》提供力作的中青年作家写些评论文章,以打消一些优秀作家生怕刊发在《钟山》的作品被埋没“打瞎”。 如果说,当年“文革”十年后,学者梦的破灭曾不时给我带来过阵阵的失落与隐痛,那么,随后在30年的编辑之路上,虽然耗费了我不少的心血,熏染了满头的白发,但只要有文学陪伴,看见《钟山》已从省级地方小刊成为期刊之林里的一棵文学大树,我也便该感到欣慰和知足了。编辑、出版这本文集,原不过是在表明一个老编辑的心路历程时,也记录下一些时代的投影而已。 是的,作为一个七十有五,又身患多种职业病的老编辑,我该就此停笔打住。在我退休十年之后,如今搜集旧作编完这本文集不胜感叹之时,我禁不住题下小诗一首,以作对我的文学编辑生涯的纪念:十年一觉学者梦,国事家事两茫然。卅年踏上编辑路,白发满头终不染。 写于2014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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