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讲语言学教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我写了一个阴性的神祗,拉萨河女神。我没有说明我在选择神祗性别时的良苦用心。我写了几个男人几个女人,但我有意不写男人女人干的那档子事。我写了一些褐鹰一些秃鹫一些纸鹞;写了一些熊一些狼一些豹子一些诸如此类的其他凶恶的动物;写了一些小动物(有凶恶的)如蝎子,(有温顺的)如羊羔,(也有不那么温顺也不那么凶恶的)如狐狸旱獭。 我当然还写了一些我的同类的生生死死,写了一些生的方式和死的方法。我当然是用我的方法想当然地构造这一切。大概我这样做是为了证明我是个不同凡响的作家。谁知道呢? 我其实与别的作家没有本质不同,我也需要像别的作家一样去观察点什么,然后借助这些观察结果去杜撰。天马行空,前提总得有马有天空。 比如这一次我为了杜撰这个故事,把脑袋掖在腰里钻了七天玛曲村。做一点补充说明,这是个关于麻风病人的故事,玛曲村是国家指定的病区,麻风村。 毫无疑问,我只是要借助这个住满病人的小村庄做背景。我需要使用这七天时间里得到的观察结果,然后我再去编排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我敢断言,许多苦于找不到突破性题材的作家(包括那些想当作家的人)肯定会因此羡慕我的好运气。这篇小说的读者中间有这样的人吗?请来信告诉我。我就叫马原,真名。我用过笔名,这篇东西不用。 当然肯定也有另一些人宁可不当作家也决不会铤而走险走我这一步。不走就对了。羡慕的不必羡慕。 实话说,我现在住在一家叫安定医院的医院里;安定医院是对外名称;所有知情的都知道这是一家精神病院。我住在这里写作。我周围是些老人,这是老人病房。房间里很干净。大约是个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有六张病床。, 实话说,我当初不知道麻风病的潜伏期最长可达二十年以上。我刚刚出来三个月,现在我还没有呈现任何病兆。 我开始完全抱了浪漫的想法,我相信我的非凡想象力,我认定我就此可以创造出一部真正可以传诸后世的杰作。 (请注意上面的最后一个分句,我在一个分句中使用了两个————可以。) 我不是个满足于“想一想不是也很好吗”的海明威式的可以自己宽解愁肠的男人。我想了就一定得干,我干了。海明威是个美国佬。 我不敢夸口我是唯一敢这么干的人。因为我进玛曲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另一个这么干的。他说他也不是第一个。 你看我有多大年龄。说你第一眼时的直观判断。不要怜悯我。不要说那些想使我高兴一点的话。不不。我说了别这样。 这里有镜子。有水。我每天都能看到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是否显得衰老。我不知道别人到我这个年龄时的样子。你告诉我实话。你应该知道这没有关系的。我早就从你们的世界里退出来了。那个世界是你们的。 有三十年了。也许四十年,我没去计算时间。时间没法计算。昨天跟今天一个样,今天跟明天一个样。你记不住重复了许多次的早上或晚上,山绿了又黄。我是记不住了。 我是个哑巴。这里的人都当我是哑巴。我到这里就再没说过话。我怕我早把汉话忘了。跟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敢肯定我还记着。有些事会了就忘不了。游泳就是这样。我七岁那年学会游泳,那好像是一百年以前的事了。不是地道汉族。我父亲是个做生意的印度人。 我不说话。后来也没人跟我说话了。就不要问这个了。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关系呢?这么多年我没有名字一样活着。他们都不叫我。没有人知道我叫什么。他们当我是个聋子。 你真有眼力。这里没有人看出我读过书。我父亲有钱。是我自己不想再读下去了。 你要吃东西吗?你有再好不过了。我至少几十年没吃过点心了。好吃。我们再不回去就错过吃午饭了。那好。我们就往沟沟里走。 我一直不想这些事。这些事现在想起来好像跟我没有关系了。也许不是关于我的。其实我的别人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肯定不信我有一支枪。二十响盒子。我们一会儿就会看到了。有七发。这么多时间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打响。没一点锈。我放的地方雨淋不到。没人知道。没有人往山上爬。我爬山他们都当我是傻瓜。从这儿往上去。 从到这的第一天我就爬山。这条路就是我踩出来的。这种地方没人来。你累了就歇歇,上面的路还远。我尽可能走得远一点。我不放心那支枪。走吧。一会儿累了再歇。P2-4 马原小说的巨翅的投影不但覆盖了几乎整个中国文坛。而且成了包括后来名噪一时的先锋派作家在内的一大批青年作家的叙事蓝本。 ————何立伟(著名作家) 无论哪个层面,马原的小说都不会令人失望,它像黑洞效应一样,拥有巨大的能量,连最挑剔的文学界同行和理论家们也无不称道。小说是马原的理想国,也是他安顿灵魂的地方。 ————白辰(著名评论家) 马原的讲故事能力,至今在中国作家当中相当鲜见。他的小说,在西藏时写的篇什最出色。 ————李劫(著名文学批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