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异乡那个飘落着樱花的季节,在热海山峦上回眸远眺的绝望时刻,我的眼前跳出的竟然还是在迷乱的舞会上那无法遏制的潮骚,仿佛当时在一个陌生英伦男子怀中扭动的腰间所漂动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摇曳着某种音乐般忧郁的逸乐。而这背后不过是少女注定的命运罢了。 一 出租车在上海四平路上飞驰,那是1997年12月25日的凌晨5点。 这个日子将注定不会被后车座上那个唇色苍白、长发凌乱的女孩忘记的。 那个二十岁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我。坐在我身边这位白白净净的男孩名叫晓江。在刚结束的圣诞迷幻舞会上所发生的一切简直如梦如幻。 几年以后,当我在异乡那个飘落着樱花的季节,在热海山峦上回眸远眺的绝望时刻,我的眼前跳出的竟然还是在迷乱的舞会上那无法遏制的潮骚,仿佛当时在一个陌生英伦男子怀中扭动的腰间所漂动的并不是痛苦,而是摇曳着某种音乐般忧郁的逸乐。而这背后不过是少女注定的命运罢了。 我是个苏州女孩,名叫可忆。这名字有点特别。我记得读小学五年级时,我从字面上理解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回忆”。 “妈,你给我取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可以回忆,什么东西可以回忆啊?”一天放学回家,我放下书包,歪着小脑袋问她。 妈妈当时正坐在那把老式的藤椅上给我织毛衣,听到我的问话,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她望着窗外的雨发呆,表情很凝重,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往事。 “孩子,过去了的一切都是可以回忆的,但已没必要回忆了。”母亲低声地说,但她并没有转过来看我,好像她只是在对自己说似的,然后又继续织起了毛衣。 我愣在那儿,这样的回答让年幼的我似懂非懂,似解非解。 “可忆,快打开书包做功课了。”妈妈催促道。 我拿起书包进了里屋,在书桌前坐下来的时候还在纳闷:既然没有必要回忆为什么要取名“可以回忆”呢? 直到我进入大学日语专业读书,才给自己的名字找到了注解,那就是“可忆”是日语中“恋”的发音;想到妈妈当年曾在日本留学,她一定是冲着这个意思给我取名的。 可惜,那时候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要不,我应该可以向她探出更深的含义。 母亲是在我十四岁那年遭遇一场车祸丧身的,那恐怖惊愕的遗容带给我的悲凉和惊悸是残酷的。 在我家的墙上,挂着一张在我十三岁那年拍的照片,那张照片是母亲替我拍的,那是她遭遇车祸前的几个月。 记得当时她兴致极好地给我穿上了她当年从日本带回的和服,将我层层叠叠地包裹一番,她时而兴奋地赞我漂亮,时而又忍不住地流泪,好像在给我穿戴过程中,她正承受着某种由追忆带来的伤感。 当我在镜中看到宽大的和服罩在自己身上,以及自己背后的那只大蝴蝶结时,觉得整个人好像插上了翅膀,于是在家门口套上那双练舞的白跑鞋后就没了人影。 我一溜烟地从一条巷子串到另一条巷子,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小桥,引来了一群又一群人的围观,我得意极了。 之后不久,还发生过一件与和服有关的事。 那天放学回家,家里没有一人,我给爸爸妈妈留了一张条,上面写着:爸妈,我就在隔壁小芳家,今天她过生日。 小芳与我同岁,同班。平日不惹眼的小芳,今儿换上了花旗袍,衬托出婀娜多姿的小少女体态来,着实让大家眼前一亮。 “好漂亮哦。” “像明星一样。” “这丝绸好光滑,我以后也让我妈给我买一件。”一女生伸出手摸了一下小芳身上的旗袍。 看到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小芳而忽略了我,一向自傲的我心里感到不是滋味。 “你们看到过日本和服吗?那丝绸简直像水一样,丝绸上面还画了画呢!我家有,上次我妈还给我穿过呢!” “真的吗?还能在丝绸上画画?”一位男生露出惊讶的神色。 “大家想不想看?” “想,很想看。”那位男生说。 “那好,我这就回去拿。”说着,我推门而出。 我从箱子里拿出那件日本和服,心中掠过一阵欢喜,是啊,没有比穿上和服更吸引眼球了。 我褪下衣服,然后展开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就往身上套,不想一大叠东西便从里面掉了下来,我捡起一看,是那些繁琐的“配件”:又是白色的内衬,又是一条又一条的宽布带,就连绳索都有好几根,扃的、圆的。 天,这怎么弄啊! 我干脆就披上和服,把和服往上提一提,顺手将右边覆盖在左面,然后用一根带子在腰间打了个结。虽然我觉得不太对劲,但心想在同学面前,势必会鲜目。 当我兴高彩烈地推门而入时,他们一个个都捧腹大笑,“哈哈哈哈,”一位男生指着我的和服说“这哪是和服啊!分明是长袍马褂呀。哈哈哈哈……” 我感到委屈,就索性大大炫耀一番:“你们这群井底之蛙,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件和服要比索尼大彩电贵好几倍呢!” “哈哈!我这双跑鞋只比奔驰轿车贵一点”,这位男同学阴阳怪气地模仿我的口气说,并夸张地抬起他的一只脚。 “无耻。”我气愤地说。 “谁无耻啦,吹牛不打草稿。”他反唇相讥。 “哈哈,你们看,可忆的鼻子好像变长了。”另一位男生淘气地起哄。 我气得握紧拳头,恨不得朝他们狠揍上去。 “可忆,这真是和服吗?怎么和电视上、漫画里看到的有些不一样呢,穿和服要背个包的。”小芳笑着出来圆场。 我正在气头上,不由冲口而出:“唉,就只能允许你一人臭美吗?我穿什么关你什么事啊,你这旗袍倒是蛮高贵,在观前街上怕是要卖30多块钱啊。”我走到小芳面前,指着她的旗袍嘲讽她。 “你,你……”小芳气得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这时不少女孩都围上去安慰她。 “还真会演戏。”我嘟哝道。 “可忆,你住嘴!”一位男生朝我大声嚷叫。 “可忆,你太过分了,今天是小芳的生日,她挑了好长时间才买了这件旗袍。那你身上像和尚一样晃荡晃荡的花布又算什么呀?”一位叫小胖的女孩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正在这时,小芳的父亲下班回来了,见小芳在伤心地哭鼻子,上前问道:“是什么事啊?大家都是好同学啊!” 同学们一阵沉默,不过眼睛都望着我。 我铁青着脸,撩起和服的裙摆夺门而出…… 在家门前,我稍稍平复一下自己情绪。 “可忆,你怎么穿这……?”妈妈的眼睛停留在我的和服上。 “对不起,妈,我以后再也不会穿你和服了。”我没有告诉她我遭到同学们的嘲讽。 “天哪!你怎么能这样穿和服呢?只有行将死去的人或者已经死去的人才会这样穿和服的,你这孩子真不懂事,还,还不快脱下?”母亲瞬时变了脸色,急忙走过来帮我脱下。 “又不是第一次穿,上次不也穿过这件和服吗?”我嘴里嘟噜着,我扫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张照片,又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妈妈。 “在日本这是不祥之兆啊,是要下毒咒的。”随后母亲闭目,双手合掌喃喃自语:“如果有毒咒,那么就下在我身上吧,我女儿她不懂的啊!!!” 我愣在那儿,简直莫名其妙,母亲神叨叨的在说什么呀,太离谱了。 事后,我才弄明白穿和服其实是相当有讲究的。那就是正常情况下一定得让右边垫在下面,左边的覆盖上去;假如是将右面的覆盖到左面,那是死去的女子或将要死去的女子才这么穿的,很不吉利。 多少江户时代的日本女子为了表达对爱情的忠贞而选择葬身于富士山、热海时,她们就会穿上自己最钟爱的和服作陪,诀别前,就是这种穿法的。 就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二个星期,出门前还好端端的母亲就遭遇到了一场车祸,没有过完她的三十九岁生日。 是的,只差两天就是她的生日。 “是我害了我妈妈啊!是我穿错了和服的呀。”我常常自责,痛悔不已。 在母亲追悼会上,我无法驱逐这个可怕的阴影。我毫无意识地用自己长长尖尖的指甲深深陷进自己的肉里,身上,手臂上,背脊上,腿部,都落下血迹斑斑;晚上淋浴时,水冲在我身上,犹如刀砍在心里…… 母亲走后,父亲和我商量着想扔掉这件和服。 “孩子,我们将它扔了吧,反正你也穿不上的,免得咱父女俩看着闹心。” “好吧!”我轻声回应,心中暗想“扔了还不解恨,最好是将它烧掉。” 但当我们打开箱子看见被母亲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时,我们分明看到了每一个褶皱、每一面平滑的折叠都留下了母亲指尖的那一抹情深,父亲不吭声了,低下头转过身去抽起烟来。 我和父亲谁都没有说话,我的手托着腮发呆。我们都在想象这漂洋过海的和服在母亲短暂生命中不寻常的意义吧。 最终,我们的心随眼光中的丝绸和服一样温软了。 从此,这件和服就被封尘了起来。 再说说我的老爸吧。 记得自小开始,凡是爸爸带着我上街,碰上他的熟人时,对方总会用那种疑惑和惊奇的眼神看着我们: “哇,你女儿这么漂亮啊!” 凡听到这样的称赞,父亲总是憨厚地一笑,而我则骄傲地对他说:“爸爸,你怎么一点不像我这么漂亮?” “傻孩子,男人要漂亮干什么?白雪公主只有一个啊!爸爸就当七个小矮人来保护你吧。” 我乐得把头抬得更高了,时不时还在路上踮起脚尖,双手招展出芭蕾舞的姿势。 后来我入学了,有次爸爸到学校为我开家长会,“你是可忆的爷爷吗?”班主任问道。 “不,他是我爸爸。”我说。 “噢,是这样,对不起。”班主任和爸爸都感到一丝窘迫和尴尬。 那以后爸爸就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了。 母亲离世之后,我与在苏州丝绸厂当技术员的老父相依为命,他以微薄的工资养活我。为了多挣一点,他常常加班到凌晨,有时我清晨醒来,见到刚回家的父亲那双熬红了的眼睛。我的心很痛,发誓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可以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有一件事想起来至今仍令我揪心和难受。 大概是在我十五岁那年吧。 P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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