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Interview(面谈之三) “自由之家”,莱维夫人主面 当老太太将门推上转身走过来时,阿里芒马上起立,以一副谦恭的姿态将自己的座位让给她。老太太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势拉过凳子坐到了新乔对面。 新乔面对的是一张立即令人回忆起旧社会的脸:并不高的鼻子,而且鼻子赖以为生的是一张圆而臃肿的脸,脸上唯一能传神的是那一对纯种波斯猫才有的蓝宝石色的眼睛,闪着逼人的寒光。 老妇人身着一黑色粗布制成的外套,上身笔直,以一副严酷的表情端坐在新乔的对面。 这就是第一印象中的菜维夫人的形象。 “你记录!”老太太用低沉而果断的声音对阿里芒说,阿里芒身上早已没有了刚开始的那种貌似老板和半似学者的表情及风度,他顺从地拿起了笔。 面谈开始。 “叫什么名字?”老妇人逼人的目光此时并未看对方。 “新乔。” “多大年龄?” “三十岁。” “什么学历?” “管理学硕士。”新乔赶紧将预先准备好的学位证书和成绩单递了上去。老妇人根本没有想看的意思。 “毕业多久了?” “半年。” “半年来做些什么事?” 新乔迟疑了一下:“在餐饮和零售业做些辅助性工作。” “太太做什么的?” “读书。” “你的收入够养活两个人吗?”老太太似乎知道“辅助性工作”指的是什么。 “还可以。” “你今天怎么来的?” “开车来的。” “你还有车?哪一年的?” 新乔只有如实说出年份。 面谈一边进行,新乔心里一边发凉。读者不要忘了,当时新乔并不知道这个金发碧眼但有着一张类似东方人的圆脸盘、表情冷酷的老太太是何许人,以及为何她能使自己原以为是老板的阿里芒瞬间变成了可怜虫,况且她所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使本来就是一个寒酸学生的新乔无地自容。 “根本没戏!”新乔在心里给自己下了结论,希望这好像审讯犯人似的面谈尽快收场。 “你在日本待过?” “是。” “几年?” “三年。” “在哪一家公司工作?” “三菱公司。” “每天工作几小时?” “大概平均十二小时。” “你喜欢日本式的工作方式吗?” “谈不上喜欢,但我能适应,也挺敬佩他们以公司为家的精神。”新乔发现当老太太谈起日本人时她的蓝眼睛便开始泛光,新乔便有意顺着往下说。当他说到“以公司为家”时,老太太死板的面孔有了点改变,仿佛三月初的冰川有了开化的迹象。 “你知道一家叫‘如意’的贸易公司吗?” 这是一家中国贸易公司。有戏!新乔赶紧搜索自己的记忆,但他明白光知道那公司的名字是不够的,便顺嘴道:“当然知道,我的一个远房表舅是那家公司某省分公司的经理!”口气十分肯定。 冰川开始融化了! “你打算要多少工资?”进入实质性讨论了。 新乔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咬紧牙关开出了自己的价码:“年薪三万到三万五之间。” 老太太刚刚露出一丝笑意的脸又一下缩了回去。 “糟了。”新乔顿时后悔报高了,但又不能收回了。 “你在日本时吃不吃酱油?” 怎么又到日本的问题上了!而且又是这么荒唐的话题。 “吃。” “什么牌子的?” “这……”新乔一时想不起来曾经吃过何种酱油,但他突然想起曾与一家食品公司的日本员工吃过饭,他正是推销酱油的,他眼前浮现出酱油瓶上的一个“萬”字,日文的发音应是“KIKO”。新乔想着想着,嘴里便发出声来“KIKO……”。 “KIKOMAN!”老太太接过新乔的话说出了酱油的全名,“哈哈……”老太太顿时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似乎盛夏的骤然来临彻底融化了冰川,笑得圆脸和蓝眼睛挤成了一团。“哈哈!!”新乔也随着放松地笑了,虽然他十分纳闷为何一瓶“萬”字酱油的功效如此之大,能使对方态度如此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他甚至怀疑这“自由之家”之门是否真类似《自由之路》里讲的那样,需要同样的暗号才能进入。 “来!倒咖啡!”老太太在兴高采烈之余拍手叫来了雀斑女郎,让她倒两杯咖啡,老太太一杯,新乔一杯。此时的阿里芒只有跟着傻乐的份儿,他没有资格插话,更不要说喝咖啡了。 老太太一边喝咖啡,一边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轻松的拉家常式的口吻与新乔聊起天。她首先道破了“莴”字的秘密。原来三十多年前,“自由之家”曾是“蓠”字酱油在加国的独家代理,但后来因需求不大便放弃了。她谈到六十年代曾和丈夫一同去过广州参加交易会,那时除了红宝书外,旅馆里只有冷水和面包。她讲到她也曾去过日本,住过新乔曾去过的酒店,她讲到她有个儿子与新乔年龄相仿,也在公司里工作等。两人由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交谈得十分投机和快乐。当然,阿里芒也毫无选择地赔笑着。 不知老太太从什么地方抽出了一张图,正是与墙上那张完全一样的缩小版的城市蓝图,扔到新乔面前说:“这个给你,我们盖楼,然后卖出去,哈哈!!”又是一阵大笑后,她站起身来顺嘴甩出两句话:“三万年薪没有问题,你下星期一来上班吧!”然后便挺着笔直的腰板兴冲冲地离开了会客室。 新乔已记不得那天是如何在阿里芒的伴随下走出了“自由之家”那幢黑色的方块楼,如何开车踏上了回家的路。直到他那辆老“别克”又缓缓驶进“完蛋”地区,直到他又看到那被命名为“中国村”的住着许多户中国学生的白色公寓楼时,他才敢于承认一个连自己都不敢轻易相信但又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找到工作了,正式的工作,而且年薪三万。 P15-18 关于“逸事”的逸事 一 本日是二十一世纪第六年五月四日,是个青年人该高兴的日子。我呢,却在为一本十年前的“逸书”写它的“介绍信”。 它的原名,是“自由之家记事”,我现在将之改为了“逸事”,是因为它实在有许多零星的故事。 它是一本未完成的书;它又是本人的第一部“小说”;它本又不该面世;它“半完成”于一九九四年至一九九五年之间。 它之所以没被完成,是因为:其一,那段故事本身————在被表述的时候————还没有结局;其二,本人写该书时,刚从“自由之家”脱离,正在另一家犹太人开的公司(“尤克”)上班,写时的心境有几分怀旧,另有几分幸灾乐祸————我幸灾乐祸于频繁传人耳中的有关“自由之家”和莱维老太太倒霉的消息…… 后来,它————我指这个故事,就没再进行下去。因为(我现在分析)我的另一桩新剧——在“尤克”的故事————又徐徐拉开了大幕。 当新的悲剧(或是喜剧)比老的喜剧(或是悲剧)更精彩时,那老的故事,就只有半路匆忙谢幕了。 二 我与莱维夫妇是在高速路上两车齐头并进时,又一次相遇的,当然,身段笔直的莱维老太太并没察觉到我这个与他们并驾齐驱的“异物”。 我后来又驱车(仍是那辆破车)到“自由之家”拜访了一趟,但不知为什么,我没敢开进去,只是将车像马一样,远远地勒在那个黑匣子形状的无窗的建筑之外,一声声感叹。 我叹我离开了它。 那么早地。 三 随后,“自由之家”就真的衰落了,落魄了,寿终正寝了,完蛋了和完结了,随着那几年的北美经济的大幅滑坡。 当然,这些都是从一个个来我这边找工作的工友们那儿听来的。他们都听说Jimmy————指本人————正在一个新公司里当着一个大干部哩! 在“自由之家”最后的那些日子里,贸易业务已经如落日黄昏————无论拉夫如何用他的聪明苦苦支撑。于是,公司大幅裁人,裁到最后,就连拉夫的“左膀右臂”————我原来的师傅金旦,都突然让老太太背着她儿子给“人间蒸发”掉了,因此,在裁人的过程中蓄积多载的劳资矛盾也“凶相毕露”,“邪门事件”也集体爆发了,比如用于监视的摄像机,竟成了员工们与老太太对骂的渠道,我听说一个老员工对着那个摄像头,跳着脚地大喊:“Mr.菜维,有种的,你把老子开了!” 他是想让老板开除他,他好按加国法律拿失业金。 还有那个小说最后一节描述的“计算机部”经理、那个“万人恨”沃尔特,他也被扫地出门了。戏剧性的是,他竟敢和莱维老太太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叉着腰对骂,老太太说:“你小子下来!” 沃尔特说:“你老东西上来!” “我可是几十年来把你当儿子养的啊!沃尔特!” 沃尔特手捂着腰部,像是按着“人体炸弹”似的说:“甭逗了你老妖精,从我记事时起你们一家人干的缺德事儿还少吗?我腰上————现在————可藏有一个录音机,你再跟老子过意不去,我就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的录音,拿到移民局或警察局去!” 老太太一听,险些昏倒。 四 以上的那些传言,也已经是十年前在另一个我曾经侨居过的国家里听过的闲话了。 我听到的最后一个段子,是有关莱维夫妇出车祸的事,好在并不太严重。 我为他二人庆幸。 至于我的庆幸,我也无从解说。 五 从一九九八年算起我回国也快十年了。因此,这本未完成的我的处女作中的一切,现在看来,都已那么久远。我本无意发表它(其实现在也正这么想),但好歹它也算一段时光中的一段被记录下来的情节。 从文字上说,它太直白和单纯,而且无疑,它是幼稚的————如我女儿的作文。但这篇作文,好歹是近二十万字的长篇。 拉夫,那个彼时的翩翩少年老板,有时,还来我梦里寻访,他而今也快五十岁了吧。 他可是那个年月,帮中国扩大出口的元勋咧! 另外,还记得我的那位师傅一“丹麦戴安娜”凯伦吗?就连她也遭遇了不幸,据说她丈夫在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因为败血症去世了,她在加拿大无亲投靠,就带着女儿“移民”回丹麦老家去了。 六 我一九九八年回国时,没拿回什么东西,唯一的是装在一个破箱子里的作品手稿。它们被放在屋中的角落,有的已成了书,而这本是我最看不上的,至今还在那里沉睡。 我匆匆将其翻出,又匆匆写下了这个“跋”。虽然它可能离面世还有那么十年的时间,但我还是记录下这些关于它的“逸事”,因为我知道,现在再不写,恐怕连“逸事”都迟早会被散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