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外之佛 游访徐州云龙山,步人兴化寺,伫立石佛前。人,显得矮小了。那佛仅就摊开的一只手掌,绰绰有余躺下一个汉子。这不禁使人想起《西游记》的神话,“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莫非此处便是注脚? 佛大,殿更大。大雄宝殿包容着大佛,包容着香火腾升的袅袅轻烟,接纳鱼贯而人的信徒和游客。这神圣的殿堂所包容不下的,唯有我的思绪。此刻,神游万里关山,巡礼石佛的家族,我却发现这尊三丈有余的石佛,还只能算是一位“小弟弟”。常言“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又何尝不是“佛外有佛”? 喏,那是河南洛阳龙门奉先寺石佛,主佛卢舍那身高17.14米。相比起来,云龙山石佛是超不过它的胸口的。佛也有遭难的时日,这尊卢舍那石佛曾经被毁掉一只手,仅这一只手重达四千多斤;到达甘肃黄河水电站刘家峡水库,乘汽艇观赏炳灵寺石窟,一尊体高27米的石佛面迎碧波,倚山而坐,云龙山石佛大约与它齐腰,而偌大的汽艇驶至佛前,如同佛的一只小小玩具;抵达四川乐山,仰望凌云石佛,许是见识了大佛之“最”。这尊石佛通高71米,“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率领群峰来,挺立大江边”,这首诗歌恰是它的写照。仅这佛的脚背,就可以围坐一百多人。前些年,为这尊大佛整修一根手指,就用了四千多块砖。如将云龙山石佛拿来比,必定相当它的膝下了!可是,若论年纪,洛阳龙门卢舍那大佛和乐山大佛,皆始凿于唐代;而云龙山石佛却为北魏之作,硬是早了数百年,是当之无愧的兄长呵。时空纵横,莫衷一是,该当如何论其大小呢? 游访名山大川,观赏尊尊石佛,总遇佛之信徒匍匐礼拜。只因躬腰屈膝,唯唯诺诺,人在神的面前愈显渺小,而善男信女们心中的神,更比目睹的石佛高大。这也难怪,我们民族有一则古老的神话,说是人的祖先是补天的女娲用泥巴捏成的,“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据《太平御览》),“神”不仅创造了人,也主宰着人。大干世界,神话频出,偶像一个接一个地被人塑造出来,历经风雨的剥蚀,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毁坏。可是,任凭神话奥妙,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尊尊大佛无一不是人的创造,没有历代能工巧匠们的凌空飞锤,没有精巧的艺术构思,哪有石佛的诞生?活生生的现实,对比着虚无的神话,人,何须慑服于人所创造的“神”?由此,当有所悟。探问:面对虔诚的祈祷,石佛为什么怀着一颗僵冷的心? 忽然,想到石窟造像中的一种异常:在南京栖霞山千佛岩,那二百九十多座神龛、五百多尊石佛中的最后一座神龛称作“石匠殿”,而最后一尊佛像分明就是一个石雕的人。 关于石匠殿,有·则美丽的传说:勤劳的石匠雕凿到最后一尊石佛的时候,总是刻不成形,可是限期已到。无奈,他来不及放下手里的铁锤、钢錾,便纵身跳进了神龛,立地成佛,化作了石像…… 撩开神话的雾纱,这石匠胆敢加入“神的行列”,本身就是一种现身说法。他向世人揭示“塑神匠不怕神”的深刻道理。 仰望尊尊大石佛,倍加崇敬人的尊严,不禁挺起胸脯,立直腰杆。试想,倘若佛外有佛,那“佛”是谁? 原载1987年6月23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1999年选入《中国当代散文大系》 一览泰山小 乍登泰山,目睹它的高大,谁不叹服杜甫的称颂:“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由平原或丘陵走来的人,也总与孔老夫子同感:果然,“登泰山而小天下”。 从泰山脚下的岱庙至山顶,蜿蜒十余华里的山路旁,罗列的历代石刻数以千计。拾级而上,一一品味,我更发现那些各领风骚的文人雅士对于泰山的赞美,无不吟哦一个调子:“东天一柱”“拔地通天”“日近云低”“星月可摘”……在人们的心目中,泰山就是高大之最,就是当之无愧的唯我独尊。我这个生长在黄淮平原的人,自然不会例外,禁不住也为它的巍峨兴叹。 不过,攀上十八盘,穿越南天门,抬头仰望之际,但见天空还是那么深邃、那么高远、那么不见边际,我倒产生了怀疑:至此当真踏进了天的门槛?星月不是照样的遥远吗?于是开始琢磨,历代的赞美是否确切。后来,为撰写《黄河迎春》的书稿,得到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支持,使我有幸考察大河,深入青藏高原腹地考察。随着眼界开阔,愈发强化了这种奇思。 也怪,黄河源头一带的群山都似乎平庸无奇,与泰山相比简直是些低丘,总不能令人触发赞叹之情。多亏同路的一位学者提醒:“可别忘记,你是站在世界的屋脊上看待这些山!” 这使我豁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思索攀登高原的来程,“翻过日月山,爬上九重天”,进入青藏高原,已走近地球之巅。即便在黄河源头的约古宗列盆地,海拔高度也达4500米左右,要比海拔1545米的泰山主峰还高出几倍!“约古宗列”,藏语意为炒青稞的锅,何况还是锅底洼地。 我们乘坐越野汽车赶路。那位学者又兴致勃勃地告诉我,假如乘坐航天飞机巡礼,从太空俯视,青藏高原的山脉就显得格外峥嵘。世界屋脊的顶端是珠穆朗玛峰,在地球上像这样超越海拔8000米的高峰,共有14座,而它们竟然列队似的密集着,分布在青藏高原西南部不足500公里的地域内。其中,珠穆朗玛峰最高(海拔8844.43米),引世人注目,而其他13座高峰虽与珠峰相差无几,却鲜为人知,除附近的居民和有关学者之外,几乎没人知道它们的名字。世界各大洲都有著名的山峰:麦金利山(今已更名为“德纳里峰”)主峰海拔6193米,是北美洲最高峰,誉为“太阳之家”;乞力马扎罗山主峰海拔5895米,号称“非洲屋脊”;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海拔4810米,为欧洲之最。“勃朗”法语意为洁白,因峰顶常年白雪皑皑而颂其壮美。其实,相对青藏高原那13座鲜为人知的高峰,它们都是低矮的弟兄,那唯我独尊的泰山,还不就似山之“侏儒”? 茅塞顿开,我想起一位哲人的告诫:“连林人不觉,独树众称奇。”看树是这样,看待山或别的事物,何尝不是如此?倘若破除那种习以为常的偏见,让杜甫转世成为登攀珠峰的英雄,他就会改写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泰山小。”而孔子要是游遍今日天下,他也会说“走天下而小泰山”的。继而推究先哲的箴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令人叹服的还是苏轼的这种见解,问题症结在于山中看山,封闭了视野。欣赏毛泽东诗词,他将地球视作“小小寰球”,如此大手笔之所以令人钦佩,就在于他那“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的特大气度。 原载1987年2月9日《人民日报海外版》 P2-5 有诗的意境,有散文的情致,有杂文的言理,但三者并不游离,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成有机整体。作者注意让形象说话,使杂文的深刻道理附丽于生动的形象。让读者在“物我感应”的神交和“物我交融”的境界中思而得之,感悟客观事物固有的真谛。 ————摘自《中国杂文鉴赏辞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