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奶奶实在是个谜,爹既然不让提,他对奶奶便更生一种恐惧。他不敢去接近奶奶,不敢看她,即使给奶奶搓胳膊,眼睛也看着别处。奶奶便骂他不孝,说他念书念成书呆子了,迟早要赶上傻子哥哥。每当他拿起书做作业,奶奶便翻着红眼圈里的白眼仁瞪他:“念、念、念官还是念秀才,非把两只眼念瞎不可……”二恨不动于是更怕奶奶,夜里睡觉不敢挨她。而且常常梦里惊醒,看到一只白毛老狐狸从窗里、门里钻出去。岔口人说哥哥小时并不傻,就是看到白毛老狐狸才吓傻的。二恨不动真怕自己有一天也变得和哥哥一样傻。想着这样的心事,就更加留心,倒要查出奶奶的根底来,于是关于奶奶的传说便塞满了耳朵。 当年的翠峰山附近远非如今这副模样。那时,这里方圆百里是一片林海,草木繁茂,遍野青葱苍翠拱卫着翠峰山,山林里鸟兽毕集,奇花异草满坑满谷,是有名的风景胜地。传说翠峰山日照岩半壁里有一石洞,洞内住了一窝得道狐狸,这些狐狸朝拜日,夕拜月,摄取日月精华,又四处缠着附近村中青壮男女,采补人的精气。在狐狸的骚扰下,附近村庄的人无不纷纷搬迁。有一年,这里逃难来了一老一少,不听人们劝阻,直往山林深处走,便在野狐峪住了下来。官府听说以后,几次进山搜捕,终因山深林密,不能得手,便放火烧山,可怜百里林海烧得只剩下翠峰山主峰方圆十几里的林木。追捕者看着光秃秃一无所剩的白地,以为逃犯已被烧成灰土,没承想那一老一少却被日照岩洞里的狐狸救了去。周围的林木被烧光,深深隐蔽的日照岩便豁然敞露,狐狸精们失去修炼的屏障,怕拖延得道成仙的时日,便纷纷迁徙,只有其中一只白毛老狐恋着那逃犯少年,不肯迁走。那时,它已可以随意变化为人,于是在老仆的主持下与少年结了夫妻。那些迁走的狐狸临走和它约定:如她贪恋人世姻缘,他们便弃它不顾,让它永远不得成仙,但它若能和丈夫在日照岩附近栽树种灌,栽满十万之数,再造狐狸们的修炼之所,他们便来超度它。她丈夫恋着花容月貌的妻子,怕栽够十万之数后它会离他而去,便将砍来的树头朝下插在土里或故意弄断树苗的主根。这样一年年过去了,十万之数怎么也栽不够。只有柳树不然,顺栽倒插都能活,倒栽的柳树长起来弯弯曲曲,且有长条垂落于地,于是日照岩下长满倒栽柳,于是世间才有了垂杨柳。丈夫的行为终于被妻子发现,十万之数不够,自己得不到超度,到了老死的那一天,临终发下誓愿,要让丈夫的后代世世娶狐狸精为妻。 既有了这样的传说,附近村庄便没有人家与野狐峪亢氏家族攀亲,也没人搬到野狐峪来住。多少年来,野狐峪便只住亢氏一家,但这并不影响亢氏家族的传宗接代。到了一定时候,亢氏家族的男人总会意外地得到一个女人。这种来历不明的女人当然便是白毛老狐誓言中所说的狐女了。亢家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于是更少了与外界的接触。 老祖母胡银花便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据说她是二恨不动的爷爷捡来的。爷爷四十五岁那年,一次采蘑菇归来,在塔底沟潭水边发现一个躺在那里昏死过去的女人,试了试鼻息,还活着,就把她背回家,对她百般救治照顾。女人醒来后,爷爷问她是哪里人氏,如何来到这里?她两眼茫然想了半天,说她什么也不知道。爷爷心里就有点害怕,但也没有办法。四十五岁的光棍,亢家还要传宗接代,总不能断了香火。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和他成亲;她点点头说愿意,爷爷便娶了她。那时的奶奶,柳叶眉、杏壳眼,唇红不用胭脂点,长腰细身瓜子脸,年纪比爷爷最少小了二十岁。爷爷得了这样一个妻子,自然心花怒放,然而在高兴之余,却也常常惴惴不安。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且娶人家为妻,若是狐女也罢,即使鬼魅也总算一辈子不枉为男人,但若不是呢?如果是人家逃出来的妻妾,迟早总有漏风的时候,那时让人找来,岂不糟糕?于是便千方百计启发她,希望她能回想起自己的出身家世,也好了解底细,再做定夺。她也常常痴痴坐想,但一想得时间长了便头痛,一痛就是半月二十天,木木呆呆,白痴一样。一天,她忽然说,她想起来了,她叫胡银花,是口外一家大户人家的闺女,一天起了大火,一群骑马的强盗冒烟突火冲进来,见人就杀,她就跑了出来……可仅此而已,如果再想,便又头痛。爷爷一听那个“胡”字,心下立时豁然,知道在劫不免,倒也怡然自得,从此不再追问。 P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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