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脸比我拳头大一圈,也许从皮肤衣里完全裸露出来会更大一些。它的神情倨傲,人类中的婴儿如果也长了像它那样一双黄色的眼珠,一定是得了黄疸。它干净极了,像人类中天天修剪指甲的那部分人,显然不是一只流浪猫。 我拒绝抱它。我说:“别塞给我。” “任性是吧?”小邵挠着猫头说,“它有一个名字,嗯,它叫鲁西迪。你不是喜欢《午夜之子》吗?” 我是喜欢写出过《午夜之子》的鲁西迪,可是我不想跟她怀里的这个“午夜之子”扯上任何关系。 “别闹了,我姓王,它姓鲁,它肯定不是我儿子,你还是打哪儿弄来的还回哪儿去吧。” “我不会这么做的,你想都别想。我们需要它,它就是老天送给我们的礼物。”小邵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像极了当年兀自嘀咕的我妈。 她弯下腰将猫放在地板上,帮它脱掉皮肤衣。猫的脖子上系着根皮项圈儿,这证实了我的判断,反正我是没见过系着皮项圈儿的流浪猫。我猜不准以猫龄计它应该有多大,只是觉得它接近人类五六岁的幼童。这可能并不准确,可准不准确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要接受一只猫来做我的儿子。猫认生,畏葸地缩在地板上,看上去竟真的有些像剃掉胡子的鲁西迪。 我用手机给它拍照,没什么特别的意图,不过是如今的习惯性动作。 天光打在地板上,给它银色斑纹的短毛涂上夕阳的余辉。往常的这个时候,小邵应该还在可可喜礼烘焙店的柜台后面系着白色的围裙给顾客包蛋糕。就是说,她回来得早了,这很反常,于是,事情就更像是有所预谋的了。 我从客厅的一头走向另一头。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我就爱这么走几个来回。一百七十多平的面积在北京算得上是一个有力的心理支撑。 天通苑有许多流浪猫和流浪狗,我偶尔也会丢根火腿肠给它们。但这并不表示我愿意收养一只盘踞在我的赏赐之地。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它们,它们会乱翻垃圾,很脏很烦人。天通苑也有许多养猫养狗的业主,他们在清晨和黄昏成群结队地遛猫遛狗,还在微信里组织了不同的群,交流经验,沟通感情,彼此攀比和相互炫耀。如果非要接受一只猫进入我一百七十平的地盘儿,我现在倒是拿不准,它到底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好,还是从主人眼皮下系着皮项圈儿被偷回来的好。我是有些蒙,好像非此即彼,如果非要认领一只猫做自己的儿子,就只有这两个选项。 好吧,我昏头昏脑地认为,那么还是偷来的这只更能令我接受一些。 在房子里走到第三个来回,我的这种想法终于被理性压倒。显然,即便从垃圾堆捡回一只脏猫很恶心,也好过偷回一只皮光毛滑的猫。你明白,我所认为的“好”,是以人类理性中所谓的“正当性”为依据的————它专断地抑制我们本能的好恶,让我们无视垃圾堆的恶臭和窃取某样东西所能带给人的那种原始的兴奋。 那么好了,我得把它还回去————这才是我的愿望,并没有谁勒令我必须收养一只猫! 然而,把猫还回去,虽然能够令我符合“正当性”,令我显得理智而体面,接近人类中那部分天天修剪指甲的人,但此时我并不是非常踊跃地想去这么做。小邵说这只猫是我儿子,说它跟我有着一样的黄眼珠,难道我可以富有“正当性”地粉碎她的谎言吗?谎言粉碎后会怎样呢?最具“正当性”的,难道不是给她弄一个货真价实的婴儿吗? 《丁酉故事集》中的五个故事风格迥异。有机场中独自游荡的小女 孩,有为一只猫逃离城市的男人,还有为赴十八年前随口一说的约 定而奔赴远方的中年男子,他们看似是我们身边的普通人,但在弋 舟笔下,都带着一种类似堂吉诃德的精神气质,他们在日常生活中 思考自身,重新发现自我。弋舟开阔而绵密的书写。是文学在我们 这个时代所能给予人的极大安慰。 弋舟小说所追求的,正是我所乐见的情感的深刻,他即是我所说的 那种语言的信徒。 ————阿来 从丙申到丁酉,弋舟以他短篇创作的实绩做出说明,小说抽象的大 脑终究要落实在气血的肉身上。落实在一个中国小说家驳杂的个人 经验与感官上。弋舟相信他自己,推石上山,要真正地成为那个独 一无二的个人,这就是我视他为少数者的原因之一。 ————李敬泽 王苏辛:又一年,拿到了《丁酉故事集》,读完后发现和 《丙申故事集》很不一样。如果说《丙申故事集》 在讲人的情感、人的精神如何置放,那在《丁酉故 事集》中,我看到的,是你将笔触更具体地聚焦于 普通人,或者说对精神生活有要求的普通人们,能 在这个不断变化以及信仰缺失的世界中做些什么。 不知我的感受是不是准确?在创作《丁酉故事集》 的过程中,你感觉到自己的哪些变化?你有意识在 突出自己作品的变化吗? 弋舟:你意识到没有?当我们完成作品后,倘若过度地自 我谈论,会酿成一定的风险————没准读者会照着你 给出的答案,懒惰地收窄自己的判断,甚至干脆依 照你的说辞,简单并且粗暴地臧否。在《丙申故事 集》后记里我们聊到的那些内容,如今已成为最令 我头痛的口实,有些读者乃至评论者,据此对小说 做着武断的标签,而在我看来,狭窄和武断,都是 理解文学的大敌。当然,话是我们自己放出去的, 被广泛征用,也没什么可说,你没法去指责别人的 懒惰,只有警惕一些,在作品以外少一些言论吧。 现在我们聊《丁酉故事集》,针对着的是一个“过 去”的时态,它已经是成品,你所言及的“有意 识”,诚然是一个前瞻性的状态。老实说,写这批 作品之前,我并没有这些笃定的前瞻,如今水落石 出了,或者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它们是这个样 子,有了变化,凸显了什么。所以,现在我们如果 谈出了点什么,也只能是后知后觉。可这并非不重 要,在人间又活过了一岁,回头看看,也没什么不 好,它能让我审视自己,即便,审视出的结论可能 会授人以柄,导致被误解和扭曲的风险。 王苏辛:好的,那我们还是聊这部小说集。《势不可挡》这 篇,我感觉它非常写实,然而每一处又都是象征。 仿佛在想象的礁石上建造了一道壁垒。精神领域的 劳动者们在小说中被认为是“无用者”,而他们却 又通过塑造“圣母”的形式,完成自己劳作的仪 式,最终,这个仪式也不得不宣告破产————这样的 情节听起来仿佛有些似曾相识,但阅读的时候我很 倾心对于这些艺术家和作家劳作仪式的讲述,那仿 佛是一种不肯忍让的妥协,渴望既保全自我,又能 被社会体制所认可。而在艺术家作家们自己设置的 劳作仪式破产后,最初的反抗者们又成为专制者。 这很黑色幽默,却在无数个时代反复上演。书中这 些精神领域的劳作者们有没有你身边作家同行们的 影子?如果真的有文学艺术被认为“无用”的那一 天,你还会继续写作吗? …… 弋舟:我们永远在文学中谈论着“我”,同时,也永远追 求在“我”中抵达“洞见与广度”,这恰恰构成了 这件事情的两极,其间的张力,置放着文学。所谓 平庸,大约就是顾此失彼,甚至罔顾此彼,要么只 在“我”的鸡零狗碎中,要么只在“洞见与广度” 的假大空里。《缓刑》中的女孩,是独一的那个女 孩,她穿行在候机楼中,将要遭遇不幸,她也是所 有的女孩,穿行在阳光下、田野里,她们同样的脆 弱易折;《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的“我”, 是那个居住在一百七十多平房子里的“我”,也是 所有流离失所的“我”,他们同样都需要有一个宁 静的港湾在彼岸等待着自己。日常感与戏剧性从 来未曾彼此割裂。它们整合在人类那个“仪式化” 中。你看到的那则新闻,大约二百年前,一个叫威 克菲尔德的英国男人就这么干过,这家伙在十月的 一个黄昏告别了妻子,也是想要刷新自己的人生。 他干得更狠更彻底,干脆就在家的附近潜伏了下 来,用了二十年的时光偷窥着妻子的日常……没 错,这是霍桑所写下的名篇,而霍桑在小说的开头 也是这么交代的:在某份杂志或报纸上,我搜寻到 这个故事,据说是真的。你瞧,“据说是真的”这 件事,本来由花边新闻来记录就足够了,可霍桑还 是将它写成了小说。我想,霍桑之所以非要这么 干,也许正是如你一样,他也常常焦虑,常常隐约 觉察到“不能置放的自我”。于是,霍桑在威克菲 尔德和人性普遍的幽暗之间置放自己,在日常感与 戏剧性中置放自己,在仪式化中置放自己。他一定 和自己笔下的威克菲尔德先生同呼吸共命运,霍桑 如同威克菲尔德先生一样,我们也一定能够看到这 一幕————“在伦敦街头的人群中,我们认出了一位 先生,他已经渐入老年,没有什么特征还能吸引漫 不经心的旁观者。然而,他浑身上下还是看得出命 运留下的非凡笔迹,得有点阅历的人才能读懂。” 因为我们是小说家,是“有点阅历的人”,还因 为,我们有着“对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 王苏辛:有人说,一个不断写作的人,写下的不仅是自己的 作品,还有自己的命运。很高兴在《丁酉故事集》 中看到你如何书写“对更普遍的生活的忧虑”。希 望这部《丁酉故事集》能继续安慰它的读者。 弋舟:谢谢苏辛专业的工作,或者我们还将在《戊戌故事集》里重逢。 2018年3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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