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不放 记得好多年前,写专栏的乐乐这位直言无忌的女郎,曾下笔为文,说她若在路上遇到她喜欢的男子,会上前问对方肯不肯大家交朋友,然后或许发展爱情。经过三数年她结婚了,但不知道是不是用这个妙法在街上去抓到新郎的。台湾的李敖,则明告天下说他现在这位太太是他在闹市碰见觉得合眼缘而马上抓人,并借死缠烂打之法乃成好事的。 以上所记旧闻两则,主旨不在提倡抓的追求学,乃在回味这个抓字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所起的作用,所谓以志因缘者是。 本人没有乐乐女士和李敖先生的英勇,自认内向且往往不堪外力的一击。抓:吾未能也,但被抓,却不止一回了。可幸不是被人抓,是被白纸黑字抓。抓后一直遭监禁,但做文字囚徒,其乐,不足为外人道,如今道之,亦只可说是“道可道,非常道”而已。相信素心人有这类神魂颠倒时刻的,必能浮一大白,尽管世上红尘翳障得眼耳俱失灵,也获半个时辰醍醐灌顶的清快。 是数十年前的“古史”了。那时,十几岁,一天阅读某文学杂志里头的甜美故事,是静态发展的绵绵之J隋,以日记方式书写。语尾主人翁提到心中爱慕的对象相送出门的情景:“临别的时候,小云隔帘伫立,我心里有说不尽的依依。”这二十一个字朴素无华,但进入眼帘霎然把我抓住,又如白练,把我重重包裹起来,起码有三四周之久,紧紧的,结果一生不忘,那时尚未有什么爱情经验,有也不算,因为是娃娃式的小犊之爱(Calf love)。真不知道是什么神力叫这话抓住我的。 第二抓,是数年后打开那厚厚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之际,受扉页的话震惊了而束手就擒的。文字记不清了,但印象极其深刻,大意说伟大的人物并非没有卑下的情操,但不受卑下的情操摧折,至终且能跃升而起。 稍后,读某君文章,里头有话说:“萧艾的滋漫,并无害兰芷的芬芳。”当时的智力尚混沌,但不知怎的,这话就是在耳畔回响,响到自己长大成人,一天念到屈原的离骚,马上被“扈江离与薛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以及“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抓住。 攻英诗的日子,给拜伦《哈洛德公子游记》中的一句抓入掌中,之后也成了永远俘虏。诗云:“德勒狠斐斯古堡的瞧崖石,皱眉俯视那宽宽弯弯的莱茵河。”译文辜负了拜伦的气势,所以还需扛出重若天钧的原文才对得住读者:The castled crag of drachenfels/frowns o'er the wide and winding rhine. 和拜伦的诗句相通,会师来震撼四肢把我抓紧到几乎气也喘不过来的,是《文心雕龙》里头《神思篇》的“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 跟上述两则情调颇不同的,是更后期当自己沉醉李商隐诗而一头撞进那首题为“梓州罢吟寄同舍”的七律。开头的六行没有太多搅动我的血液或细胞,但末两行飘然像东风之一■,把我吹送人云,悠悠忽忽之后,自己像是脚下踏着缎制的锦毡,稳稳地滑行在香花晃动的原野,至终酡然,但没有倒下不省人事,依然在缎光花影中前进,朝向更纯美的迎客清景,在那边。诗是这样说的:“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竞无谬。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消。” 其实上引六处诗文,绝不能全部显示个人这数十年读书失手被擒的惊叹、惊奇和惊艳。只不过它们有里程碑式的代表性而已。第一次被抓是因情窦初开的迷獴,琼瑶的少男少女小说堪作注脚。罗曼·罗兰的巨著是获诺贝尔奖的,开卷语抓住我不放,因为我那时在奋斗人生中,正需要那点提升的力量。念屈原的日子,虽然脸上还没有给秋霜侵蚀而刻下秋容已老的严峻纹,但心内已受秋色点染,既慕清高但又自觉浮沉在俗世。对此一思一痛苦,全人疲塌又焉能不被屈原抓往汨罗江畔成书僮? 拜伦和《文心》的作者是天使,以无限的活力注入我四肢并举起全人、召风云、浪涛、江山与古堡,经泰山压顶式的君临之后把我拉长、扩阔并钉稳在不可摇撼的文学根基上。如此鬼斧神工的程序完成了,人在捆绑中才获解放,即使下燕台,就是蜚声天下的黄金台,也能■然地唱吟,踏出玉阶远步天涯,细笼着纯美的但不是人工的花香,在挥袖飘袂间,自得地,向青草的更青处和星辉的更斑斓处求往。 歪斜破烂的地球,其上恶事、恨事何止万万千千,系锚于这个可比凶险海洋的人生,文学是一大稳当。它所费,是最小的,但精神的收益极大!敝友黄维梁的爱女淑珊,会考以矫然前三甲的姿态一挥笔而奏凯,之后不入工商,不求管理,更不慕医、法、经济、电脑等发财行业而甘心乐意给文学抓去当俘虏,父母呢,嘉之成之,忒是人生美事。 被抓进法院或警察局往往是不妙的,但给抓进文学的集中营成了爱的俘虏,无妨终老是乡。入营之后,不时更一抓再抓,这爱大甜深的酣畅,醉到全世界的笔头变秃,也未能详述。 P6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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