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口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这是席慕蓉当年的诗《渡口》中的一段。曾经的风靡,是不消说的,大凡有点儿文艺细胞的少男少女,无不把它抄摘在笔记本上,时时默诵,默诵得一颗心,莫名地忧伤得很了。仿佛已幻化成渡口边告别的那一个,一转身就成背影,从此后,山高水长,天涯无边。 少年的心,是脆弱且敏感的,如三月里初生的芽,踮着脚尖,拼命地朝着春风里长。 我呢,我是什么时候遇见它的?忘了。初见它的那种震撼之感,却深刻着。我只粗略地看一眼,便像被魔咒镇住了似的,一时半会动弹不了,只管傻傻地发呆。 现在,我愿意把它铺排成冬天,我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坐在教室里听课,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回响着刚刚在同桌的本子上看到的这一段诗。同桌是个黑瘦的姑娘,成绩平平,平日里寡言,只闷头做她的事,与我的关系不疏也不密。她拥有了这首诗,委实让我吃惊不小,一时间看她,竟是温婉和睦的,与往日里有了大大的不同。 那一天,我一直试图找些话题,与她亲近,直到她厌烦了。后来,我把那首诗借来,一字一字,抄到了我的语文课本上。渡口,渡口,我一边听课,一边在心里念着。教室外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扛着一大把碎碎的阳光。有鸟飞过,或者没有。天空干净得像块晒干的白棉布。这样的萧条,是极配这首诗的。 我的渡口,其实是天晴日暖万物葱茏的。 这得让我从吾村谈起。 吾村有个很励志的名字,叫勤丰。那意思是唯有辛勤劳动,才能收获丰成。这名字的确很配它,吾村从当初的一无所有,到后来的物产丰饶,靠的就是勤劳。 吾村地处苏北沿海,二三百年前,此处还是汪洋一片。随着海水东移,裸露出大片陆地,荒草丛生,飞鸟走禽出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国家号召拓荒垦地,堤西的人家被一批一批,迁移到这片荒地来。我爷爷我奶奶也提着家当,拖儿带女,从他们繁庶的丁家庄,徒步几十里,来此搭棚建窝。可怜我奶奶做了多年的大家小姐,一入荒地,就像掉进一口枯井里,上不得,下不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她后来屡屡跟我们忆起垦荒这一段,说她天不亮就起来割草,割一担草,才换到一两米面。她割啊割啊,手上全被刀划破,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虫子也来欺负她,蛇也来欺负她,头上还有毒太阳照着,身上的衣服没有一根纱丝是干的,身前身后,都是比人高的草啊,她以为她会死掉。可家里还有那么多张嘴在等着要吃饭哪。我死也死不得,我奶奶摇头叹。岁月的阴影,凝聚成她脸上痛苦的褶皱。 一块一块的荒地被开垦,路有了,河有了,庄稼稠密,邻里鸡犬相闻。吾村规模渐成,始称勤丰大队,下设八个分队,我家被划到四队。一条红旗河,浩浩荡荡由西向东,把四队拦腰截成两半,一半在河南岸,一半在河北岸。我家当时住在河北岸,一个土墩子上的独门独院,三问草房坐北朝南算是正房,旁边搭一棚屋,砌了灶台,用做厨房。屋子周围遍植木槿,形成天然的院落。屋前长棵歪脖子枣树,是我三娘娘(吾乡人称姑姑为娘娘)做姑娘时栽的,甜了很多孩子的童年。屋后长着墨绿的竹子,无人管它,一年一年的,它竟葳蕤成一大片竹园,在吾村及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成了一大特色。我三岁时一次走失,在陌生地正哭得声嘶力竭之际,忽有好心的妇人,蹲下身子很和气地问我:“小丫头呀,你是哪家的伢儿呀?”我知道这么回答:“我是长竹子那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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