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我常见到的是那些淡黄色的白蝴蝶,它们平常无奇,或独自、或三五成群,从菜园飞到棉花地,再从小溪飞到树丛里,从不给我惊奇,也就无法使我着迷。有的时候,遇见一个以杀死昆虫为乐趣的少年,譬如,我的邻居二毛,它们可能还不曾用露水和花蜜填饱一次肚子,便一命呜呼,完成了它们朝生暮死的一世命运。 因为时时刻刻闯入我和伙伴们的视野,即使在课堂和操场上也会与它们不期而遇,白蝴蝶几乎为我视若无睹了。但是石桥上的黄昏总会提醒我,它们的存在与幸福。夕阳蜜一般的光线倾洒在溪流上,溪岸旁长满蓬勃高大的蒲草,夕阳从蒲草间透过来的时候,恰好逢遇了正在上涨的水雾,一时间,光线恍如薄纱,在与桥面平齐的高度飘动起来,而蒲草间细齿状的空隙,又使漏过来的光线如同泛黄的白琴键,依次排列着。 光线等待着被弹奏。这个时候,白蝴蝶总会急匆匆赶来,仿佛奔赴一场性命悠关的约会。这情形与我们绞尽脑汁加入沙漠里可以寻找到的快乐十分相似。我们并不辨别那些快乐里的残忍或者无知。白蝴蝶齐刷刷飞上那些柔软的琴键,扑动双翅,上下翻飞,偶尔会像烫伤了脚一样惊慌跳起,偶尔会停在一缕光线的中央,如同一枚在风中瑟瑟抖动的叶片。唯独在这样的时间里,白蝴蝶被忽略的身影才被我混沌的感官辨认出一些美,这幅图景也因此成为我写在作文本上唯一及格的景物描写。 没有人听到过这种神奇的弹奏方式所带来的音乐,但是白蝴蝶显然陶醉其中,以至于失去了警觉,不曾发现我的伙伴已经举着一束扫帚状的树条,正拿捏着时机,等候在一旁。 就是屏息的一瞬,树条“呼”的一声横扫过来,白蝴蝶的尸体便在破裂的光线里花瓣一般落向了水面,无力地挣扎了几下后,再绝望地打几个转,便被水流带走了。 杀死白蝴蝶,这种在伙伴间被重复了无数次的游戏两分钟便结束了,不需要语言,不需要观众,只是为了一试身手,为了确认这一次的动作是否更干净利落、更完美无缺。那些长了喉结、偷烟抽、打群架、窥视女生的男孩子都以此为荣,在完成这个举动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缕兴奋的光芒。 它们是一群飘动在沙漠边缘的白蝴蝶,我们是一群奔走在沙漠边缘的少年伙伴。时隔多年,当这个远逝的图景一再被我的记忆纳入时间取景框中时,热烈而又干涩的空气挟卷着一股沙枣花的香味,混合成我永久的嗅觉,而浸润在这种浓郁的、高热的氛围里,不免使我的青春呼吸常感窒息。 大人们是一群被时代流放的背运者,他们从四方八野流浪或者被发配到沙漠,四川人,上海人,河北人,山东人,湖南人,北京人,河南人,说得好听些,他们是沙漠里的第一代移民,说得严重些,他们则是一群惊惶失措的时代流亡者。 那时候是中国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在雷霆般的时代潮汐里,似乎有同一种渴望、同一种热情、同一种恐惧、同一种伪装同时进入过他们的内心,他们中的许多人,连爱情都是一种权宜之计,为了逃脱时代的清洗,迫切或者无可奈何地选中了那些有着贫寒出身的伴侣与他们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如同中和两种温度的水。所有的人必须稀释自己的浓度,降低自己的温度,所有的人必须热爱同一种语调、同一种颜色、同一种意识。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必须消灭自我,自己才能被周围的人接纳。 到了我能够理解这一切的时候,我的母亲一无避讳地对我说:你就是这样一群人的后代。所以,沙漠之外的人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现真正的品质,也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只发现一种品质,我们被太多种风情、习俗、脾性、心理所养育,又经过沙漠烈风的吹拂,每一副骨骼里因而都有着裂缝,都有着钻进裂缝里的沙子。 P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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