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深褐色的土地越发深邃了,拖在车后的尘灰更淡了,正在渐渐地隐去,仿佛融进了灰蒙蒙的天色之中。只有那两匹白马,仍然白得显眼,长长的脊毛汗漉漉地闪着忽隐忽现的亮光,它们一定是累极了,喷出粗粗的响鼻儿,马蹄声也不如刚才那么脆了。 拐过一个山嘴,远远地能听见狗的叫声,姑婆说:“老雷头,把车停这儿吧,咱得下车了,要让人瞧见会找麻烦的。” “唉,不能送你们进屯了,对不住啦。这年月,还是避点儿嫌好。”老雷头瓮声瓮气地说。听声气,他像是没长鼻子,哦,他受冻了。 “吁,吁————”老雷头停了车,张开双臂把我抱下车,说,“闺女,我的窠儿就在马栏边。记扎实了?隔三岔五悄悄地来串个门,别冷落了我老雷头,上年纪的人怕冷清……” 老雷头披上大袄,赶着马车进屯了。屯外的山根下鼓着几个坟包,我好奇地看着,没料到姑婆拍了我一下:“小孩子家看坟堆会讨不吉利的……”她的脑筋真老,老实说,我知道世界上根本没有鬼。 屯口有一眼井,筑着高高的井台,一个高个儿女人正从井下把柳罐儿摇上来,轱辘架儿嘎吱吱地响。离老远她就喊上了:“老太太,把城里的千金接回来了?咋不让老雷头送你们到家门口?” “咱没坐他的车,是搭了别屯的拖拉机……”姑婆说谎时耷拉着眼皮,像棵打蔫了的豆芽菜。 “做什么戏哟,我看见老雷头先你们三四步回来的!别当别个是吃屎的孩……”那女人嗷嗷乱叫,像着了魔。 一间间土坯房,一垛垛干柴草,半人高的院墙,几乎每一家院门口都有个粪堆儿。冬天的黄昏是灰蒙蒙的,使这里的一切都变模糊了。一家院门打开了,跑出个十来岁的男孩,小梆子脑袋、狮子眼,拖着黄浓鼻涕,一看就像个尖刻的孩子。 姑婆把嘴巴贴在我耳根上说:“满妹子,那就是你表弟马驹子,那孩子腿脚不怎么灵便,心眼儿又窄巴,别和他玩翻了脸,表姐弟沾着三分亲。” 表叔走出来了。他是个大个子,膀大腰圆,偏偏穿一件紧巴巴的黑棉袄,打个大喷嚏说不定会崩掉几个扣儿。他的眼睛黑少白多,显得很冷漠。他嘿地一笑,只说了俩字:“来啦?”哼,他的话就那么金贵? 表婶从表叔身后闪了出来,她瘦得像根麻秆,衣服花花哨哨,可满襟子汤渍,袖口油光光的,差点儿能晃出人影儿来。她把我们上上下下打量遍了,笑呵呵地说:“可把你们盼来了。要不是守着杂货铺这个破摊,我早去车站迎你们了……哟,这小闺女真俊,眉眼有几分像我。”她扯着喉笑,笑声发尖,锥子似的钻进我的耳朵。这还不算,她竟上来拉我的手。我一甩手:“我不嘛。” “满妹子!”妈妈白了我一眼,她一点儿也不护我。 表婶拉长着脸子,撇撇嘴。 我的表弟吸吸鼻涕:“咝咝,妈,你说她们是财神,你看哪,她们只带了这丁点儿东西……” …… P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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