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花儿 我记得,打我一生下来就认识她。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里,我奶奶家和她家隔着三扇漆蓝漆蓝的小门,算是邻居。 她年龄比我母亲长一些,按当地的习俗,我叫她林婶儿。我还被裹在蜡烛包里的时候林婶儿就抱过我————这话是后来林婶儿跟我说的,我奶奶也不断向我复述。林婶儿有一双儿女需要照料,有一串大孩子跟在她屁股后头跑,喊她“林老师”;她还掌管着一亩田,挑水、施肥、除虫、收割,全经她手。总之,林婶儿是个忙人。 其实我在两岁之前没怎么见过林婶儿。我两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此后父母去南方打工,留奶奶照顾我,林婶儿便往我家跑得勤了。过年时她会做好饺子端过来,她坐在我家的火炕上,炕旁边的大锅里“咕噜咕噜”煮着粥;她把我抱在怀里,坐得离滚烫的大锅远远的,好像生怕它烫着我。 林婶儿亲手把饺子喂给我。过年的时候,林婶儿还会给我包红包。 我长到六岁时去了林婶儿在的学校,进了她的班。那时我也改口了,像从前那些追在林婶儿后头跑的大孩子们一样,我开始叫她“林老师”。 我在林老师的班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被称为“学校”的地方。 我承认那时候我的性格有些孤僻,学习成绩被落在末尾。在我的同学口中,“佳佳是个丑女娃娃”。起初听到这些话我很诧异,我自认我只是人笨点,走路不稳经常摔跤,除此以外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可我的同学总是说,背后说,当着我的面也说。就算我生气地冲他们大喊大叫,他们也没有丝毫收敛。日子一久,我从将信将疑变成深信不疑。我从同桌的小姑娘那里借来小镜子照自己,呀,镜子里的女孩和对面的姑娘好像确实不太一样。 我不漂亮怎么能怪我呢?同桌穿着她妈妈给她做的花裙子,班里好多女同学的妈妈都给她们做了花裙子穿。夏天这么热,我的两条腿只能在肥大的裤管里晃悠。就算我想像男孩子一样穿裤衩,我奶奶都不准。 “你什么时候能给我做条裙子,奶奶?”我曾向她抱怨。 奶奶长久地望着我:“等你长大了吧。” 就因为我长得不好看,我的同学愈发疏远我。实践课上没人肯和我一组,可做标本须要四个人。林老师是我们的实践课老师兼班主任,她见我一人四处晃荡、询问、最终被拒绝,就指定了其余三个成员,其中就有我漂亮的女同桌。 从小奶奶就夸我是巧手,我的手虽然没他们的好看,但绝对比他们的灵巧。最后全班只有我们组把蝴蝶标本制成了,我满心欢喜,将它交到林老师手里。林老师把标本在班里传了个遍,每个人的手都在它被薄膜覆盖的翅膀上摸了几摸。 最后她把它要回来,郑重地夹进自己的教案里。“同学们,事实证明啊,蒋佳佳同学比你们行!”她对我竖起大拇指,“佳佳,好样的!” 那一刻,全班屏息凝视,寂静无声。 那天,林老师带我一起回家。“林老师,我什么时候才能像我的同桌一样,漂漂亮亮,有花裙子穿?”我绕到她前面,问她。 “佳佳啊,你要知道,你现在就是一只毛毛虫,等你身上的皮儿蜕掉了,你就会像蝴蝶一样,变成老师都不敢认的漂亮大姑娘了!” 她的手捧着我的脸,阳光有些晒。那条横贯东西的胡同静悄悄地等着我们走进去。葱绿的青苔爬满墙壁,一捏会淌出水来。 六年之后,我去县里上初中。 那是一段非常不快乐的日子。上小学时林老师把那些怪异的目光从我身上拂落,一离开她,那种怪异的目光又像小虫子一样蠕动着身躯,挤挤挨挨地在我的皮肤上扎根。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难看得吓人。林老师的预言没有成真,我身上压根儿没有任何蜕皮儿的迹象。我从男生那里听到属于我的外号,同宿舍的女生有意无意地疏远我,一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子看见我,甚至害怕地“嘤嘤”哭起来。 天儿好的时候,宿舍里的姑娘会洗衣服、晒被子、三三两两地去澡堂。那儿对我来说就是禁地,我怕我一点儿也不好看的躯干吓到她们。澡堂里灌满憋闷的水汽和她们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打量,我真不习惯。 好在我有一头好头发。自我两岁得了那场大病后,我越长越不好看,但这头秀发却愈来愈乌黑稠密。我索性将它们留长,遮住我的脸颊,盖住我的眼睛。我的眼珠躲在刘海底下,什么都不用思考。你瞧,头发是多神奇的东西,它简直把我和她们分隔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段时间我寂寞得发疯,每周都给林老师写信。我抱怨我永远追不上趟儿的数学成绩,给她写我初潮来临时的惊慌;写我在深夜一个人去澡堂洗澡,我对着月亮张嘴哇哇大哭,洗澡水全灌进我的鼻腔里;还有啊,我不断问她,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好看一点儿呢? 林老师给我回了一封长信,我记得开头是这样的:佳佳,你的心里藏着一颗种子,你若惧怕黑暗,它就永远不会生长。然而一旦春阳照耀,它就会长成一朵美丽的花…… 收到信的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我飞起来了,从宿舍的窗口冲出去,我的长长的头发牵引着我,我的目的地正是我从小生活的那条胡同,林老师站在胡同口,仰望着天空。那条胡同安静地趴在月光下,它和她一样,都在等我回去。 …… P25-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