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来了 喻黎明 事后有人议论,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极其扯淡。省委在年根儿前召开三级干部会已经是老规矩了,每年都是这个格式,叫你只派一辆车你当真就只派一辆车,叫你不带秘书你当真就不带秘书,这不是砍倒树捉八哥吗?书记跟县长那点麻疙瘩哪个不清楚,一辆车坐得住两个头儿?那一山就可容二虎了。再说了,即使只派一辆车,即使不带秘书,师傅也要选个灵光人呀?这回可好,弄个余小林耍盘子,这娃子尿痂子都没干,懵里懵懂的,不出事才怪哩。 出车那天,余小林当然料不到日后会有这样的议论。清早起来。他没觉得懵懂,倒感到清爽。洗脸的时候,看见窗外飘了好几天的雪已经停了。远处高高矮矮的山墚都戴上了锯齿一样的白帽子,风景就像黑白照片,要么是黑的,要么就是白的.不掺一点杂色,他甚至隐隐有些兴奋。昨夜八点多钟吧,对,应该是八点一十三分,副主任蔡道玮打来传呼,说要回老家办点事,叫余小林今天替他值一天班。政府办公室值班那是干部的事,余小林一个小车班司机,工人身份,还是从基层借调来的,压根就不沾他的边儿。现在蔡主任亲自点将,不管咋说都是个好事,至少在蔡主任眼里,自己不光只会拨弄方向盘,还能搞点别的名堂。 出了门,余小林才发现今天特别冷,是个“清风冻”天气,雪倒是不下了,冷飕飕的北风还悄悄地吹着。余小林看见二楼邻居窗台上的一蔸吊兰正一坠一坠地晃荡,不是前后晃,也不是左右晃.是东一探西一探地晃,好像迎面远远近近地来了好多客人,它正一一作揖磕头。天色有些阴沉,要哭不得瘪嘴的样子,明明是清晨,倒有些像黄昏的光景。调过脸就是小年了,路上却没有几个行人,也不见车辆来往。头几天下的雪被风梭成冰棱子,花里花搭地僵在路上,雪本来是白色的,结成冰就变成灰壳子,像透明的玻璃。玻璃上有一些脚印和车辙,看起来像皮鞋、轮胎模子,走上去丁郭丁郭地响,踹一脚却纹丝不动,只留下米粉一样的痕迹。有个老奶奶挽着一篮子山药吃力地踩着碎步,山药上长满了细长的白须。老奶奶兜头缠着围巾,只留出眼睛和鼻子,每走一步鼻孔里都会弹出两坨白雾。余小林里头穿着秋衫.秋衫外套了加厚棉背心,棉背心外套了毛衣,毛衣外又套了鸭绒滑雪袄,脖子上还系了拉毛的围巾,感觉浑身上下都绳捆索绑着,嘴里仍然止不住倒抽冷气。 来到值班室,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七点还不到,余小林先把电壶插上烧水,再把火盆拖出来引火。县政府值班室没有空调,只能烧炭火。为取暖方便,头天晚上当值人员会用炭灰埋住火种,留待第二天用铁皮子喇叭抽火。可余小林看到的只有一堆炭灰,没有一点火星,伸手挖进去摸摸,炭灰腻腻的,滑滑的,手感不错,只是冰冰凉。昨夜是谁值班呢?好在劈柴现成的,劈刀也是现成的,余小林把火盆、劈柴、劈刀一并抱到办公楼外的露台上,乓乓乓几刀就划细了劈柴,再将细柴在火盆上筑起一个鸟巢,用篾片引了,不一刻大火便纵起半人高,把余小林的脸照得又红又亮。他从杂物室取来板炭,在火头上架成金字塔,听得金字塔发出几声哔剥的脆响,回头进值班室打扫卫生。 余小林先清理烟缸。有一只陶质起釉的三色烟缸,回头望月的造型,一只喜鹊栖在一个树桩上,正扭着头回望着天空,树桩上有一个洞,是弹烟灰的地方。这大约是值班人员专用的烟缸,如今树洞里已插满了七长八短、各色各样的烟头,好比戽斗里插满了包谷坨子。余小林用塑料袋蒙严了,倒过来重重地抖几抖,再取出烟缸清洗。有一只小磨盘模样的玻璃烟缸,余小林看着有些不解,这是什么人设计的呢,蠢头疤脑,实在难看,不过倒还实用,现在就堆尖码胯地装着一堆烟头,看堆头至少有两三斤的样子。也用塑料袋蒙了,重重地抖几抖,然后取出烟缸清洗。 接下来是收拾报纸杂志。值班室各类报纸杂志真不少,可大家翻过撂过,散马无笼头地摆得到处都是。余小林一一作了归类,报纸码成一摞,杂志码成一摞,杂七杂八的废纸统统倒人垃圾筒。 再接下来是擦洗桌椅。值班室摆着四张桌子,桌面都还光堂,但桌裙和桌腿上灰尘、鼻涕、墨迹等等乌七八糟什么都有。余小林记不清听谁说过,好像是文书科的秦传文说的吧,莫看电视播音员个个人五人六的,西装笔挺,领带光亮,其实镜头以下没穿裤子,只穿着裤衩。值班室的桌子就有点像只穿着裤衩的播音员,余小林现在一一清洗,算是为它们穿上了裤子。 擦洗完桌椅,余小林开始拖地板。他的拖法与别人略有不同,别人都是“兹”一趟过去,再“兹”一趟过来,像梭子织布,他则是一锉一锉地啃,先用湿拖把整个拖一遍,再用干拖把慢慢地啃。啃完值班室又去啃走廊,啃完走廊再去啃大楼前厅————大楼前厅本来是由专人打扫卫生的,可余小林觉得总归都是打扫,谁打扫都一样,顺手也就一并拖洗了,连带着把里里外外的墙裙也擦洗了一遍。这时候电壶呼呼发出了啸叫,余小林连忙倒入暖瓶再坐上一壶,这才感到身体开始发热了,背上好像还有毛渣渣的汗,他索性脱去滑雪袄擦起了玻璃窗。值班室的三扇窗户恐怕自入冬以来都没擦洗过,五花六道的就像是画满地图的尿片子,经余小林一擦顿时一屋的光亮。做完这一切,余小林叉腰站在门口扫视一遍值班室,看有没有遗漏下什么。猛然想起电话机也应该擦一擦,值班室电话这个拿那个摸的,肯定干净不了。这才发现值班电话竟然没有坐实,话筒虚压在坐机上,还隐隐听到一声紧似一声的忙音。他把电话擦了,坐实话筒,心里再次嘀咕,昨天是谁值班呢?打开值班日志,看见一行小字:一切正常,晚上没有电话。落款是秦传文。余小林忍不住笑了起来。P6-8 服务人民观照时代 (代后记) 罗维扬 2014年,京城出版了三套文集,杨绛全集(9卷,人文版)、王蒙文集(45卷,人文版)、张承志文集(10卷,东方版),作为“外省人”,一个“常被忽略的人”(赵金禾语),我也出版了一套文集(9卷,武汉版)。我与三位大腕不沾边,没有“互联互通”过,却在深化改革初始之年碰上了。他们是“专业”,我是“业余”;他们是“高原”,我是小丘;只能用契诃夫的话“大狗小狗都要叫”来安慰自己。 虽说九卷本是我自己编排、请十位高人审阅鉴别的,但武汉出版社三审五校,严格把关,我是十分感谢的。为配合五个校次,我从上庸镇经竹山城,到十堰,回武汉,两年多五次三返,行程不少于一万里。退休十二年,出文集九卷,行万里路,虽是乘车,也还辛苦,但觉得值。 四校完毕,要补个后记。本来可以写得长些再长些,说说五十年来写作的经验和教训,倾诉一番个中酸甜苦辣,最后还得说感谢谁谁谁。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干脆做减法、做除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照抄如下: 文集付梓在即。通读拙著九卷。穿越时空,不悔少作;检点平生,感慨系之。依律填词二首,附于图片卷之末权当全书后记。 声声慢 披披阅阅,写写删删,投投寄寄接接。饥馑当年时节,最花心血。轮番批斗挤兑,怎奈何两三妖孽。背故里,去还来,边地陕川鄂北。沧浪蜗居陋室,谁识我,意气书生落魄。尽诅咒儿,吾辈出身印迹。雪风又来戏谑,影朦胧,栗栗瑟瑟。这次第,未想过从此遁歇。 点绛唇 舴艋兰舟,漩流引退幽篁处。拨云破雾,旗振征鼙鼓。 染青丝,盼得初阳曙。书无数,乱翻如许,谁解其中妒? 文集一俟出版,就像“出嫁的姑娘泼了的水”。已成了社会存在,成为“公器”,该由读者评头品足,由评论家“说三道四”才是,自己应知趣地“闭嘴”。“回家”。 去年9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召开文艺座谈会,他在会上提出文艺要“以人民为中心”。我想他是从毛主席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提出的“我们的文艺是为人民大众的”化来的,而“文艺为人民大众”又是毛主席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革命文艺发展经验的系统的总结。 上个世纪60年代初读中文系,我上《文学概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现代文学》等课程,就开始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七八十年代多次纪念“延座讲话”,也是叮嘱解决“为什么人”和“怎样为”的问题。五十年来的写作,践行着“文艺为人民大众”的路线,但改革开放前,受时势的局限,理解有些偏颇,认为既然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就不能写知识分子,更不能写自己,直到邓小平提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又说“写什么”和“怎样写”由作家自己决定,我才敢写知识分子,才敢写自己;才从“四人帮”搞的“三突出”和“高大全”桎梏中挣脱出来,才从“用阶级和阶级斗争观点看待一切分析一切检验一切”的铁律中解放出来,才相信胡风说的“到处都有生活”并不错,才敢于表现共通的人性。 八十年代初中期的思想解放运动,盘活了我的思想,也解放了我的艺术生产力,激活了我的创造力,写作和发表的作品多了起来,诗歌、小说、散文、评论,什么都写;可惭惭地感到我的小说赶不上“潮流”了,不“时髦”了,难以发表了:九十年代便大量地写随笔,有感而发,不仅在文学报刊上发表,在时政报刊、青年刊物、妇女刊物、某些专业刊物上,也发表了不少随笔,至世纪末,一下子出版了四本随笔集《三观居札记》,产生了一点影响。我自觉地走上了大文学的路子,但我没忘记小说、散文和诗,仍守望着文学。 新世纪之初,借调到北京印刷学院出版系任教,我又从文学创作走上学术研究之路,不仅限于文学研究,还进入相关的编辑出版学、语文学、写作学和楹联学范畴的研究。写作的路子更宽了,在某些领域还有了些许深度。但在学术界,特别是经院派看来,我是“野路子”,写的不是有严格规范的“学位论文”。但我不在乎,只要不“过于执”、钻进死胡同,能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前进就好。 五十年来,我共写作发表了上千万字的作品,其中三四百万字的编撰作品,是我从事学术研究的收获;原创作品有五六百万字,我的文集从中选取了三分之二,将近四百万字。大腕们出的是全集,或几近全集,我只敢出选集。在配合出版社校对的过程中,我通读了两遍,有的篇章还读过第三遍。重读中。我觉得这些东西经受了编辑、读者的检验,经受了时间的考验,现在看来,仍站得住脚,对得起读者,对得起我读过的中文系,也对得起我自己。有的作品跟名家无法比,但有些作品,名家也未必写得出来。选编文集,没让我泄气,掉气,反增强了我务文的信心,七十三岁了,似乎还可以为人民做点什么。 检点平生,我的创作方向是对的,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以作品为人民服务;我的创作也观照着时代,“太伟大的变动”,我“无力表现”,总可以像鲁迅说的作“一木一石”、“一雕阑”、“一画础”吧。 走上文学这条路,读了不少名家名著,牢记着以下三句话。 一是屈原沉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二是鲁迅告诫的“弄文学的人,只要一坚忍,二认真,三韧长,就可以了”;三是老舍长长的一句话“凡是有名的小说或剧本,其中的语言都是原原本本的,像清鲜的流水似的,一句连着一句,一节跟着一节,没有随便乱扯的地方。这就告诉了我:文艺作品的结构是穿插的有机的,像一个美好的生物体似的;思想借着语言的表达力量。贯穿到这活东西的全体。”我把它简化成两个短句:“语言要清顺”,“作品像有机体”。 2005年1月12日于上庸镇南坝村五组 (原载《湖北日报》2015年1月16日《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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