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也就是说六十年前我的体重五十三公斤,每天读诗和写诗,大段背诵契诃夫戏剧《樱桃园》中塔尼娅与《万尼亚舅舅》中万尼亚的台词,读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动辄失魂落魄到深夜,仍然不明白他老人家为什么将“悲剧”命名“喜剧”。用五角钱一张炭质唱片听柴可夫斯基与斯美塔那的时候关闭所有电灯,并为此受到党组织生活会议上的批评帮助。后来沉迷于文学写作,疯疯傻傻,造成了作为干部如今被鬼迷心窍地称为仕途的彻底负面影响。然后我体会了许多大作家的内心焦灼,连担任过夏伯阳的政委的富尔曼诺夫也在日记上说。他写夏伯阳的书快要完成时,自己可能成功而誉满全球的念头令他发疯。我不明白这样的“一本书主义”议论怎么可能不受到粉碎性批判。他们的回忆录令我潸然泪下……很快我的一篇作品引起轰动,远在牛气冲天的自我期待之前。 1957年春,两个月前我在最辉煌的文学刊物上读到了半个世纪后日内瓦湖边突然想念起来的你的小说。你写得熟练大气、举重若轻、得心应手,优雅然而不免————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察到了你心灵上的一点似乎可以叫作高处不胜寒的憔悴。你写一个假日,写假日休息与个人家庭生活的被剥夺,写本来可以不被剥夺的人的一点小小的愿望的任意失落,写一对夫妻和另一对小夫妻。另一对小夫妻好像是此对夫妻身后的影子,这影子逐渐缩小和黯淡。你显然很熟悉高大上生活,高大上机关单位,高大上口号与道理,还有高大上冲浪中的渺小悲欢,如一艘巨轮边的巨浪中跌跌撞撞的小鱼。你文气浩然,信手拈来,胸有成竹,琳琅满目。你的小说人物渺小卑微,亲切如烧饼油条、女人发卡手绢、买烤白薯找回的零钱。喜欢它们却又为之鼻酸。 我也喜欢你的另一篇小说与你对于朗诵诗的见解,五十多年前你已经反对与抨击那种嗷嗷地叫喊的千篇一律、装腔作势朗诵腔调。而后,这种腔调延伸发展,甚至在我出席七十余年前上过的小学母校秋季始业开学典礼的时候,我从小学生的讲话中,不仅听到了陈词滥调的大人腔八股腔,也听到了嗷嗷叫的朗诵调。 而后过了差不多一年,我的1956年秋天发表,其实是春天写就的习作一石激起千层浪,突然引起了惊喜、注意与如临大敌的恐怖。习惯中出现了不习惯,于是有人惊喜莫名,无法习惯那些绝对不应习惯的冒头,于是痛感作者“作”大发了,其灭亡不可避免,自身予以保持距离地声讨、落井下石以获保全乃题中必有之义。突然,峰回路转,东风浩荡,云过天青,转危为安,声如洪钟,歌如潮涌,旗如篝火,合唱齐唱法国号双簧管铙钹齐鸣地共颂“双百”时代隆重降临。 党的机关报纸用一个版刊登了为本人习作与编辑问题召集的座谈会上的全部发言。小小的王某名字出现在大号字副标题里。发言谦虚谨慎善良,不愧是一名小老地下党员和久受教育栽培的青年工作干部,庶几能背诵毛主席《反对自由主义》与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多数段落。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你的信,那时候人民的邮政服务是多么细腻而且高效啊。我曾把人民的邮递员错误地称为旧社会习用的“邮差”,立即受到了编辑部的帮助改正。历史篇章每一页都在从头开始。 这里要说的是字迹,那时候还不会用“书法”这个双字词,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疏离“书法”云云,我觉得书法是对于创造力、求新意识、生命力的残酷消磨。我相信的是汉字加专制主义将被民主与拼音文字取代的“进步”观念,这是吕叔湘教授所主张的。我最同情的是被乃父折磨写小楷的贾宝玉。但是你的信封与信笺上的字迹立刻使我爱不释手,如醉如痴,一时间亲切、秀丽、文雅、高傲、自信、清丽、英杰、老练、行云、流水、春花、秋叶、春雨、冬雪、飞燕……各种美名美称美感纷至沓来,我怔在了那里。 你是行书。没有方格却方方正正整齐准确如写在格子里。偶尔突破一下格子束缚,仍然维护着规矩与如皇家近卫军的行伍。它是出格与入格的天然结合。你维护着每一个字的形状,然后充分发挥每个字的方与不方、平衡与不平衡,明显的方块形状与搞不成形状的参差与异态和失态,法度与恣肆。你的笔画与结构雄浑有力,我相信你的手力握千斤,我相信你写字的时候脸上流露着笑容,同时嘴角透露了几分自觉得天独厚的得意。你时而抹出几笔比较粗壮的强健的捺,丰满滋润,而收笔状振奋人心,如骑士“皮靴”,威武温柔典雅。有时也有粗壮的一横。与其说是粗壮不如说是饱满,或者是强悍的温热还有多情多思的赶紧哦。冷与热,方与圆,柔与刚,捆绑与舒畅自由,不逊与平平常常,随随便便与一丝不苟,都流露————不,洋溢出来了。 P6-7 时间不是没有分量的,时间留下的是很多记忆的碎片,文学就是装载淘洗这些记忆碎片的容器,而文学刊物则是装载记忆容器的容器,我们办刊人的时间就在打造这容器中流逝,生命的刻度就是这样一期又一期的刊物。很欣慰的是,我们刊物有一批忠实的读者,他们始终伴随着我们,无论冷暖,无论寒暑,我们的努力也因此不孤单,不孤独,不孤寂。 作家的类型很有意思,有些作家如流星一般,灿烂耀眼,几乎聚集了全身的洪荒之力,放射出令人难以相信的光芒,然后消失。有些作家一开始比较闷,不那么夺人眼球,但却越来越醒目,像恒星一样闪耀在天空。那些曾经叱咤风云一飞冲天的爆红作家,往往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有的则沉没,有的则悄无声息。但有些作家则堪称文坛的常青树。他们出道时如流星,之后又像恒星一样挺立在文坛的天空。 新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十六年来,乃至一九八〇年《小说选刊》创刊至今的三十七年以来,《小说选刊》人阅读着、发现着、思考着,把每一年最能代表中国中短篇小说创作成就的作品提供给我们最忠实的文学读者们,这里有着我们的责任,有着我们的期望,每一期《小说选刊》的质量好坏,也与我们的荣誉息息相关,这一切都不能离开读者的支持,读者对文学的信念和期望也支撑着我们为之努力的信念。为了这份信念,我们一直在变化的激流中奋力前行。 《2016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由《小说选刊》编辑部选编。《小说选刊》编辑部全体同仁殚思竭虑,分头举荐佳作然后集中研究讨论,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对文学本体的忠诚,对创作新变的思考,最终才择定了入选篇目。这些作品艺术特点突出,兼具可读性,影响力大,足以代表2016年中国中篇小说的成就和活力,足以呈现2016年中国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面貌。这些作品的作者涵盖老中青三代作家,体现了中国中篇小说创作队伍的梯队状态,既是小说创作一代代人焚膏继晷的证据,又是作家个性鲜明方能独立存世的明证。 小说可以进入到时空的机理之间,感知着、表现着、记录着世界的变与不变,去倾诉、去倾听普通人的情感与记忆,这厚重的情感与记忆,无法用物质来计量,只能用文字触摸。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失去了小说,我们将失去最敏感的温度计,失去最细微的触觉,也失去自由而美好的想象,生活将变得枯燥麻木。我们因此感激着、守护着小说。由于篇幅所限,加诸近观历史难免的局限,《2016中国年度中篇小说[上下]》未能尽善尽美之处、不足之处亦难免,希望能得到读者的批评。 《小说选刊》编辑部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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