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某天,我参加凤凰卫视“一虎一席谈”栏目,充当嘉宾。那一期的话题是少年儿童要不要读《三国演义》。我认为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讲到四大古典名著的比较,我当时说,只有《红楼梦》具有现代性。 何谓现代性?显然不仅仅是器物层面的。美国在建国时,尽管没有今天这样的高科技,蒸汽机还未普遍使用,但这个国家一诞生就具备现代性;同理,有飞机大炮火车互联网的社会不一定就是现代社会。就文学作品而言,所反映的现代性,我以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道主义的关怀,对普通人的命运要有大悲悯,尊重普通人的尊严和自由。《三国演义》里多讲权谋,价值取向乃是尊刘抑曹、汉贼不两立这样的宏大叙事;《水浒传》中讲造翻,讲招安;《西游记》借神佛世界展示官场的规则。这三部小说固然各有各的精彩,有好的故事,有很好的人物形象,但和《红楼梦》相比,就是没有对生命特别是卑微者生命的尊重。在前三部小说里,普通兵卒、小喽罗、小妖怪的生命犹如草芥,只是大人物斗法的垫脚石。尤其是女性,在《三国演义》《水浒传》两部书里,几乎没有做人的资格。 《红楼梦》里的人,特别是当奴仆的小人物,活得也不好,他们为了生存必须忍受各种耻辱,但各色小人物,不像前三部小说那样,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生存之道。曹公是以尊重、理解的情怀来写这些小人物的。心比天高,不甘于当奴才的晴雯固然值得尊重,但适应环境游刃有余的标准丫鬟袭人也并不讨厌。甚至赵姨娘、王善保家的等中年女人,属于宝玉超级讨厌的类型,其可叹可悲可怜亦有缘由。可以说,《红楼梦》中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尊重。 宝玉、黛玉作为《红楼梦》的男一号、女一号,在这部书里,他们是“大人物”。但这样侯门的金枝玉叶,在中国几千年的皇权史中,他们是小人物,他们挣脱不了大时代的枷锁。 宝、黛之所以能心心相印,这对恋人为什么那样可爱,是因为他们的人格是独立的,灵魂是自由的,他们珍惜自己内心的独立与自由,不愿意受到俗世规则的羁绊,他们也尊重所有人的人格。宝玉眼里,没有主子和奴仆之分,只有可爱不可爱之分;宝钗八面玲珑,下人喜其宽厚,但这是她处世之术,她心中主仆畛域分明,一点也不能僭越。黛玉看起来刻薄多疑,但她待人不重其身份而重和自己是否志趣相投,她对自己的丫鬟紫鹃和薛蟠抢来的小妾香菱一片真心。 具有现代人平等意识的宝、黛,如果是今日中产者一员,他们在一个平等开放民主的社会,可以成为一对过着庸常幸福生活的小夫妻。因为有制度保障了他们自食其力,独立生活。但在前现代社会,无论他们内心多么独立,精神上何等自由,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要么依附于官府,要么依附于家族。宝玉痛恨八股取士,痛恨官场的龌龊,向往纯净自在的生活。然而,他优渥的生活却须臾离不开他所痛恨的东西,贾府的繁荣建立 在占有权力的基础上,贾府的衰落是因为权力场上的角斗失败了。贾府一旦丧失了宝玉、黛玉所不喜的权力,两人就没有了生存的土壤,只有一死去,一出家。这是宝、黛的人生悲剧,也是中国历史上那些精神自由却在现实中无法如愿的先知者的悲剧。比如明末的李贽,辞官后潜心于学术,可家族对他寄予厚望,他再不敢回泉州老家,一生颠沛流离,寄寓在僧寺或朋友家。 有一个和曹公同时代的苏州文人沈三白,写了一本被林语堂赞叹不已的《浮生六记》。沈三白和他的妻子芸娘相爱相知,犹如贾宝玉和林黛玉。三白和芸娘比宝黛幸运得多,他们得以结缡,并育有儿女,两人有过一段幸福的婚后时光,芸娘曾女扮男装和夫君一起游虎丘。他们的世界,似乎要比宝黛所在的大观园宽阔得多。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追求自由独立的三白夫妇不容于大家族,几乎是被沈父赶出家门。三白未能入仕,那种性格又不是一个合适的师爷或西宾,最终生活潦倒,芸娘英年早逝。读《浮生六记》,最震撼我的便是《坎坷记愁》一章。宝玉、黛玉若真能走到一起,建立小家庭,他们还会有年少时“双玉读《西厢》”的快乐么?没有了大家族的庇护,他们的生存状况或许还不如沈三白与芸娘。 自由的精神,独立的生活,是需要一种合适的土壤承载的。宝、黛那个时代显然没有这样的土壤。我看《红楼梦》,为宝黛爱情悲剧而伤心,更为他俩所在的那块土壤而伤心。 至于宝黛之外的那些奴才,他们要追求自由和独立更是痴人说梦了。焦大这样年老功高的仆人,指责主子也是大逆不道的。晴雯、芳官这样的丫鬟更不能容于大观园。宝玉不能理解 姑娘未出嫁冰清玉洁,一出嫁就俗不可耐。这是沉重的生活使然,少女时代暂居在娘家,可以有各种梦想,一旦出嫁就是“归”,归位于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晴雯要生存下去,迟早会变成刘姥姥或周大家的。而男性的奴仆呢?最好的结局是在大观园谋个不错的位置,当个顺奴了却终生。如果连这个愿望不能满足,那么在贾府衰败时,他们很可能和外面的强盗勾连在一起,打起主子的主意,比如卖了巧儿掳了妙玉。《红楼梦》中除了薛蟠转述在平安州遇险柳湘莲搭救那一段外,很少直接写到强盗的世界。在大观园内,花红柳绿,俊男靓女徜徉其间吟诗作画,可这个繁华平和的大观园外面,恐怕到处是“平安州”。所以我说,大观园的后门通梁山。连奴才都做不稳的人,他们只能做暴民。奴才没有自由,那么暴民有吗?除了当炮灰的暴民外,成功的暴民当了主子,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奴役原来的同道者,建造起属于自己的大观园。从大观园到梁山水泊,便是中国残酷的历史循环。 这本书的大多数文章,是在2005年应某报副刊之邀所写的专栏文章。这些文章存在电脑中已四个春秋,其间中国发生了许多事情,谈《红楼梦》的书也出了许多,我总觉得自己那些文章过于生涩,不敢结集出版。2008年年底,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告别了圈养的记者生涯,调入语文出版社,终于过上“四书”生涯:即读书、写书、编书、卖书。本来按照业界潜规则,编辑的书不应在本社出版,以避嫌疑。但承蒙社长王旭明先生不弃,一再鼓励我将这些文字留在本社出版。我想也算是古代武林里带艺投师吧。如果拙著出版后,没有辱没本社的声名,将不胜荣幸! 在《闲看水浒》的前言中,我说过要“告别梁山”,我也希望中国人能告别大观园。只有大观园外,不再是梁山水泊的秩序和规则,贾宝玉和林黛玉才能和那些可爱的男女,一起走出大观园,而不至于被残酷的人世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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