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之母》是中短篇小说集,包括《怪胎之母》、《图瓦》、《珍珠小姐》等58篇小说,充分体现了莫泊桑中短篇小说取材的广泛性,涵盖了当时法国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能让读者一睹大师高超的艺术技巧。译者郝运和王振孙先生是著名的资深翻译家,译笔正确通顺,且对文中的主要人地名和事件作有详尽的注释,能使读者得益匪浅。 作者简介: 莫泊桑(1850—1893)在法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除其长篇小说蜚声文坛外,中短篇小说亦可称一绝,数量多达三百余篇,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 目录: 巴朗先生 贝洛姆老板的虫子 出售 陌生女人 知心话 洗礼 轻率 一个疯子 乡村法庭 发夹 山鹬 在车厢里 会好的 发现 孤独巴朗先生 贝洛姆老板的虫子 出售 陌生女人 知心话 洗礼 轻率 一个疯子 乡村法庭 发夹 山鹬 在车厢里 会好的 发现 孤独 在床边上 小兵 图瓦 老朋友帕西昂斯 男人-妓女 唇髭 陪嫁财产 二十九号病床 保护人 邦巴尔 头发 蒙吉莱老头 衣橱 十一号房间 俘虏 我们的英国人 罗歇的方法 忏悔 怪胎之母 泰奥迪尔•萨博的忏悔 小萝克 失事船只 隐居者 珍珠小姐 萝莎莉•普律当 关于猫 得救了 帕里斯太太 朱莉•罗曼 阿玛布尔老爹 奥尔拉 爱情 窟窿 克洛谢特 德•菲梅罗尔侯爵 暗号 魔鬼 三王来朝节 在树林里 一家人 约瑟 高山客栈 流浪汉巴朗先生 小乔治趴在广场公园的小道上堆沙丘玩,他用双手捧起沙子,把沙子垒成金字塔的形状,随后在塔尖上插上一片栗树叶子。 巴朗先生坐在一把铁椅子里,温情脉脉地盯着儿子看,虽然小小的公园里人很多,他眼睛里却只看到他儿子一个人。 环形路在喷水池和圣三会教堂前面经过,绕过草坪以后文折了回来,沿着这条路其他的孩子也在玩他们各自的小游戏,女用人们粗鲁迟钝的眼睛漫不经心地在东张西望,几个母亲在相互交谈,一面留神着自己的孩子,不时地向他们看上一眼。 保姆们三三两两地在散步,神情很严肃,她们帽子上的色彩鲜艳的长饰带在身后飘拂,手里抱着一个裹在花边里面的白色东西;一些穿短裙、光着腿的小姑娘在滚铁环,在滚铁环暂停的时候,她们一本正经地在谈着什么。广场上的看守,穿着绿色制服,在这群娃娃中间逡巡,他不断地弯来绕去,生怕碰坏泥沙垒成的土堆,踩痛了手,妨碍了这些小家伙专心致志的工作。 太阳已经西斜,快要隐没到圣拉扎尔大街房子的屋顶后面,落日的余晖还很强烈,照在那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身上。夕阳下的栗树闪耀着淡黄色的微光,教堂大门前的三条瀑布就像在喷泻着银水一样。. 巴朗先生一直在看着他蹲在尘土里的孩子,满怀深情地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小的动作,仿佛在用他的嘴唇给乔治的一举一动送飞吻。 可是在抬头看了看钟楼上的大钟以后,他发现他已经晚了五分钟了。于是他就站起来,抓住孩子的胳膊,拍了拍他满是尘土的衣服,擦了擦他的手,然后带着他向布朗什街走去。他加快步子,想赶在他妻子以前回到家里;孩子跟不上他的步子,就在他身边小跑起来。 于是父亲把他抱了起来,再一次加快步子,在登上人行坡道的时候已经开始喘气了。他是一个四十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有点儿发胖,遇事腼腆,带着微微不安的神情腆着一个乐呵呵的单身汉的大肚子。 几年以前,他娶了一个少妇,他深深地爱她;可是现在她待他非常粗暴,专横独裁,蛮不讲理。不论他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她总是骂他。他的一举一动,他的习惯,他的乐趣,他的爱好,他的风度,他的姿态,他的圆鼓鼓的腰围和他的平板的声调,全都受到她严厉的训斥。 尽管如此,他还是爱她,尤其爱他们两人所生的孩子。乔治现在三岁,已经成了他心中最大的快乐和最主要的牵挂。他不做工作,靠一笔不大的年金生活,每年有两万法郎收入,他的妻子并没有带来什么陪嫁,可总是为了她丈夫无所事事而怒气冲天。 他终于回到了家里,把孩子往楼梯第一级上一放,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往楼上走去。 走到第三层,他拉了拉铃。 一个老用人来开门,这个女用人是把他从小带大的,这样的女用人就像家庭主妇一样,在家里把持着一切;他惴惴不安地问道: “太太回来了吗?” 女用人耸了耸肩膀说: “先生什么时候看到过太太在六点半以前回来的?”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那好,太好了,这样我就有时间换换衣服,我太热了。” 女用人既怜悯,又愤怒,又轻蔑地瞅着他,嘴里埋怨道: “哼!我看得很清楚,先生浑身是汗,先生刚才准是跑回家的,也许还抱着孩子呢。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太太,一直要等到七点半。现在可别想要我再准时,我,我八点钟开饭,谁要是等就算谁倒霉,总不能让肉烤焦了!” 巴朗先生只当没听见,他咕噜着说: “好,好。一定要把乔治的手洗一洗,他刚才玩过堆沙丘。我,我去换换衣服,关照保姆替孩子好好洗洗。” 说完他就走进了自己的套房,他一进去就把门闩插上,好让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待在里面,他现在经常受到斥责和粗暴对待,以致他只有在门锁的保护下才感到安全。如果他不把钥匙转上一转把自己关在里面,避开别人的目光和猜疑,他甚至连自个儿思索、冥想、揣摩也不敢。他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里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再换上干净的衬衣,这时候他想起了老用人朱丽,她已经开始成为家里的新的危险。她恨他的妻子,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她特别恨他的朋友保尔·利穆赞。利穆赞是他结婚前形影不离的伙伴,现在仍是他们一家的亲密朋友,这种情况是相当少见的。在亨利埃特和他之间做和事佬的就是这个利穆赞,他热情地,甚至严肃地为他说话,批评他妻子对他的谩骂,找碴儿争吵以及日常生活中对他的种种折磨。 近半年以来,朱丽竟经常不断地说她女主人的坏话。她无时无刻不在数落女主人,一天要说上二十次:“假如我是先生,我可不会像这样被牵着鼻子走,总之,总之……唉……各人有各人的脾气。” 一天,她甚至对亨利埃特出言不逊,亨利埃特倒只是在晚上对丈夫讲了一句:“你听好,下次她再讲这种无理的话,我,我可就要撵她走啦!”她,什么都不怕的她,却仿佛害怕那个老用人。巴朗以为妻子所以这样宽容是出于对这个曾经扶养他长大,并为他母亲送终的老用人的尊重。 可是现在不行了,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他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就胆战心惊。他怎么办呢?下.决心辞退朱丽,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因此他连想也不敢想。说朱丽讲得有理,派他妻子的不是,同样是不可能的;现在看来用不到一个月时间,她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就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还是垂着两条胳膊坐在那儿,模模糊糊地在想着使双方和解的办法,可是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他轻轻地说:“幸好我有乔治……要是没有他,我真是太不幸了。” 接着他想到是不是听听利穆赞的意见。他打定主意准备这么干了,可是一想到他的老用人和他的朋友之间存在的敌意,他怕他的朋友会劝他把老用人撵走;于是他又陷入了痛苦和犹豫不决的境地。 时钟敲了七下,他猛然一惊。七点钟了,他衬衣还没有换呢!于是,他战战兢兢、气喘吁吁地脱下了衣服,洗了个澡,穿上一件雪白的衬衣,匆匆忙忙地又穿戴起来,就好比有人在隔壁房间里为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在等他似的。 随后他走进客厅,他没有什么要害怕的了,觉得很高兴。 他浏览了一下报纸,走到窗前去向街上张望,随后又回来坐在沙发上。这时候一扇门推了开来,他的儿子进来了,儿子已经洗过澡,梳过头,满脸笑容。巴朗把他抱起来,舐犊情深地连连亲他。他起先吻他的头发、眼睛、脸颊,接着又吻他的嘴和手。随后两手把他朝天花板高高举起,一下下往空中抛去。随后他又坐了下来,因为他用力以后觉得累了,便让乔治坐在他的一只膝盖上,让他当作马儿骑。 孩子高兴得哈哈大笑,挥舞着两条胳膊,发出欢乐的叫声。父亲也高兴得笑呀叫的,抖动着他的大肚子,比他的儿子还兴高采烈。 巴朗用他那颗懦弱、宽容和被伤害的心毫无保留地爱他的儿子。他用疯狂的激情、热烈的爱抚和他内心羞怯的温情爱着他,这种感情甚至在他新婚的时候也没有流露过,因为他妻子总是那么面有愠色,冷若冰霜。 朱丽出现在门口,她脸色发白,眼里冒火,用气得发抖的声音说: “七点半了,先生!” 巴朗不安地,顺从地看了时钟一眼,轻轻地说: “是啊,七点半了!” “那么,我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怎么办!” 巴朗看到暴风雨即将来临,尽量想避开它,他说: “我回家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过,你要到八点钟才开晚饭吗?” “八点钟!……当然哕,您是不会想到的!您现在总还不愿意让孩子到八点钟才吃晚饭吧。我这样讲,当然哕,只是讲讲而已,可是让孩子到八点钟吃晚饭,那要把他的肚子饿坏的。啊,幸亏他不是只有他母亲一个人!她把她的孩子照管得真好!是啊!我们就来谈谈她,真是一位好母亲啊!看到这样的母亲真叫人糟心!” 巴朗急得浑身发抖,感到必须立即制止这场来势不妙的争吵。 “朱丽,”他说,“我决不容许你这样谈论你的女主人。你听到了,是吗?这句话以后你可别忘了!” 老用人吃惊得话也讲不出来了,她回转身子走了出去,把门猛地一关,震得分枝吊灯上的水晶玻璃叮哨作响,在几秒钟时间里面,就好像在这个客厅的静穆的空气里有一些看不见的小铃在飞舞,发出轻微的、隐隐约约的叮哨声。 乔治起先吓了一跳,接着又高兴地拍起手来,还鼓起两颊,用足全力,模仿关门的声音,发出“嘭”的一声。 接着,父亲讲故事给儿子听,可是因为他心里有事,故事讲得前言不搭后语,孩子听得莫名其妙,诧异地睁着一双大眼睛。 巴朗的眼睛始终盯着时钟。他仿佛看到了指针在移动。他真想把指针留住,使时间静止不动,一直到他子回来。他并不责怪亨利埃特迟回家,可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她,也害怕朱丽,害怕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只要再过十分钟,就会引起一场无可挽回的灾难,一些他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解释和激烈的争辩。一想到吵架,一想到像子弹一样在空气中穿来穿去的高声辱骂,一想到两个怒目相向的女人面对面发射的恶言毒语,就使他的心怦怦乱跳,使他像在烈日下赶路一样口干舌燥,使他像一块破布一样浑身瘫软,软得他没有力气再抱起他的孩子,让他在自己的膝盖上颠着玩。 八点钟敲响了,门又打了开来,朱丽又进来了。她没有刚才那么激动,可是带着一种怀着恶意的冷冷的坚定神色,比刚才更加吓人。 “先生,”她说,“我过去侍候您的母亲直到她去世;还从您生下的一天起照看您到今天!我相信别人会说我对这个家庭是相当忠诚的……” 她等着他的回答。 巴朗支支吾吾地说:“是啊,我的好朱丽!” 她接着说:“您很清楚,我从来也不是为了钱干事的,我总是为了您好;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也没有说过谎;您也从来没有什么可以责备我的……” “是啊,我的好朱丽。” “那么,先生,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过去我是出于对您的感情才什么也没有说,让您蒙在鼓里。可是这太过分了,街坊都在笑话您。今后您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大家都知道了,看来,我还是应该告诉您,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搬弄是非。如果太太像这样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那就是她不干正经事。” 他吓得愣住了,不懂得她在讲些什么。他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住口……你知道我不准你……” 她坚决果断地打断他的话说: “不,先生,现在我一定要把一切都告诉您。太太和利穆赞先生姘上已经很久了。我,我看到他们在门后接吻不下二十次。啊,算了吧!如果利穆赞先生有钱,太太那时候就决不会嫁给您巴朗先生!先生只要想想这桩婚事是怎么成功的,您就会一清二楚了……” 巴朗站起来,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住口……住口……要不……” 她继续说下去: “不,我要把一切都讲给您听。太太是为了钱才嫁给先生的。因此她在结婚第一天就欺骗了先生。他们两人是商量好的,没错!这件事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就因为太太嫁给了她不喜欢的先生,心里不痛快,她就折磨先生,折磨得我心也痛了,我看到这……” 他向前走了两步,攥紧了两只拳头,不断地说: “住口……住口……”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老用人寸步不让,她仿佛已经豁出去了。 可是乔治却尖声叫了起来:起先他有点儿惊奇,后来听到这粗暴的声音吓坏了。他一直站在他父亲背后,脸皮在抽搐,嘴巴张开,拼命地喊叫。 儿子的叫声刺激了巴朗先生,使他有了勇气并感到了气愤。他举起两条胳膊向朱丽扑过去,准备用两只手打她,一面叫道:“啊,坏蛋!你要把孩子吓坏了!……” 他已经碰到了她,这时候她冲着他的脸叫道: “先生要打就打吧,我可是把您领大的;不过打我也改变不了您妻子欺骗您,孩子不是您生的事实!……” 他突然愣住了,垂下了两条胳膊,失魂落魄地面对着她站着,心乱如麻。 她接着又说:“只要看看孩子就会知道父亲是谁,可不是!他和利穆赞先生长得一模一样。只要看看他的眼睛和额角就行了。即使瞎子也不会弄错……” 可是这时他已经抓住了朱丽的肩膀,用力地摇晃她,一面结结巴巴地说:“毒蛇!……毒蛇!滚出去,毒蛇!滚,要不我就杀了你!……滚!滚……” 他拼命一推把她推到了隔壁餐厅里。她跌倒在那张已经放好杯盘刀叉的桌子上,桌子上的玻璃器皿都摔倒了,打碎了。她重新站起来以后,逃到桌子另一头对着他的主人,巴朗追她,想再抓住她,她就冲着他的脸说出了一些可怕的话: “先生只要在……今天晚上“……吃过晚餐以后……出去一下……随后马上回来……先生就会看到了!……先生就会看到是不是我撒谎!……先生只要试试……就会看到。” 她已经走到通厨房的那扇门,从那扇门逃了出去。他跟在后面追她,登上小楼梯,一直追到老用人的房间门口,老用人把自己关在里面,巴朗拍着门吼道: “你要马上离开这个家!” 她在门后面回答说: “先生只管放心。一小时以后我就不在这儿了。” 于是他又慢慢地走下小楼梯,一面抓着栏杆以防跌倒;他回到了客厅里,乔治还是坐在地上哭。 巴朗瘫倒在一把椅子里,目光呆滞地瞅着孩子。他脑子糊涂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神志不清,精神失常,就仿佛他刚才从什么地方一头坠落下来,几乎已记不起他的老用人刚才对他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后来,他的理智逐渐恢复,就像一池浑水,慢慢地静止下来,慢慢地澄清了;被揭露出来的丑事开始啃噬他的心灵。 朱丽讲话时是那么干脆有力,那么直截了当,因此他并不怀疑她的真诚,可是他固执地认为她的想法不一定正确。她可能由于对他的忠诚而带有偏见,由于对亨利埃特一种不由自主的仇恨而受到了影响,因此把事情搞错了。可是,就在他想把自己说服,使自己安下心来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呈现出无数琐碎的事情。他妻子说的话,利穆赞的眼色,许许多多过去被忽略的,几乎是觉察不到的细节,比如他妻子很晚还要出门,两个人同时不见踪影,甚至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可是有点儿奇怪的手势,这些手势他过去没有想到去注意,也没有想到去弄明白,而现在他却认为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是他们两人串通好的暗号!自从他订婚以来所发生的所有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在他受了剧烈痛苦的刺激后的记忆中涌现出来。一切事情他都发现了,一些古怪的语调,一些可疑的姿态。他是一个温和善良的人,现在疑窦丛生,他那可怜的头脑现在告诉他,这些还只是些可疑的事情,很可能是事实。 他苦苦思索结婚五年来的事情,尽力把过去逐月逐日的事情全都回忆起来。而他所发现的每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都像一根胡蜂刺一样直刺他的心口。 他不再想到乔治了,孩子现在坐在地毯上,已经没有声音了,可是因为发现没有人理睬他,他又哭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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