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的一生,正像《地狱变》里的良秀一样,是一个悲剧结局。他虽然才气横溢,极具浪漫气质,对现实的态度却是严肃的。他深入现实,探讨人生,结果“看到的是资本主义产生的罪恶”(《傻瓜的一生》);也曾不断追求过理想,得到的却总是幻灭的悲哀。虽然他看到无产阶级力量的兴起,对他们“抱有相当的希望”,认为只有无产阶级文学才能“如煤炭一般发出黑油油的光芒,具有诗的庄严”,达到“艺术的极致”。但又认为自己的“灵魂上打着阶级的烙印”,“不能超越时代”,也“不能超越阶级”(《文艺的,过于文艺的》)。尽管他“不像契诃夫那样,对新时代发出绝望的笑声,但也缺乏拥抱新时代的热情”(《致青野季吉函》)。他极感矛盾,深为痛苦,觉得“人生比地狱还要地狱”(《侏儒的话》)。他虽然也想“奋力挣扎”,“重新做起”(《遗稿·暗中问答》),然而,他已“精疲力竭”,“拄着一把缺了刃的细剑”(《傻瓜的一生》),终于在现实面前“败北”。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四日,正当人生旅途之半,在大有作为的年纪,芥川龙之介心怀对未来的“恍惚不安”,服安眠药,自杀身亡。 芥川之死,令日本举国震惊,《东京日日新闻》等各大媒体,都以整版篇幅报道他弃世的消息。文坛更是不胜痛惜,认为他的死,标志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他的文学,是逐渐上升到自我否定的具体表现。他的虚无精神,在阶级社会发展时期,具有一定程度的进步意义。”(宫本显治《败北、的文学》)“他代表了从大正到昭和初年,日本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一面。”(荒正人《概论现代日本文学史》)——盖棺论定,以最高的评价,发抒世人心中最深的惋惜。 作者简介: 高慧勤(1934-2008),女,一九三四年生于辽宁,一九五七年毕业于北大东语系日文专业。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撰有《标举新感觉,写出传统美》、《忧伤的浮世绘——论川端康成的艺术世界》、《日本古典文学中的悲剧意识》等文;译有《舞姬》、《雪国·古都·千 目录: 编选者序:生命的舞者 小说 罗生门 鼻子 孤独地狱 父 山药粥 猴子 手绢 烟草和魔鬼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 黄粱梦 英雄之器 戏作三昧 西乡隆盛编选者序:生命的舞者 小说 罗生门 鼻子 孤独地狱 父 山药粥 猴子 手绢 烟草和魔鬼 大石内藏助的一天 黄粱梦 英雄之器 戏作三昧 西乡隆盛 袈裟与盛远 蜘蛛之丝 地狱变 文明的杀人 基督徒之死 枯野抄 毛利先生 魔笛与神犬 文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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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写道,“仆人在等待降雨的停息”。而此刻即便降雨停息,仆人亦无事可做。若是平常,他自该回到主人家中。可是现在,主人已于四五天前辞退了他。如前所述,当时的京都城里凋敝不堪,眼前这仆人被侍奉多年的主人辞退,也是京城凋敝的小小余波。所以,与其说“仆人在等待雨停”,不如说“困顿雨中的仆人无处投身,穷途末路”。且今日的天空景象,也大大影响了这平安朝仆人的Sentimentalism(心情)。起于申时的降雨仍无停息迹象。仆人此时感觉烦心的,乃是明日的生计。就是说,在这种走投无路的境况下,总得想个办法才是呀。仆人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神情恍惚地倾听着朱雀大道没完没了的降雨声。 大雨笼罩着罗生门。雨声“哗哗”地由远及近,令人心烦。晚霞渐渐压低了天空。仰脸望去,罗生门斜刺里探出的屋檐,支撑着沉重、黯淡的阴云。 穷途末路中,只想要摆脱困厄。哪里还顾得上选择手段?挑三拣四,就只有等待饿死在墙边或路旁。或者被抬到罗生门上,像野狗一样地被人丢弃。仆人的思绪在相同的路径中来去徘徊,最终撞入了逼仄的穷巷。“假定”,永远是“假定”。仆人似已肯定了所谓的不择手段。但要确认“假定”的方向,他还缺乏勇气。对于自己将要“无奈之中沦为盗匪”,他不敢给予积极的肯定。 仆人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而后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晚间寒冷的京都,已经是围聚火盆的季节。薄暮之中,寒风在罗生门的门柱间无情地穿行。栖息于红漆门柱上的蟋蟀,此时已不知去向何方。 仆人的藏青色外套里,是一件棣棠花面料的汗衫。他紧缩脖颈,高耸双肩环顾着罗生门四周。他多想找一个避风雨、没人烟的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上一晚。倘可如愿,他要一觉睡到大天亮。说来也巧,他突然看见了登上罗生门楼的梯子。梯子很宽敞,上面也涂有红漆。仆人心想,上面即便有人,也尽是些死人。他便紧握鞘内的圣柄战刀,将穿着草鞋的双脚迈向了楼下的第一个阶梯。 须臾,在通向罗生门楼上的宽阔楼梯中段,一个男人猫也似的蜷身屏息,窥测着楼上的状况。楼上泄漏的火光,令男子右侧的脸庞微微濡湿。短硬颚须的脸庞上,泛现出面疱红色的脓疡。仆人开始有些掉以轻心,他以为楼上只有死人。而登上了几个阶梯才发觉,楼上有人点着灯火。火光不住地四下晃动,是昏黄、浊暗的烛光,闪烁着照亮了蛛网密布的天井角落。无可置疑,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来罗生门城楼点燃烛光的,定非等闲之辈。 他像壁虎似的蹑手蹑脚,总算爬上了陡峭楼梯的最高一层。他竭力猫低腰,伸长脖子,战战兢兢地窥望楼内。 果不其然,正像外面传说的,楼上乱七八糟地抛弃着许多尸骸。火光照见的地方异常狭小,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尸体。朦胧之中可以断定的,只是有的裸体,有的着衣。当然有男也有女。仆人疑惑地观望着,甚至不能判定,这些尸骸曾经都是有过生命的。尸骸横七竖八地丢在地板上,就像一堆泥土捏成的玩偶,有的张大了嘴巴,有的高举起双手。朦胧的火光照耀在肩膀、胸脯等高耸部位。低平部位则益发暗郁,像哑人一样持续在恒久的静寂之中。 尸骸散发出腐烂的恶臭,仆人不由得捂起鼻子。可是刹那间,他又忘却了掩捂鼻子。一种异常强烈的情感,仿佛完全剥夺了仆人的嗅觉。 突然之间,仆人看见尸骸中蹲着一个人,是一个白发老妪,瘦骨嶙峋,身材矮小,身着丝柏皮色的衣物,像是一只猴子。老妪手持燃火松枝,直盯盯地注视着一个死尸的脸庞。那死尸头发很长,像是一个女尸。 仆人揣着六分恐怖四分好奇,一时间忘却了呼吸。借用一位旧日记者的形容,那感觉真是“毛骨悚然”。老妪将松枝插在地板缝隙间,双手捧起眼前的尸骸脖颈,像是母猴在为小猴捉虱子,一根一根地拽揪长发。老妪顺势地揪着,仿佛全无人类意识。 看见老妪揪拔头发的模样,仆人心中的恐惧竟也渐渐地消失了。与此同时,仆人心中一点点积累起对于老妪的强烈憎恶。——不对,说是憎恶老妪或为一种语误。毋宁说,那是一种与时俱增的、对于所有邪恶的强烈反感。仆人伫立门下时苦思冥想的,是饿死、为盗二者择其一。然而此时再要提及那个问题,仆人将毫不迟疑地选择饿死。仆人憎恨邪恶的心情,就像老妪插在地板上的松枝,熊熊地燃烧起来。 仆人当然并不知晓老妪为何要揪拔死骸头发,自然也无法合理区分其善恶。仆人只是觉得,风雨之夜的罗生门上,揪拔女人头发肯定是无法容忍的一种邪恶。仆人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打算去做强盗的呢。 突然间,仆人的两腿一使劲儿,便由楼梯跳至顶层。他手握圣柄大刀,大步走到老妪身旁。老妪自然大吃一惊。 看见仆人,老妪仿佛惊弓之鸟似的跳将起来。 “老东西!哪里跑!” 老妪惊慌失措地被死骸绊了一下,爬起身又要逃。仆人挡住老妪去路,骂道。老妪推开仆人,试图脱身。仆人再次挡住通路,将老妪推回原处。两人在尸骸中一言不发地扭打了片刻。胜负一目了然。仆人一把抓住老妪的手腕,粗鲁地将她扭倒在地。那手腕细得皮包骨头,像是一根鸡爪。 “你在干什么?说!再不老实,当心这……” 仆人松开老妪,噌地退去了刀鞘,将白色的钢刃逼放在老妪眼前。老妪一言不发,双手哆嗦,战栗,且耸动肩膀喘着粗气。她瞪大了两眼,像个哑巴似的拒不回答。两只眼睛的眼球,仿佛都要掉出了眼眶。看见眼前的这般情况,仆人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意志完全支配着老妪的生死。这种意识却将此前凶暴燃烧的憎恶之心,无形间冷却了下来。 余下的只有圆满完成一项工作之后的坦然、得意和满足。仆人俯视脚下的老妪,语调稍变柔和了些。 “我不是衙门差役,是过路的,正好路过罗生门。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用绳子把你捆到官府里去。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在罗生门上干的是什么营生?” 听了这话,老妪圆睁的双眼瞪得更大了。她定定地瞅着仆人的脸庞,眼眶是红色的,尖利的目光像只食肉恶鸟般摄人心魄。她的脸上满是皱褶,和鼻子几乎连为一体的嘴唇,则咀嚼似的嚅动着。细长的脖颈下,尖耸的喉结在运动。老妪喉咙里喘出粗气,像是昏鸦嘶鸣的声音,传到了仆人耳中。 “我揪这头发,揪这头发,是为了用以做假发。” 仆人没有想到老妪的回答如此平常,不由得感觉失望。在感觉失望的同时,先前的憎恶连同冰冷的轻蔑,重又兜上了仆人心头。仆人的脸色变了。老妪也看在眼里。她一只手仍旧握着死骸头上揪下的头发,嘴里像蟾蜍一样咕哝着。 “当然啦,揪死人头发也许是作恶。但是揪罗生门上死人头发,有什么关系呢?就像刚才被我揪下头发的那个女人,什么坏事儿没干过?她将死蛇切成四寸一段,晒干之后说是干鱼,竟然卖到了武士阵前。要不是得了瘟疫送命,如今还在干那营生。都说那女人卖的干鱼味道鲜美,武士们喜欢吃。其实,我并不以为那女人做的营生有什么不好。那也是没有办法呀。总比饿死了好吧。我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我不这样,也就只有等着饿死啦。我想那个女人非常清楚的,我这样做全是出于无奈,所以她会原谅我的。” 老妪嘟嘟囔囔说了这些话。 仆人将大刀插入鞘中,左手按着刀柄,冷冷地倾听着老妪述说。当然他的右手挡在赤红的面颊上,不想让人看见鼓起脓疡的大面疱。然而听着听着,仆人的心中鼓起了勇气。方才于罗生门下,仆人缺少的正是此般勇气。而这勇气比之方才爬上顶楼捕捉老妪的勇气,却是截然相反的。仆人已不再为饿死、为盗的两难选择而烦恼。在他此时的心情或意识中,饿死的选择是完全剔除在外的。 “别无选择了吗?” 老妪说完之后,仆人带着嘲弄的口吻问道。他往前走了一步,右手突然离开了面疱,一把揪住老妪的衣襟,凶狠地说道: “那我要剥去你的衣服,你不会怪我吧?要不这样,我也会饿死的呀!” 仆人三下两下揪下了老妪的衣物,将踉跄的老妪一脚踢进了死骸堆中。然后,三步五步跨到楼梯口,将丝柏皮色的衣衫夹在腋下,跃入陡梯下面的夜幕中。 过了一会儿,像死人似的赤裸老妪从死骸堆中爬起身,口中发出呻吟般的嘟嚷。火光仍未熄灭。老妪在火光中爬至梯口。她的白色短发倒悬梯旁,窥测着罗生门下一片黑洞洞的夜幕。 仆人的去向无人知晓。 大正四(1915)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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