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劳伦斯作为现代英国文学的大师,他犀利的社会批判意识,他知识分子本真的品格,他为探讨人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情爱的本质而创作的史诗般的作品,都永恒地占据着二十世纪英国文学最耀眼的位置。 D.H.劳伦斯(DavidHerbertLawrence,1885—1930)是个从煤灰中诞生的精灵,他出生在伊斯特伍德的一个矿工之家。伊斯特伍德坐落在英国诺丁汉郡的西北部地区,是让劳伦斯又爱又恨的地方,也是他的《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许多不朽名著的背景地。就是借助这块土地,劳伦斯展开了他的生存体验,他对性的近乎宗教的描写,和他对机械文明压抑人类生命本能的批判。 作者简介: 冯季庆,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著有《D.H.劳伦斯评传》、《文心絮语》、《飘落的心瓣》;译有《恋爱中的女人》;选编有《D.H.劳伦斯精选集》、《D.H.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世界经典短篇小说》。 目录: 编选者序:寻找两性的乌托邦 中短篇小说 普鲁士军官 牧师的女儿们 干草垛中的爱 春天的阴影 玫瑰园中的影子 鹅市 受伤的矿工 施洗 菊花的清香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 你触摸了我 马贩子的女儿 公主编选者序:寻找两性的乌托邦 中短篇小说 普鲁士军官 牧师的女儿们 干草垛中的爱 春天的阴影 玫瑰园中的影子 鹅市 受伤的矿工 施洗 菊花的清香 英格兰,我的英格兰 你触摸了我 马贩子的女儿 公主 两只蓝鸟 太阳 爱岛的男人 美妇人 生命之梦 母女二人 狐 散文随笔 地之灵 《恋爱中的女人》自序 道德与小说 《三色紫罗兰》自序 直觉与绘画 淫秽与色情 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辩 爱 归乡愁思 一帧自画像 性与美 恐惧状态 诺丁汉矿乡杂记 长篇小说 恋爱中的女人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D.H.劳伦斯生平及创作年表普鲁士军官 一 从黎明时分开始,他们沿着这条白茫茫、热气蒸人的大路,已经行进了三十多英里。一路上有时遇到密密麻麻的树林,投下一片阴影,不一会就又走到耀眼的阳光底下了。在大路两旁,是一条宽阔的低浅河谷,在炎日下闪着光;一块块深绿的黑麦地、浅绿的麦苗地、休耕地、牧草地和黑松林,在闪耀的天空下呈现出一幅枯燥而灼热的图画。而前方的浅蓝色山峰,沉寂无声、绵延不绝,山巅的积雪在雾蒙蒙的大气层中柔和地闪着亮。这支团队在黑麦地和牧草地之间,在大路两旁排列成行的高低不齐的果树之间,朝着山里不停地前进。油光闪亮的深绿色黑麦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山峰渐渐地近了,也愈来愈看得清楚了。士兵们的脚也愈来愈燥热,汗水从头盔下的头发里流淌下来。肩膀被背包摩擦得已经感不到灼烫,反而产生了一种冰凉的针刺似的感觉。 他沉默着不停地向前走去,眼睛注视着前面拔地而起的群山。山峦起伏重叠,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天空中。而天空则像有着一道松软积雪裂缝的壁障,衬托着浅蓝的峰巅。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经几乎不觉得疼痛了。刚出发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决不一瘸一拐地走路。迈出头几步的时候他难受极了。走头一英里左右,他使劲儿憋住气,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冷汗。但是走着走着他就不觉得疼了。再怎么说,它们也不过是几块青肿的淤伤罢了!他起床的时候瞧过它们:在大腿后边有几块青紫的淤伤。早上走出第一步时,他就感到那里很痛。而现在,由于他憋住气忍住疼痛,并且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的胸口有一块紧绷绷、热辣辣的地方,呼吸很不顺畅。不过,他走起路来倒显得轻快多了。 清早,上尉的手在端咖啡的时候打着哆嗦。他的勤务兵这会儿仿佛又看见了这个情景,而且看见那位身材出众的上尉骑着马在前面的农舍旁兜圈子。他高大英俊,穿着一套佩有大红领章和肩章的浅蓝军服,黑色头盔和刀鞘闪着金属的光泽,胯下毛皮光滑的栗色马已是大汗淋漓,马背上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汗迹。勤务兵感觉自己和那个骑在马上恣意驰骋的人是连在一起的,他就像一个影子似的跟随着他,沉默不语,逃脱不掉,背上了厄运。而上尉始终听得见后面那一个中队士兵的脚步声,他知道他的勤务兵就走在这些士兵们中间。 上尉身材高大,年纪大约四十左右,鬓角已经花白。他有一副英俊健壮的好身材,是西部最优秀的骑手之一。他的勤务兵奉命为他擦身时,总是赞赏他那令人惊叹的、骑马锻炼出来的臀部肌肉。 说到其他方面,勤务兵简直像对自己一样,对这位军官也很少注意观察。他很少看主人的脸,从不去瞧它。上尉有一头红棕色的硬发,理得短短的。他的小胡子也修剪得短而蓬松,盖着一张厚实而残忍的嘴巴。他的脸孔粗犷,面颊瘦削,或许正是因为他脸上深深的皱纹和他眉际露出的烦躁紧张的神情,让人觉得他是个和人生进行搏斗的人,这才使他更显得英武。在他两条淡黄色的浓密眉毛下,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它们总是射出冷冰冰的光芒。 他是个普鲁士贵族,倨傲自大,气焰嚣张。不过他的母亲可是个波兰女伯爵。他年轻时就欠下了大笔赌债,因此也就毁掉了他在军队里的发展前途,直到现在也只是个步兵上尉。他一直没有结婚,他的地位不允许他结婚,再说,也没有什么女人使他想要结婚。他把时间都用来骑马——有时他会骑着自己拥有的马匹中的某一匹马,去参加马赛——或是在军官俱乐部里消磨时光。他也常常养一个情妇。可是,这类事情结束以后,他总是眉头更加深锁,目光更充满敌意和怒气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不过,尽管他发怒时像个魔鬼,对部下倒并不夹杂个人感情;因此,一般说来,他们虽然怕他,却并不十分厌恶他。他们把他看成是一件无法逃避的事物。 他对待自己的勤务兵,起初是冷淡、公正和漠不关心的。他对一些小事并不过分苛刻。因此他的仆人除了知道他会发什么命令,以及他要求怎么样执行这些命令以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这样倒也简单。然而后来,事情渐渐发生了变化。 勤务兵是个中等身材、体格健美的二十二岁左右的小伙子。他皮肤黝黑,四肢粗壮结实,唇边刚刚长出一点柔软的黑胡须。他身上洋溢着温暖的青春气息。在他引人注目的眉毛下,是一双缺乏表情的黑眼睛,仿佛它们从来也不思考,只是通过感官来接触生活,凭着本能来采取行动。 军官逐渐意识到身边有个朝气蓬勃、烂漫无知的年轻勤务兵了。只要小伙子在他身边,他就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小伙子的存在,像一团温暖的火,烘烤着这个年长的人了无生气、呆滞生硬、紧张而僵直的身躯。小伙子身上有一种悠然自得、安详持重的神情,在他的举止里也有某种气概,引起了军官的注意。这可使那个普鲁士人生气了。他不愿意在仆人的影响下变得活跃起来。他本来可以随便换掉这个仆人,但是他没有换。他现在很少正眼瞧他的勤务兵,他总是扭开脸,好像不想看他。然而当那个年轻士兵在房间里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时,那个年长的人就会注视着他,注意到在蓝军服下面他强壮年轻的肩膀的动作和他脖颈的弧线。这使他恼怒。看见那个士兵用一只农夫的年轻匀称的褐色大手握住面包或是葡萄酒瓶,立刻会使年长的人心头涌起仇恨或者愤怒的感情。这并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手笨脚,使那个军官如此恼火的,其实倒是因为那个毫无牵挂的年轻人的动作虽说带有本能的盲目性,却又那么有把握。 有一回,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酒液淌到了桌布上。军官猛地站了起来,大声咒骂,他的眼睛发出蓝色的怒火,死死盯住那个不知所措的小伙子。这使年轻的士兵大为震惊。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深深地钻进了他那从来没有受过震撼的灵魂深处。这使他一片茫然,感到惊讶。从此他内心的天真烂漫境界被破坏了,开始觉得心慌意乱。从那时起这俩人之间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在这以后,勤务兵很怕正面遇见他的主人。他的下意识记住了那双冷酷的蓝眼睛和那两道严厉的浓眉,他不想正眼看着它们。所以他总是避开他的主人,眼睛只望着他的背后。同时他还有些焦急地等待这三个月快些过去,那时他的服役期便满了。他在上尉面前开始感到局促不安,这个士兵甚至比上尉更愿意不受打扰,自自在在地做他的仆人。 他服侍上尉已经一年多了,他熟悉自己的工作,干起来也得心应手,像是生来就会一样。他把上尉和他的命令都看成理当如此的,正像出太阳和下雨一样,而他服侍上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这和他个人并没有切身关系。 但是现在,如果他被迫和他的主人发生个人交往,他就会像头被捉住的野兽那样,感到自己必须逃走。 然而,年轻士兵的存在已经穿透了上尉僵化的纪律外壳,使他作为人的内心感到困惑。上尉毕竟是个上等人,有着一双修长的手和文雅的举止,他决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他固有的自我。他的脾气很暴躁,时时刻刻都得管住自己。有时他也会在士兵们面前发一顿脾气,或是跟别人角斗一场。他知道自己经常忍不住要爆发出来。但他还是尽量努力严守军纪。然而年轻士兵却似乎听任自己热情旺盛的天性在自己的举止中自然发泄出来。他的举动就像自由自在地行动着的野兽那样,带着一种热情。这就使那个军官愈来愈恼怒了。 上尉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无法再对勤务兵保持满不在乎的态度。他也无法对小伙子不理不睬。他不由自主地要观察他,向他发出尖刻的命令,尽量不让他闲着。有时他对年轻士兵大发脾气,对他耍威风。这时,勤务兵就会像聋子一样不声不响,绷着一副涨得通红的脸,等待叱责声结束。其实责骂声并没有穿透他的理智,他对主人的情感只好不露声色,采取自我保护的态度。 他的左手大拇指上有一块疤痕,那是穿过指关节的一条深陷的伤痕。上尉对它早就看不顺眼,想利用这块疤来做点文章。而这块又难看又讨人厌的伤疤,却仍然在那只年轻的褐色的手上。上尉终于忍不住了。 一天,勤务兵正在把桌布抚平的时候,军官用一枝铅笔按住他的大拇指问道:“这疤是怎么留下的?” 年轻人疼得一缩,随着便退回去立正。 “伐木的斧头砍的。HerrHauptmann。”他回答。 军官等着他继续解释。可是勤务兵没有说下去,却自个儿干活去了。年长的人绷着脸生起闷气来。他的仆人躲开了他。第二天,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那个有伤疤的大拇指。他真想抓住它,然后……他的血液里升起了一股灼热的火焰。 他知道他的仆人不久就自由了,并且会因此而高兴。直到这时为止,士兵始终跟年长的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上尉恼怒得快要发狂了。士兵不在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而士兵在眼前时,他就用受尽折磨的目光瞪着他。他恨那双茫然无知的黑眼睛上面那两道细长的黑眉毛。他也恼恨那优美的四肢的自由自在的动作,那是严格的军纪也无法加以约束的。他变得粗暴残酷、恃强凌弱,经常用言语挖苦和讥笑人。年轻的士兵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面无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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