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莱辛那里,女人永远是“另外那个女人”,而猫则是“特别的猫”。与《金色笔记》那样的长篇巨制相比,这本书里的中短篇小说显得更轻盈,更有灵性,更展现出莱辛所独有的魔力:既超然物外地冷酷,但又常常在刹那间,给你意外的温暖一击。 作者简介: 多丽丝·莱辛,1919年生于伊朗,父母均为英国人。当代英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被誉为继伍尔芙之后英国最伟大的女性作家。作品风格多变,在欧洲各国获得多种文学奖项,200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代表作有《青草低吟》、《金色笔记》、《第五个孩子》、《特别的猫》,以及 目录: 另外那个女人 爱的习惯 喷泉池中的宝物 海底隧洞 老妇与猫 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 后记另外那个女人 柔斯的母亲是上午到街上购物过马路的时候遭遇车祸身亡的。柔斯当时正在上班,被人找了回来。一个有些笨拙但富于同情心的年轻警察问了她几个问题,最后建议说:“你应该通知一下你父亲,小姐。这件事该让他知道。”柔斯为什么没有先提出这个请求?警察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装作这些事理应由死者的女儿负责处理似的。柔斯表现得过于镇静,叫他觉得不合情理。她的嘴巴闭得很紧,只是眼神有些紧张。警察再一次提出他的建议,于是柔斯叫人给自己父亲捎去口信。可是等老人一回来,她给他弄了一杯热茶,就马上叫他安卧在床上。约翰逊先生是个皮肤白皙、矮矮胖胖的老头儿,几络淡黄的头发平贴在红红的头皮上,蓝眼珠显着忠厚老实的样子。柔斯把父亲安顿好,又回到厨房。从神色上看,她很希望那个警察赶快离开她家。警察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吭吭哧哧地说:“我很难过,小姐,真的非常难过。这是件可怕的事,可你也不能全怪那个卡车司机,你母亲——当然了,她也没有错儿。”柔斯把一张血色全无的脸转向警察,眼睛闪烁着冷光,语气辛辣地说:“骨头轧碎了,难过有什么用?”这句话一说出口,柔斯自己似乎也吃了一惊。她的身子不觉向后一闪,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好像就要号陶大哭似的。但她马上就重新把牙关咬紧,气呼呼地说:“这些卡车,这些可恶的东西,不应该叫它们开来开去。我就是这么看的。”柔斯说了这些无理的话倒让警察舒服一些。他想,这是感情的宣泄,是痛哭一场的前奏。这比把悲痛憋在心里好多了。他引逗她说:“你说得也对,小姐。可是咱们也不能没有卡车啊,是不是?”柔斯的面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客客气气地说:“是吗?”她这样说既表示怀疑,也表示不愿意再同警察争辩下去。这两个字已经把话说绝:“你有你的意见,我保留我的看法。”它的另一层含义是:整个这一机器时代经过考察,她并不赞成。年轻的警察认为自己的职责尚未尽完,又建议说:“有没有什么人来给你做个伴儿?你的脸色很不好,小姐。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人,”柔斯仍然不想多说话,但是又加了一句:“我没有事儿。”她的话音里带着恼怒,于是警察就离开了。柔斯在桌子旁边坐下,对自己刚才说的那几句话感到震惊。她又想:我应该通知乔治一下……但是她仍然坐着没有动。她目光迷茫地环视着厨房,脑子里杂乱地思索一些问题。一个问题是,这事对父亲的打击不轻,今后照顾他的责任就要全部落在自己肩上。另一个问题是,那些警察、警官都是些爱管闲事的家伙,倒好像谁该做什么,他们知道得最清楚不过似的。她发现自己的目光正注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心里想:“现在我可以把这幅画摘下来了。她人已经走了,我现在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了。”这个想法叫她感到有些对不住死者,但还是一下子站起身,马上就把画摘下来。这幅画画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一艘战船,柔斯一直不喜欢它。她把画收在橱柜里。墙上露出空空荡荡一个方块,叫她觉得不舒服。她挂上一张带黄蔷薇图案的月份牌把方块挡住。这以后她给自己弄了一杯茶,就开始给父亲准备晚饭。她想:“我要把他喊醒,叫他吃点儿东西。吃一点热菜热饭对他是有好处的。” 晚餐桌上,父亲问:“乔治在什么地方?”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他不仅吃惊,简直吓了一跳,责问道:“可是柔斯,你应该告诉他啊!怎么能不叫他知道呢?”其实这一整天,柔斯一直在寻找借口,拖延着不叫乔治知道这个噩耗,尽管她知道得一清二楚,早晚得叫乔治知道。晚饭后刷洗完餐具,她从五屉柜里取出一张信纸,坐下写信。其实,她自己也同父亲一样感到吃惊:为什么她不想通知乔治?父亲问她:“柔斯,为什么你不给他的工厂打个电话?他们会立刻把消息告诉他。”这虽然是责问,但老人用的是一贯的温和语气。柔斯假装没听见父亲的话。她把信写完,从提包里找了一点地准备买邮票的零钱,就出去把信发了。后来她发现自己非常不愿意乔治到家里来,简直近乎恐惧。她自己也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心情。不久她干脆上了床,希望在睡眠中把一切都遗忘。她梦到撞死自己母亲的那辆卡车,又梦见一台庞大的黑色机械,毫不留情地前后移动着上面的大炮,一直向她瞄准,威胁着她。 乔治第二天晚上下班以后看到柔斯写给他的信。他的第一个思想是:为什么那个老太太现在被车撞死,不能晚死一个星期?那时候他们就已经结婚了。这个残酷的、自私的想法叫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是他同柔斯相好已经有三年之久了,老太太如今这样毫无意义地、令人不寒而栗地突然丧了命,给他们即将举行的婚礼遮上一块阴云,他不能不认为这是命运对他残酷的捉弄。他不喜欢柔斯的母亲,他认为这个老人太多事,有点儿霸道,可是才五十多岁,精力旺盛,却一下子死于非命,也未免——。他突然想起了柔斯:“可怜的柔斯,她一定非常悲痛,还要安慰她父亲。那个老头简直像个大小孩儿。我最好马上就去看看柔斯。‘就在他把柔斯的信往衣袋里装的时候,他突然想:”为什么她写信来?为什么不往我工厂打个电话?“他又看了一遍信,约翰逊太太昨天早上就在车祸中死掉了。一开始,他只感到吃惊,忘记生气,但是过了一会儿,就再也不能遏制胸中的怒火。”怎么回事?“他嘟嘟嚷嚷地说,”她怎么能这样做?真是岂有此理?“他也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不是吗?——或者至少可以算作一个成员。可是柔斯写给他的信向来都很短,一点儿也没有热情。每封信都以”亲爱的乔治“开首,最后只是署名柔斯——没有爱的字样,甚至连”忠实于你的“几个字也没有。乔治气得了不得,但在气愤掩盖下,更多的是困惑莫解。他想起最近一个时期,柔斯总是无精打采,对一切都非常冷淡,简直可以说漠不关心。比如说,他带她去看房——准备成家后作为居室的两间屋子,柔斯一点儿也不像他那样兴致勃勃,她总要提出种种理由反对,比如说,”看看那些楼梯,实在太陡了“等等。你几乎认为她根本没有跟他结婚的热情。但这种猜测并没有什么根据,所以乔治很快就不再这么想了。他还记得,三年前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柔斯曾经提出过他们立刻就举行婚礼。婚后生活即使有什么困难,她也愿意承担风险。很多人钱比他们少也都结婚了。但乔治是个谨慎的人,他说服了柔斯,决定等生活有了保障以后再谈嫁娶的事。这是他犯的一个错误,现在他发觉了。当初他完全应该相信她的话,马上就举行婚礼,那样的话……乔治急匆匆地从伦敦这一头儿赶到另一头儿去抚慰柔斯,路上一直为柔斯感到不安、忧愁。他非常着急,简直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就在乔治走进柔斯家厨房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看到的将是怎样一个场面。可是后来他发现柔斯仍然坐在桌子旁边的老位子上,双臂悠闲地交搭在胸前,虽然面色苍白,眼皮有些浮肿,但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叫他着实吃了一惊。厨房收拾得一干二净,空气里飘散着肥皂气味,叫人觉得这间屋子又清爽又温暖。看得出来,柔斯刚刚着实费了力气把厨房清理过。 柔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说:“你走这么远路来看我,真太谢谢了,乔治。” 乔治本来准备跟她亲吻,给她一些安慰,但是柔斯招呼他的话叫他感到惊愕。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感情受了伤害。“咳,”他用责问的语气说,“你这是怎么了,柔斯?为什么你不叫我知道?” 她有些慌乱,遮遮掩掩地说:“一切很快就都处理完了,他们已经把遗体弄走了——再打搅你好像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乔治拉出来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他同柔斯交往了三年,自认为对这个女孩子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现在他却困惑地、有些焦虑地望着她,倒好像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陌生人。柔斯是个小个子,皮肤黝黑,身体过于瘦削。一张苍白的尖脸蛋儿有一种不合常规的美丽动人之处。平常她总爱穿一件深色裙子,一件白色短衫。夜里她睡得很晚,洗自己的短衫,洗了又熨,所以衣服总是那么干净。清爽、干净,这正是柔斯最明显的特点。乔治常常跟她开玩笑说:“如果把你倒着从树篱另一边扯出来,看来你的头发也会一丝不乱。”柔斯的回答多半是:“你别逗我笑了。那怎么可能?”就是乔治跟她说句笑话,她也总是那么严肃。遇到这种场合,乔治就自我安慰地叹口气,不得不承认柔斯没有幽默感。可是说老实话,乔治喜欢她这种稳重、严肃的性格,这种看重实际的精神。这仿佛使他有了主心骨。乔治不知道该怎样对付现在这个场面,他开口说:“不要难过了,柔斯,一切都会好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