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左右,科塔萨尔创作了短篇小说《被占的宅子》,由博尔赫斯推荐刊登在杂志《布宜诺斯艾利斯编年史》上。1951年,该小说与其他几篇作品结集出版,标题为《动物寓言集》。这是科塔萨尔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但其中已体现出科塔萨尔成熟的写作风格、丰富的表达方式、细腻的描绘和惊人的想象力,以及科塔萨尔天才的魔幻现实主义特色。 在这些早年的小说里,复杂性停留在病理学的层次上。作品所描写的是畸变,是脱离常规的特例。这些短篇中的奇幻轶事远离正常的生活环境,只会发生在百万分之一的人身上。 小说中展现了各种离奇的野兽。《剧烈头痛》中的“芒库斯皮阿”仿佛是病痛本身的化身、《奸诈的女人》中黛莉娅对动物女巫般的支配力量令故事增添了一丝神秘色彩、《动物寓言集》中影射人性的虎、以及《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中,令“我”最终崩溃的兔子……在这些故事中,既有真正的动物,也有像人的动物,仿佛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境,其中动物执行着既定的使命,它们都是象征。 作者简介: 胡利奥·科塔萨尔(1914-1984),阿根廷作家,拉美“文学爆炸”主将之一,短篇小说大师。1951年移居法国,在巴黎从事文学研究与翻译工作,曾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译员。1963年以长篇小说《跳房子》位列阿根廷文学经典,后世将其归入拉丁美洲文学爆炸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同时著有多部短篇小说集和散文、诗歌等。科塔萨尔热爱爵士乐,曾一度支持古巴革命。 1984年,科塔萨尔因白血病去世。 目录: 代序:伴着爵士乐的曲调和自由 被占的宅子 给巴黎一位小姐的信 远方的女人 公共汽车 剧烈头痛 奸诈的女人 天堂之门 动物寓言集 我翻开《动物寓言集》的第一页就意识到,科塔萨尔就是我未来想要成为的那种作家。 ——加布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 科塔萨尔真正的革新体现在他的短篇小说中:其中他寻找、发现并创造了永恒。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没有人能够为科塔萨尔的作品做出内容简介,当我们试图概括的时候,那些精彩的要素就会悄悄溜走。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热爱科塔萨尔是整整一代人必须要做的事,认同他的人组成了一个团体。六十年代中期,他们惊讶地发现可以用西班牙语像爵士乐那样自由地写作,摒弃约定俗成,或者像杜尚那样,将日用品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用新的视角将它们点化为艺术品。一个带法国口音、将大舌音发成喉音的阿根廷人也会如此迷人。 ——西班牙《国家报》 奸诈的女人 他不该在乎这些了。可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说上了闲话,让他挠心。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先是大个子那家女人,她像牛一样缓缓地转过头,像牛吃草一样津津有味地反刍闲话。药店女孩在说——“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连一向为人谨慎的堂埃米利奥——他卖的铅笔和塑料皮本儿一直让人信赖——也在说。说起戴莉娅·马尼亚拉,所有人都似乎羞于启齿,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种人。只有马里奥将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突然对全家充满仇恨,想自立,却不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家人,是血缘纽带和对孤独的恐惧将他和妈妈、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对邻居可以简单粗暴:堂埃米利奥头一次嚼舌头根,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大个子那家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似乎这样会让她心里不好受。下班回来,他公然跨进马尼亚拉家的大门,向马尼亚拉夫妇问好,向——有时拿着糖或拿本书——杀害两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黛莉娅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优雅不俗,一头金发,动作很慢(当年我十二岁,对我而言,日子过得慢,什么都慢),浅色上衣,大摆裙。有一阵子,马里奥认为黛莉娅之所以招人恨,是因为她的衣着和气质。他对塞莱斯特妈妈说:“你们恨她,是因为她不像你们那么俗,也不像我这么俗。”妈妈作势要用毛巾抽他一个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没眨。此后,他和家里公开决裂:他们把他晾在一边,极不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帕勒莫区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于是,马里奥总是去黛莉娅的窗边,往里扔小石子。有时候,她会出来;有时候,他听见她在屋里笑,坏坏地笑,让他绝望。 弗波大战登普西,家家户户都在哭泣,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马尼亚拉一家搬到四个街区外的阿尔马格罗,搬得够远的了。新邻居们开始和黛莉娅交往,维多利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人家忘记了那档子事。马里奥从银行下班,照例每周去见她两次。夏天到了,黛莉娅有时愿意出门走走,他们一同去里瓦达维亚街上的咖啡馆,或者在十一广场坐坐。马里奥年满十九岁,黛莉娅即将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不会庆祝的,她还在服丧。 黛莉娅为男友服丧,马尼亚拉夫妇认为说不通,就连马里奥,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里。黛莉娅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黑色的丧服衬托出她的头发格外金黄,她在面纱后的微笑看着委实叫人心酸。马里奥和马尼亚拉夫妇宠她,带她散步、购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会客,她半推半就,任他们摆布。有时,她一个人走回原来居住的街区,赫克托和她在这儿谈过恋爱。一天下午,塞莱斯特妈妈见她从门前走过,鄙夷地当众拉上百叶窗。一只猫跟在黛莉娅身后,所有动物都对她服服帖帖,不明白是喜欢她还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们,它们也会挨着她走。马里奥注意到:有一次,黛莉娅想去摸一条狗,那狗走开了。她唤了狗一声(下午,在十一广场),狗便听话地过来让她摸,似乎还挺高兴。她妈妈说黛莉娅很小的时候玩过蜘蛛,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马里奥在内,他有些怕蜘蛛。蝴蝶会飞到她头发上——在圣伊西德罗,马里奥一下午见到两只蝴蝶飞上她的发梢——,可黛莉娅随便一挥手,把它们赶跑。赫克托送过她一只白兔,没几天就死了,死在他前头。周日凌晨,赫克托从新码头上一跃而下。从那时候起,马里奥听人们开始说闲话。罗洛·梅迪西斯的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毕竟,大批大批的人死于昏厥。赫克托的自杀身亡让左邻右舍看到了太多的巧合,马里奥的眼前又浮现出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最糟糕的是颅骨破裂,罗洛刚走出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便一头栽倒在地。尽管他已经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阶上的声音毕竟是场梦魇。黛莉娅当时在屋里。很奇怪,他们没在门口分手。不管怎样,她当时离他很近,第一个惊叫起来。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样,周六去黛莉娅家,离开她家后五小时,在一个白色霜冻的夜晚,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 马里奥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说他和黛莉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尽管她还在为赫克托服丧(她从来没为罗洛服过丧,鬼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她同意让马里奥陪着在阿尔马格罗区散散步或是去看场电影。直到那时,马里奥感觉对黛莉娅、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他不过是个“客”,在我们的字典里,“客人”的含义精确严格,泾渭分明。他拉着她的胳膊过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诺站的台阶时,偶尔会看着自己的手攥着黛莉娅黑色的丝绸上衣,揣摩着黑白之间的距离。等黛莉娅脱下重孝,换上灰色的半丧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浅色的帽子,她会离自己近一点。 流言蜚语尽管并非空穴来风,但让马里奥难过的是人们往往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联系起来,人为地赋予其一定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人死于心脏病或水下窒息;许多兔子在家里、在院子里日渐羸弱,一命呜呼;许多条狗不让人摸,或让人摸;赫克托留给母亲的几行字;罗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头栽倒之前),大个子那家女人听见马尼亚拉家门厅传来哭泣声;事发后头几天黛莉娅的表情……人们在这些事上倾注了无尽的智慧,这么多结打在一起,终于织成一块壁毯——当失眠侵入他的体内,征服他的夜晚,马里奥有时会恶心或恐惧地看见那块壁毯。 “原谅我选择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请原谅我,妈妈。”从《评论报》上撕下的一个角,压在外套边的一块石头下,仿佛为清晨出现的第一位水手设计了一处路标。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是那么的幸福。当然,最后几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空气,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在空气中写点什么,想破解一个谜。红宝石咖啡馆的小伙子们都能作证。罗洛可不一样,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罗洛是个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有钱,开一辆雪佛兰双层敞篷车。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很少有人能见证他的所做所为,只有门厅那一刻不同凡响。大个子那家女人日复一日地诉说着罗洛的哭声是压在嗓子里的惨叫,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将叫声分割得支离破碎,想置他于死地。随即,“砰”的一声,脑袋撞上台阶,黛莉娅惊叫着跑了出来,乱成一团,无济于事。 马里奥也在不自觉地将事情联系起来,设计合理的解释,应对邻里的攻击。他从来没有问过黛莉娅,一直隐隐地希望她能对自己说点什么。他有时会想,黛莉娅知道别人在嘀咕些什么吗?马尼亚拉夫妇也怪,说起罗洛与赫克托心平气和,好像他们俩只是出远门去了。黛莉娅被小心谨慎、无条件地保护着,往事绝口不提。马里奥和他们一样谨慎,也加入到保护者的行列中。他们三个将黛莉娅裹在一圈薄薄的、无时不在的保护层里。周二或周四,保护层几乎透明;周六到周一,保护层细心呵护,触手可及。黛莉娅的生活也稍稍恢复了一丝生气。有一天,她弹起了钢琴;还有一天,她玩起了跳棋。她对马里奥更温柔了,请他坐在客厅窗边,跟他解释要做哪些针线活或绣花活。她从不跟他说起饭后甜点或夹心糖,马里奥很奇怪。不过,他认为是黛莉娅考虑周全,担心这些话题会闷着他。马尼亚拉夫妇对黛莉娅的酿酒手艺赞不绝口。有天晚上,他们想给马里奥倒一小杯,黛莉娅却突然粗暴地说她酿的酒是女人喝的,酿的那几瓶几乎全倒掉了。“可是给赫克托……”黛莉娅的母亲哭丧着脸,打住没往下说,免得马里奥难过。后来,他们发现提起黛莉娅的两位前男友,马里奥并不介意。他们没再提酒这个话题,直到黛莉娅又高兴起来,说想尝试尝试新的酿造方法。马里奥记得那天下午,是因为他刚刚升职,升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黛莉娅买了盒夹心糖。马尼亚拉夫妇正在耐心地讲电话,请他在饭厅听一会儿罗西塔·基罗加的歌。后来,他告诉他们自己升职了,还给黛莉娅买了盒夹心糖。 “这个,你可买得不对。算了,给她拿过去吧,她在客厅。”他们看他走出饭厅,又互相看了一眼,直到马尼亚拉先生像取下桂冠一样地取下电话听筒,马尼亚拉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别处。突然间,两人似乎陷入了不幸与失落。马尼亚拉先生表情含糊地将话筒挂了上去。 黛莉娅盯着盒子看,没太理会盒里的夹心糖。可是,吃到第二颗薄荷味、带核桃尖的糖果时,她跟马里奥说这玩意儿她也会做。事先没告诉他,似乎想为自己开脱,她生动地描述起如何做夹心糖,如何放馅,如何裹上一层巧克力或摩卡。她最拿手的是果橙味酒心巧克力。她用针在马里奥带来的夹心糖上戳了个洞,告诉他具体怎么做。马里奥看着她的手指,在夹心糖的衬托下越发白皙;看她解释,似乎在看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的关键处停顿下来。夹心糖在黛莉娅的手指上像只小老鼠,小小的被针戳伤的活老鼠。马里奥感到奇怪的不适,甜腻的恶心。“把那块夹心糖扔掉,”他很想对黛莉娅说,“扔得远远的,别把它放进嘴里,它是活的,是只活生生的老鼠。”后来,升职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听黛莉娅不停地解释如何做茶味酒心,如何做玫瑰酒心……他把手伸进盒子,接连吃了两三颗。黛莉娅笑了,像在笑他。他想象着,感觉自己幸福的可怕。“第三任男友,”他奇怪地想,“这么跟她说:她的第三任男友,还活着。” 现在说这个更难一些。小事会忘,记忆的背后不断编织着细小的谎言,这段往事和其他往事混杂在了一起。那时候,他和马尼亚拉一家走得很近,处处关注黛莉娅,投其所好,由她任性。马尼亚拉夫妇将信将疑,请他帮黛莉娅振作起来。他买了酿酒材料,过滤器和漏斗,她郑重其事、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马里奥想:这其中包含了一点点爱,至少,包含了对死者的一点点遗忘。 周日,他饭后留下与家人闲聊,塞拉斯特妈妈脸上没笑,却给他端上了最好的饭后甜点和热乎乎的咖啡,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终于,流言不再满天飞,至少不当着他的面对黛莉娅说三道四了。天知道赏给卡密雷蒂家小儿子的耳光或是对塞莱斯特妈妈的大发雷霆是否起了点作用。马里奥认为他们再三斟酌后,决定赦免黛莉娅,对她重新评价。他从不在马尼亚拉家谈自家事,周日饭后闲聊也从不对自家人谈黛莉娅。他开始认为在四个街区的这头和那头过双重生活完全可能,里瓦达维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拐角是一座充分必要、行之有效的桥。他甚至希望未来可以拉近两家人、两帮人之间的距离,索性任时光流逝——有时,他形单影只——,昏昏噩噩,发于自身而不自知。 没有其他人拜访马尼亚拉夫妇,既无亲戚又无朋友的状况有些让人惊讶。马里奥无需为自己设计一种特别的按铃方式,门铃一响,大家知道来的就是他。十二月,甜蜜的湿热。黛莉娅酿出了浓缩橙汁酒,暴雨倾盆的下午,两人幸福地一起品尝。马尼亚拉夫妇不想喝,一口咬定饮酒伤身。黛莉娅没有生气,可是,当马里奥端起紫色酒杯,品了一小口味道辛辣的橙色酒时,她的容貌几乎焕然一新。“辣得我快热死了,不过味道不错。”他说了一遍还是两遍。黛莉娅高兴起来话不多,只说:“我是特地为你酿的。”马尼亚拉夫妇看着她,似乎想读到十五天精制炼丹术的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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