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本纯文学中短篇小说集。内容兼有温馨怀旧的诗意,与扑朔迷离的剧情,叙述清新婉约,展现了日本生活的人文风貌。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十个故事,如同上帝创世之时,十根充满灵感的手指,带来截然不同的阅读体验:在“春天,来吧”中种下的明艳樱花怎样随时光流转而开放,“褐色的小瓶子”里究竟装着何种神秘的恐惧,“某部电影的记忆”除了对电影的恬淡回忆,竟还隐藏了一段扑朔迷离的家庭杀人事件…… 作者简介: 恩田陆(1964年10月25日-)日本小说作家,本名熊谷奈苗,宫城县仙台市出生,早稻田大学毕业。作品具有温馨怀旧的诗意,与扑朔迷离的剧情。创作领域广泛,既具有奇幻小说“常野物语”系列、冒险小说《骨牌效应》、推理小说《尤金尼亚之谜》、爱情小说《狮子心》、青春小说《夜间远足》等作品。 目录: 春天,来吧 褐色的小瓶子 寻找伊沙欧?欧沙利文 睡莲 某部电影的记忆 远足的准备 国境之南 奥德赛 图书馆之海 乡愁 后记 春天,来吧 “—我有一首和歌想赠送给诸位。我想将这首和歌送给人生春天即将来临的诸位,做为饯别之语。愿今始绽放,不知落花事。”充满活力的少女欢笑声,接二连三从校门涌出的深蓝色制服,走下坡道的两名少女。 “香织,山崎最后说的那首和歌是什么意思?” 短发少女向长发少女问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收录的纪贯之的和歌。树龄还很短的樱树,今年初次绽放了花朵,虽然年轻的樱树学习了如何开花,但是希望它们不要懂得何为凋谢。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不愧是文艺社长,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长发少女突然抬头仰望上空。 坡道途中一株提早了许多开花的樱树,飘来淡桃红色的花瓣。 “哇—为什么只有这株开花了?现在还这么冷耶。” 两人停下脚步盯着樱花看。长发少女不自觉地开口说: “以前不是完全没有人工的颜色吗?古人只晓得天然的颜色,想必在他们眼中,花朵和树木的颜色是非常鲜艳的吧,人受伤时流的血也一定更具冲击力。只要一翻开古今和歌集,我彷佛就看到了各式各样鲜艳的色彩。从春天到夏天、秋天到冬天,从和歌中能清楚地看出色彩的层次。” 花瓣落在少女穿着制服的肩上,两人再次迈开脚步。 少女的脸上掠过一抹不安。 “怎么了?” “好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很久以前也跟人说过同样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既视感︵注3︶吧?就像Yuming︵注4︶歌里说的。” “是吗?” 少女回头看着身后,那飘荡在寒冷蓝天中的淡桃红色记忆。“香织!香织,妳会感冒喔。不要打瞌睡,想睡的话就去床上睡。” 少女惊醒过来。摊开在桌上的书本,相框中穿着制服微笑的两名少女。啊,原来是梦呀,我梦到与和惠一起散步的情景了。 桌上放着古今和歌集。少女在整理课本和参考书时,不知不觉便读了起来。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啊,这三年过得还真快。 少女重新穿好开襟毛衣,轻轻地拉开了窗帘。 窗外一株樱花树树枝尖端开始冒出淡红色花瓣。白雪静静地飘落在那上头。 春雪,难怪我会心生某种预感。 少女凝视着黑暗。“妈,我要出门了。” 少女穿上黑皮鞋,接着以手掸了掸鞋面。今天是最后一次穿制服了。她跟和惠约好,回家路上要一起在附近的照相馆拍照。 “香织,来围上这条围巾,外面很冷喔。妈妈要稍微晚一点再出门,典礼是从十点开始吧?” “不用啦,外面天气很好。那么,待会儿见。” 母亲拿着围巾在走廊尽头向她招手,然而少女却逃跑似地出了玄关。冰凉澈骨的空气、全新的空气,鲜艳的蓝天。少女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小跑步前往公车站牌所在的马路。眼前是伸手可得的未来。 少女看见公交车,于是加快了脚步。 这样追公交车也是最后一次了。突然,公交车后面的卡车追撞上来。她看着公交车逐渐靠近自己,愈来愈庞大,彷佛只要伸手就能触及。 随着花露水香味进屋子来的,是锡娇和丽丽,六姨的两个女儿,她们的装扮已经招了许多羡慕的眼光。有电影明星细眉的锡娇抓把瓜子嗑着,猩红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牙齿。她暗中扯了她妹妹的衣襟,嘴向一个客人的侧面努了一下。丽丽立刻笑红了脸,拿出一条丝绸手绢蒙住嘴挤出人堆到廊上走。望着已经在席上的男客们。有几个已经提起筷子高高兴兴地在选择肥美的鸡肉,一面讲着笑话,顿时都为着丽丽的笑声,转过脸来,镇住眼看她。丽丽扭一下腰,又摆了一下,软的长衫轻轻展开,露出裹着肉色丝袜的长腿走过另一边去。 年轻的茶房穿着蓝布大褂,肩搭一块桌布,由厨房里出来,两只手拿四碟冷荤,几乎撞住丽丽。闻到花露香味,茶房忘却顾忌地斜过眼看。昨晚他上菜的时候,那唱戏的云娟坐在首席曾对着他笑,两只水钻耳坠,打秋千似的左右晃。他最忘不了云娟旁座的张四爷,抓住她如玉的手臂劝干杯的情形。笑眯眯的带醉的眼,云娟明明是向着正端着大碗三鲜汤的他笑。他记得放平了大碗,心还怦怦地跳。直到晚上他睡不着,躺在院里板凳上乘凉,随口唱几声“孤王……酒醉……”才算松动了些。今天又是这么一个笑嘻嘻的小姐,穿着这一身软,茶房垂下头去拿酒壶,心底似乎恨谁似的一股气。“逸九,你喝一杯什么?”老卢做东这样问。 “我来一杯香桃冰淇凌吧。” “你去拣几块好点心,老孟。”主人又招呼那一个客。午饭问题算是如此解决了。为着天热,又为着起得太晚,老卢看到点心铺前面挂的“卫生冰淇凌、咖啡、牛乳、各样点心”这种动人的招牌,便决意里面去消磨时光。约到逸九和老孟来聊天,老卢显然很满意了。 三个人之中,逸九最年少、最摩登。在中学时代就是一口英文,屋子里挂着不是“梨娜”就是“琴妮”的相片,从电影杂志里细心剪下来的,圆一张,方一张,满壁动人的娇憨。——他到上海去了两年,跳舞更是出色了,老卢端详着自己的脚,打算找逸九带他到舞场拜老师去。 “哪个电影好,今天下午?”老孟抓一张报纸看。 邻座上两个情人模样男女,对面坐着呆看。男人有很温和的脸,抽着烟没有说话;女人的侧相则颇有动人的轮廓,睫毛长长的活动着,脸上时时浮微笑。她的青纱长衫罩着丰润的肩臂,带着神秘性的淡雅。两人无声地吃着冰淇凌,似乎对于一切完全的满足。老卢、老孟谈着时局,老卢既是机关人员,时常免不了说“我又有个特别的消息,这样看来里面还有原因”,于是一层一层地做更详细原因地检讨,深深地浸入政治波澜里面。 逸九看着女人的睫毛,和浮起的笑涡,想到好几年前同在假山后捉迷藏的琼两条发辫,一个垂前,一个垂后地跳跃。琼已经死了这六七年,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她。今天这青长衫的女人,单单叫他心底涌起琼的影子。不可思议的,淡淡的,记忆描着活泼的琼。在极旧式的家庭里淘气,二舅舅提根旱烟管,厉声地出来停止她各种的嬉戏,但是琼只是敛住声音低低地笑。雨下大了,院中满是水,又是琼胆子大,把裤腿卷过膝盖,赤着脚,到水里装摸鱼。不小心她滑倒了,还是逸九去把她抱回来。和琼差不多大小的还有阿淑,住在对门,他们时常在一起玩,逸九忽然记起瘦小,不爱说话的阿淑来。 “听说阿淑快要结婚了,嬷嘱咐到表姨家问候,不知道阿淑要嫁给谁!”他似乎怕到表姨家。这几年的生疏叫他为难,前年他们遇见一次,装束不入时的阿淑倒有种特有的美,一种灵性……奇怪今天这青长衫女人为什么叫他想起这许多…… “逸九,你有相当的聪明、手腕,你又能巴结女人,你也应该来试试,我介绍你见老王。” 倦了的逸九忽然感到苦闷。 老卢手弹着桌边表示不高兴:“老孟你少说话,逸九这位大少爷说不定他倒愿意去演电影呢!”种种都有一点落伍的老卢嘲笑着翩翩年少的朋友出气。 青纱长衫的女人和她朋友吃完了,站了起来。男的手托着女人的臂腕,无声地绕过他们三人的茶桌前面,走出门去。老卢逸九注意到女人有秀美的腿、稳健的步履。两人的融洽,在不言不语中流露出来。 “他们是甜心!” “愿有情人都成眷属。” “这女人算好看不?” 三个人同时说出口来,个个有所感触。 午后的热,由窗口外嘘进来,三个朋友吃下许多清凉的东西,更不知做什么好。 “电影院去,咱们去研究一回什么‘人生问题’‘社会问题’吧?”逸九望着桌上的空杯,催促着卢、孟两个走。心里仍然浮着琼的影子。活泼、美丽、健硕,全幻灭在死的幕后,时间一样的向前,计量着死的实在。像今天这样,偶尔地回忆就算是证实琼有过活泼生命的唯一的证据。 东安市场门口洋车像放大的蚂蚁一串,头尾衔接着放在街沿。杨三已不在他寻常停车的地方。 “区里去,好,区里去!咱们到区里说个理去!”就是这样,王康和杨三到底结束了殴打,被两个巡警弹压下来。刘太太打着油纸伞,端正地坐在洋车上,想金裁缝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件绸衫下摆仍然不合适,领也太小,紧得透不了气,想不到今天这样热,早知道还不如穿纱的去。裁缝赶做的活总要出点毛病。实甫现在脾气更坏一点,老嫌女人们麻烦。每次有个应酬你总要听他说一顿的。今天张老太太做整寿,又不比得寻常的场面可以随便…… 对面来了浅蓝色衣服的年轻小姐,极时髦的装束使刘太太睁大了眼注意了。 “刘太太哪里去?”蓝衣小姐笑了笑,远远招呼她一声过去了。 “人家的衣服怎么如此合适!”刘太太不耐烦地举着花纸伞。 “呜呜——呜呜……”汽车的喇叭响得震耳。 “打住。”洋车夫紧抓车把,缩住车身前冲的趋势。汽车过去后,由刘太太车旁走出一个巡警,带着两个粗人:一根白绳由一个的臂膀系到另一个的臂上。巡警执着绳端,板着脸走着。一个粗人显然是车夫,手里仍然拉着空车,嘴里咕噜着。很讲究的车身,各件白铜都擦得放亮,后面铜牌上还镌着“卢”字。这又是谁家的车夫,闹出事让巡警拉走。刘太太恨恨地一想车夫们爱肇事的可恶,反正他们到区里去少不了东家设法把他们保出来的…… “靠里!……靠里!”威风的刘家车夫是不耐烦挤在别人车后的——老爷是局长,太太此刻出去阔绰的应酬,洋车又是新打的,两盏灯发出银光……哗啦一下,靠手板在另一个车边擦一下,车已猛冲到前头走了。刘太太的花油纸伞在日光中摇摇荡荡地迎着风,顺着街心溜向北去。 胡同口酸梅汤摊边刚走开了三个挑夫。酸凉的一杯水,短时间地给他们愉快,六只泥泞的脚仍然踏着滚烫的马路行去。卖酸梅汤的老头儿手里正数着几十枚铜元,一把小鸡毛帚夹在腋下。他翻上两颗黯淡的眼珠,看看过去的花纸伞,知道这是到张家去的客人。他想今天为着张家做寿,客人多,他们的车夫少不得来摊上喝点凉的解渴。 “两吊……三吊……”他动着他的手指,把一叠铜元收入摊边美人牌香烟的纸盒中。不知道今天这冰够不够使用的,他翻开几重荷叶和一块灰黑色的破布,仍然用着他黯淡的眼珠向磁缸里的冰块端详了一回。“天不热,喝的人少,天热了,冰又化得太快!”事情哪一件不有为难的地方,他叹口气再翻眼看看过去的汽车。汽车轧起一阵尘土,笼罩着老人和他的摊子。寒暑表中的水银从早起上升,一直过了九十五度的黑线上。喜棚底下比较荫凉的一片地面上曾聚过各种各色的人物。丁大夫也是其间一个。 丁大夫是张老太太内侄孙,德国学医刚回来不久,麻利、漂亮,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了声望,和他同席的都借着他是医生的缘故,拿北平市卫生问题做谈料,什么虎疫、伤寒、预防针、微菌,全在吞咽八宝东瓜、瓦块鱼、锅贴鸡、炒虾仁中间讨论过。 “贵医院有预防针,是好极了。我们过几天要来麻烦请教了。”说话的以为如果微菌听到他有打预防针的决心也皆气馁了。 “欢迎,欢迎。” 厨房送上一碗凉菜。丁大夫踌躇之后决意放弃吃这碗菜的权利。 小孩们都抢了盘子边上放的小冰块,含到嘴里嚼着玩,其他客喜欢这凉菜的也就不少。天实在热! 张家几位少奶奶装扮得非常得体,头上都戴朵红花,表示对旧礼教习尚仍然相当遵守的。在院子中盘旋着做主人,各人心里都明白自己今天的体面。好几个星期前就顾虑到的今天,她们所理想到的今天各种成功,已然顺序的,在眼前实现。虽然为着这重要的今天,各人都轮流着觉得受过委屈,生过气,用过心思和手腕,将就过许多不如意的细节。 老太太颤巍巍地喘息着,继续维持着她的寿命。杂乱模糊的回忆在脑子里浮沉。兰兰七岁的那年……送阿旭到上海医病的那年真热……生四宝的时候在湖南,于是生育、病痛、兵乱、行旅、婚娶,没秩序,没规则地纷纷在她记忆下掀动。 “我给老太太拜寿,您给回一声吧。” 这又是谁的声音?这样大!老太太睁开打瞌睡的眼,看一个浓装的妇人对她鞠躬问好。刘太太——谁又是刘太太,真是的!今天客人太多了,好吃劲。老太太扶着赵妈站起来还礼。 “别客气了,外边坐吧。”二少奶伴着客人出去。 谁又是这刘太太……谁?……老太太模模糊糊地又做了一些猜想,望着门槛又堕入各种的回忆里去。 坐在门槛上的小丫头寿儿,看着院里石榴花出神。她巴不得酒席可以快点开完,底下人们可以吃中饭,她肚子里实在饿得慌。一早眼睛所接触的,大部分几乎全是可口的食品,但是她仍然是饿着肚子,坐在老太太门槛上等候呼唤。她极想再到前院去看看热闹,但为想到上次被打的情形,只得竭力忍耐。在饥饿中,有一桩事她仍然没有忘掉她的高兴。因为老太太的整寿大少奶给她一副银镯。虽然为着捶背而酸乏的手臂懒得转动,她仍不时得意地举起手来,晁摇着她的新镯子。 午后的太阳斜到东廊上,后院子暂时沉睡在静寂中。幼兰在书房里和羽哭着闹脾气:“你们都欺侮我,上次赛球我就没有去看。为什么要去?反正人家也不欢迎我……慧石不肯说,可是我知道你和阿玲在一起玩得上劲。”抽噎的声音微微地由廊上传来。 “等会客人进来了不好看……别哭……你听我说……绝对没有这么回事的。咱们是亲表谁不知道我们亲热,你是我的兰,永远,永远的是我的最爱最爱的……你信我……” “你在哄骗我,我……我永远不会再信你的了……” “你又来伤我,你心狠…….” 声音微下去,也和缓了许多,又过了一些时候,才有轻轻的笑语声。小丫头仍然饿得慌,仍然坐在门槛上没有敢动,她听着小外孙小姐和羽孙少爷老是吵嘴,哭哭啼啼的,她不懂。一会儿他们又笑着一块儿由书房里出来。 “我到婆婆的里间洗个脸去。寿儿你给我打盆洗脸水去。” 寿儿得着打水的命令,高兴地站起来。什么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点。 “别忘了晚饭等我一桌吃。”羽说完大步地跑出去。 后院顿时又堕入闷热的静寂里,柳条的影子画上粉墙,太阳的红比得胭脂。墙外天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像戏台上的布景。隐隐地送来小贩子叫卖的声音——卖西瓜的——卖凉席的,一阵一阵。 挑夫提起力气喊他孩子找他媳妇,天快要黑下来,媳妇还坐在门口纳鞋底子;赶着那一点天亮再做完一只。一个月她当家的要穿两双鞋子,有时还不够的,方才当家的回家来说不舒服,睡倒在炕上,这半天也没有醒。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边一家小铺里买点生姜,说几句话儿。 断续着呻吟,挑夫开始感到苦痛,不该喝那冰凉东西,早知道这大暑天,还不如喝口热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杂乱地绕着大圆篓,他又像看到张家的厨房。不到一刻,他肚子里像纠麻绳一般痛,发狂地呕吐使他沉入严重的症候里和死搏斗。 挑夫媳妇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药铺求点药。那边时常夏天是施暑药的…… 邻居积渐知道挑夫家里出了事,看过报纸的说许是霍乱,要扎针的。张秃子认得大街东头的西医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边扣钮子,一边跑。丁大夫的门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门两扇紧闭着。张秃子找着电铃死命地按,又在门缝里张望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出来开门。“什么事?什么事?”门房望着张秃子生气,张秃子看着丁宅的门房说,“劳驾——劳驾您大爷,我们‘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来行点药。” “丁大夫和管药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没有在家,这里也没有旁人,这事谁又懂得?!”门房吞吞吐吐地说,“还是到对门益年堂打听吧。”大门已经差不多关上。 张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听说一个孩子拿了暑药已经走了。张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国医院的药,他又跑到那边医院里打听,等了半天,说那里不是施医院,并且也不收传染病的,医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没有得上边话不能随便走开的。 “最好快报告区里,找卫生局里人。”管事的告诉他,但是卫生局又在哪里…… 到张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听见李大嫂的哭声知道事情不行了。院里磁罐子里还放出浓馥的药味。他顿一下脚,“咱们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点钱,收殓他朋友的尸体。叫孝子挨家去磕头吧! 天黑了下来张宅跨院里更热闹,水月灯底下围着许多孩子,看变戏法的由袍子里捧出一大缸金鱼,一盘子“王母蟠桃”献到老太太面前。孩子们都凑上去验看金鱼的真假。老太太高兴地笑。 大爷熟识捧场过的名伶自动地要送戏,正院前边搭着戏台,当差的忙着拦阻外面杂人往里挤,大爷由上海回来,两年中还是第一次——这次碍着母亲整寿的面,不回来太难为情。这几天行市不稳定,工人们听说很活动,本来就不放心走开,并且厂里的老赵靠不住,大爷最记挂…… 看到院里戏台上正开场,又看廓上的灯,听听厢房各处传来的牌声,风扇声开汽水声,大爷知道一切都圆满地进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儿去?”游廊对面走出一个清秀的女孩。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儿,已经长的这么大了?大爷伤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遗腹女儿,她长得实在像她爸爸……实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长得这样俊,伯伯快认不得了。” 慧石只是笑,笑。大伯伯还会说笑话,她觉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时她像被电击一样,触到伯伯眼里蕴住的怜爱,一股心酸抓紧了她的嗓子。 她仍只是笑。 “哪一年毕业?”大伯伯问她。 “明年。” “毕业了到伯伯那里住。” “好极了。” “喜欢上海不?” 她摇摇头:“没有北平好。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错。” 伯伯走了,容易伤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里,想哭一哭,但眼睛湿了几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镜子前抹点粉笑了笑。她喜欢伯伯对她那和蔼态度。嬷常常不满伯伯和伯母的,常说些不高兴他们的话,但她自己却总觉得喜欢这伯伯的。 也许是骨肉关系有种不可思议的亲热,也许是因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欢她这伯伯了。 厢房里电话铃响。 “丁宅呀,找丁大夫说话?等一等。” 丁大夫的手气不坏,刚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来接电话:“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就去叫他派车到张宅来接。什么?要暑药的?发痧中暑?叫他到平济医院去吧。” “天实在热,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烟,等丁大夫打电话回来。“下午两点的时候刚刚九十九度啦!”她睁大了眼表示严重。 “往年没有这么热,九十九度的天气在北平真可以的了。”一个客人摇了摇檀香扇,急着想做庄。 咯突一声,丁大夫将电话挂上。报馆到这时候积渐热闹,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机器房里忙着。编辑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阅新闻。本市新闻由各区里送到,编辑略略将张宅名伶送戏一节细细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场吃冰淇凌后,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闻,于是很自然地写着“西四牌楼三条胡同卢宅车夫杨三……”新闻里将杨三王康的争斗形容得非常动听,一直到了“扭区成讼”;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乱数小时毙命一节,感到白天去吃冰淇凌是件不聪明的事。杨三在热臭的拘留所里发愁,想着主人应该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么还没有设法来保他出去;王康则在又一间房子里喂臭虫,苟且地睡觉。 “……哪儿呀,我卢宅呀,请王先生说话……”老卢为着洋车被扣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了,在晚饭桌他听着太太的埋怨……那杨三真是太没有样子,准是又喝醉了,三天两回闹事。 “……对啦,找王先生有要紧事,出去饭局了么,回头请他给卢宅来个电话!别忘了!” 这大热晚上难道闷在家里听太太埋怨?杨三又没有回来,还得出去雇车,老卢不耐烦地躺在床上看报,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赶开蚊子。原载1934年5月《学文》1卷1期悼志摩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惨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针刺猛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却拭泪相对,默然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我们中间没有绝对信命运之说的,但是对着这不测的人生,谁不感到惊异,对着那许多事实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对这永远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们前边展开的只是一堆坚质的事实: “是的,他十九晨有电报来给我…… “十九早晨,是的!说下午三点准到南苑,派车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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