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落地


作者:哈金     整理日期:2014-08-27 08:42:23

本书叙述了12个海外中国人的传奇故事,以纽约法拉盛区中国城为背景,讲述了他们的生活,有被欠薪寻死的僧人,有既堕落又向往新生活的妓女,有为获得终身教职而惶惶不可终日的教授,有被生活所迫而临时拼凑的抗战夫妻,为救落水鹦鹉不顾性命的作曲家,有同时爱上家庭教师的一对母女等,他们各有辛酸或荒谬,带着梦想在现实生活的泥沼中摸爬滚打。在哈金笔下,这些故事释放出人间的温馨、人的尊严和对未来的热望,深受全球读者的喜爱。
  《落地》——一个被拖欠薪水而不愿返乡的僧人,无奈中纵身一跃,反得起死回生。
  《抗战夫妻》——一对男女,临时拼凑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是各取所需?还是情感所系?
  《作曲家和他的鹦鹉》——一个作曲家与女友留下的鹦鹉朝夕相处、结下深情,竟然为救落水鹦鹉不顾性命。
  《美人》——丈夫怀疑妻子不忠,雇私家侦探调查,却意外发现其它秘密。
  《英语教授》——担心拿不到终身教职而惶惶不可终日,最终顺利通过,又喜极癫狂。
  《选择》——一对母女同时爱上了家庭教师,亲情能战胜爱情吗?
  《樱桃树后的房子》——一个缝衣工与同租一套房子的妓女相爱了,从此踏上亡命天涯之路。
  《互联网之灾》——姐姐辛苦做服务员存钱,妹妹在国内却因频频电邮索钱买车而不得,竟然扬言要卖器官。
  《退休计划》——一个家庭医疗助理决不放弃尊严,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老年生活努力。
  《耻辱》——名牌大学教授跟随教育代表团访美,却为利益非法滞留,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孩童如敌》——一对传统的老夫妇无法接受孙子孙女改姓的要求,与儿子一家闹翻。
  《两面夹攻》——母亲来到美国探望儿子,却与媳妇战火不断,最终儿子不得不出奇招将母亲弄回国。
  作者简介:
  哈金(本名金雪飞,英文笔名HaJin),1956年出生于中国辽宁,华裔美国作家。十四岁参军,在部队写宣传材料奠定了他良好的写作基础,77年恢复高考后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4年又在山东大学获得北美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移居美国,目前住在马萨诸塞州,在波士顿大学教书。1990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沉默时间》,小说作品包括《在池塘里》《疯狂》《南京安魂曲》等,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笔会/福克纳奖、笔会/海明威奖等奖项,并凭《战争垃圾》跻身普利策奖决选作品之列。
  目录:
  序
  互联网之灾
  作曲家和他的鹦鹉
  美人
  选择
  孩童如敌
  两面夹攻
  耻辱
  英语教授
  退休计划
  临时的爱情
  樱花树后的房子
  落地意味深长的生活
  李黎
  大多数人生活平庸。生活即不能变得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好,也不会变成连自己都惊诧不已的那样坏。这样的状态反而容易成为文学的主题,表现无聊,表现困惑,表现连绵不绝的日常性,表现严密机械的现代社会里个人的无助与无力。它未必高级,但是容易流行,便于上手。相对而言,写艰苦奋斗,写战胜自我,写“当幸福来敲门”,少了,因而也难了。
  哈金作为成名成家的作家,在五十多岁时(写完本书56岁)选择集中写作纽约法拉盛区移民的生活故事,显得别有用心。他在序言中说,“艺术家的本领应该是能通过微卑的生命展示复杂汹涌的人生,就像爱默森说的能从一滴水看到宇宙”,写《落地》,意味着哈金依然在思考人生,尤其是与自己境遇类似的在美国同胞的人生。而写他们坚信的日常生活以及由此引发的一连串的遭遇和结局,则有着回归传统的意味:《落地》让人想到马拉默德笔下的犹太人的生活,或者让人想到史诗或神话里那些千难万险的故事,无论远近,《落地》都有一种企图,企图展现人如何立足于这个世界。
  这一切都显示哈金老而弥坚,或者完全就是宝刀未老,他跑来跑去,目睹移民生活,完全没有功成名就者那种坐而论道的派头。这就是艺术家的“落地”式生活。意味深长的生活
  李黎
  大多数人生活平庸。生活即不能变得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好,也不会变成连自己都惊诧不已的那样坏。这样的状态反而容易成为文学的主题,表现无聊,表现困惑,表现连绵不绝的日常性,表现严密机械的现代社会里个人的无助与无力。它未必高级,但是容易流行,便于上手。相对而言,写艰苦奋斗,写战胜自我,写“当幸福来敲门”,少了,因而也难了。
  哈金作为成名成家的作家,在五十多岁时(写完本书56岁)选择集中写作纽约法拉盛区移民的生活故事,显得别有用心。他在序言中说,“艺术家的本领应该是能通过微卑的生命展示复杂汹涌的人生,就像爱默森说的能从一滴水看到宇宙”,写《落地》,意味着哈金依然在思考人生,尤其是与自己境遇类似的在美国同胞的人生。而写他们坚信的日常生活以及由此引发的一连串的遭遇和结局,则有着回归传统的意味:《落地》让人想到马拉默德笔下的犹太人的生活,或者让人想到史诗或神话里那些千难万险的故事,无论远近,《落地》都有一种企图,企图展现人如何立足于这个世界。
  这一切都显示哈金老而弥坚,或者完全就是宝刀未老,他跑来跑去,目睹移民生活,完全没有功成名就者那种坐而论道的派头。这就是艺术家的“落地”式生活。
  就小说《落地》和书名“落地”而言,都是大有意图的。在短篇小说《落地》里,偷渡来的和尚甘勤走投无路,纵身一跃,跌落地上,自杀未遂,但伤了。这一跳,使得他的境遇被曝光在整个社区面前,他反而因此而获得了关注和救助,生活得以改善。因此,他这一跳,在抒情作家们笔下很容易就叫做“飞翔”。写下“落地”二字,马上就是人联想到“生根”。
  落地是过程,或手段,在异乡扎根,这才是最后的目的。可这件事实在让人心力憔悴,半途而废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哈金则通过一系列故事让普通的人理解了一个普通的道理:“除了印第安人外,没有人是美国的本地人。你不要认为自己是外来人——如果你在这里生活工作,这个国家也属于你的。”
  在国家确实属于在工作着的人的地方,一切的挫折和失意难免带上一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意味,带有“神对个人的拣选才是有效的拣选”那种感觉。总之,都带有喜剧而非悲剧的意味。在一连串悲悲切切的故事中展露出一种内在喜气,把一个个痛苦不堪的生活写成了意味深长的人生,这正是《落地》的魅力所在,也是“希望”这个词给所能带给人的感受。
  (《落地》,哈金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
  海外中国人的传奇故事
  在美国这片土地上他们最终是实现了自己的AmericanDream,还是被现实所放逐?作曲家和他的鹦鹉
  同拍摄组去泰国前,苏普莉娅把从朋友那里继承过来的鹦鹉留给范林照管。范林从没问过她鸟来自何处,但敢保证这只名叫宝利的鹦鹉曾经属于某个男人。苏普莉娅在他之前一定交过一些男友。她是位漂亮的印度演员,总会招来羡慕的眼风。每当她人不在纽约,范林就担心她会跟别的男人热恋起来。
  好几次他曾暗示可能向她求婚,但她总是避开这个话题,说她的影坛生涯到三十四岁就会结束,今后五年里得抓紧多拍几部片子。实际上,她从未演过主角,始终演些配角。如果她什么角色都拿不到就好了,那样她就可能接受妻子和未来妈妈的角色。
  范林不太了解宝利,从没让这只白尾巴的小粉红鹦鹉进入自己的作曲室。过去苏普莉娅出差时常常把宝利寄托在“动物之家”,不过,如果只离开两三天,她就把它关在笼子里,放上足够的食物和水。但这回她将在国外呆三个月,所以要范林照看这只鸟。
  跟别的鹦鹉不同,宝利不会说话;它不声不响,使范林常常怀疑它是哑巴。夜里这只鸟栖息在窗边,睡在一个立架上的笼子里,那架子像巨型的落地灯。白天它蹲在窗台上或在笼子顶上晒太阳,羽毛好像被阳光漂白了。
  范林知道宝利喜欢吃谷子,但不清楚宠物店在哪里,他就去街上的香港超市买回一袋小米。有时他也把自己吃的东西给鹦鹉:米饭、面包、苹果、西瓜、葡萄。宝利喜欢这些食物。每当范林把饭菜放到桌上,鸟就过来转悠,等着啄上一口。这些日子范林常常吃中餐,这是苏普莉亚不在家的唯一好处。
  “你也想吃麦片吗?”一天范林吃早餐时问宝利。
  鸟用长着白圈的眼睛盯着他。范林拿来一只茶碟,放进几颗麦片,摆在宝利面前。他加上一句,“你妈不要你了,你得跟我过了。”宝利啄着麦片,眼皮扑闪扑闪。不知为什么范林今天觉得它怪可怜,就找来一个酒盅,倒了点奶给它。
  早餐后,他第一次让宝利进入作曲室。范林在电子琴上谱曲,因为房间太小,放不开钢琴。鸟静静地坐在他的写字台的边缘上,注视着他,仿佛认得他写下的音符。接着,当范林在琴上弹试一个曲调时,宝利开始拍打翅膀,摇头晃脑。“喜欢听我的作品吗?”范林问它。
  鸟没有反应。
  范林正在改写音符时,宝利落到琴键上,踏出几个微弱的音响,这让它更想玩下去。“走开!”范林说。“别碍事。”
  鸟飞回到写字台上,又一动不动地观看那人在纸上划着小蝌蚪。
  十一点左右,范林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注意到宝利身旁有两个白斑,一个比另一个大。“该死的,别在我桌上乱拉!”他喊道。
  一听那话,鹦鹉嗖地飞出屋去。它一逃跑,倒使范林安静了几分,提醒自己要耐心些,宝利可能和小婴儿差不多。他站起来用纸巾檫去了污迹。
  每周他给只有五个学生的作曲班上三次课。他们付的学费是他的固定收入。学生们晚上来到他在三十七大街的公寓,呆上两小时。那位二十二岁名叫沃娜-科南的削瘦女生非常喜欢宝利,经常伸出食指对它说,“过来,过来呀。”不管她怎么哄逗,鹦鹉总是无动于衷,坐在范林的腿上,仿佛也在听讲。有一回沃娜抓起鸟来放到自己头上,但宝利立即跑回到范林那边。她嘟囔说,“马屁精,光会溜须主子。”
  范林跟当地的一个剧组合作,创制一出以民间音乐家阿炳为原型的歌剧。阿炳早年与他父亲一样是个和尚;后来他失明了,被赶出了寺庙。他开始作曲,沿街演奏聊以度日。
  范林不喜欢这个剧本,它过于强调艺术创作的偶然性。歌剧的主人翁阿炳宣称,“艺术的伟大只是一个意外。”对范林来说,这种逻辑无法解释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没有艺术理论、眼界、目标,怎么可能有他们伟大的交响乐。伟大的艺术不应该是偶然的。
  即使这样,范林仍然用心地谱写《盲人音乐家》的乐曲。根据合同,他将获得整个歌剧收入的百分之十二,他们会预支给他六千美金,分两次付清。这些日子他忙着作曲,很少做饭。他从早上七点创作到下午两点,然后出去吃午餐,常常带上宝利。鸟蹲在他肩上,范林走起路来觉得宝利的爪子在挠他的皮肤。
  一天下午,在罗斯福大街上的泰阪餐厅里,范林吃完饭去柜台那边付了钱,回到座位上继续喝茶。他把一美元小费放到桌上,宝利却叼起钱来,放回到他手里。
  “哇,它认得钱!”鼓着金鱼眼的女招待喊起来。“别偷我的钱,小三只手!”
  那天夜里范林在电话上告诉了苏普莉娅宝利的新花招。她说,“我从没想到你会喜欢它。它不会给我叼钱,那是肯定的。”
  “我只是照管它。它是你的。”范林以为她会兴致勃勃地谈下去,但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徐缓的女中音略带睡意。他本来要说多么想她,经常抚摸她在壁橱里的衣服,但忍住了没说。
  一个湿漉的早晨,外面蒙蒙细雨在风中摇曳,像绵绵丝线缠在一起;西面街上的车辆隆隆作响。范林躺在床上,肚子上盖着卷皱的床单,心里想着苏普莉娅。那女人总梦想着要孩子,她在加尔各答的父母常催她快结婚。然而范林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她的安全网——一旦她找不到更中意的男人,他就成为垫底的。他尽量不想烦心事,而回忆起那些令两人都销魂、疲竭的激奋之夜。他想她,非常想,但也明白爱情就像别人的恩赐,随时都会失去。
  突然一个响亮的音符从作曲室传来——宝利在电子琴上玩呢。“别闹腾了!”范林朝鸟嚷道。但音响继续玎玲玲地传来。他下了床,向作曲室走去。
  不知怎么搞的客厅里窗户开着,地板上撒落着纸张,由过堂风吹来吹去。范林听到动静,看见一个人影溜进厨房。他快步跟过去,只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爬出窗外。范林没追上他,就探出窗户,朝顺着防火梯往下跑的小偷大喊,“你要是再来,我就报警把你逮起来。找死的!”
  男孩跳落到柏油地上,两腿一软坐了个屁股蹲,但接着就爬起来。他的牛仔裤后面黑乎乎的湿了一片。一眨眼他拐上街道,不见了。
  范林回到客厅时,宝利忽地一声飞过来,落到他的胸脯上。鹦鹉看上去受惊了,翅膀颤抖不停。范林双手捧起鸟,亲了它一下。“谢谢你啦,”他悄声说。“你吓坏了吧?”
  
  鸟笼的门白天黑夜总开着,宝利通常在笼子里方便。每两三天范林就换一换铺在笼底的报纸,以保持鸟舍的清洁。实际上,他的整个公寓成了一个大鸟舍,宝利可以进进出出,包括作曲室。它醒着时一般不在笼子里呆着,那里面横着一根塑料栖杠。甚至夜里它也不用栖杠,而是抓着笼帮睡觉,身子悬在空中。那样睡不累吗?范林想。难怪宝利白天提不起精神。
  一天下午,鹦鹉趴在范林的胳膊肘上,他注意到宝利的一只脚比另一只脚厚些。他把鸟翻了个身,吃了一惊,发现宝利左脚上有个绿豆大小的水泡。他寻思着塑料栖杠是不是太滑了,鹦鹉踩不住。是不是它抓着睡觉的笼帮把脚磨起了泡?也许他应该给宝利买只新笼子。他翻阅起电话簿查找宠物店。
  一天傍晚他在皇后区植物园散步,遇见歌剧导演艾尔伯特-张。艾尔伯特在跑步。他停下来和范林寒暄时,宝利飞向一棵硕大的柏树,冲进蓬乱的树冠,落到树枝上。
  “下来,”范林唤他。鸟一动不动,紧抓着倾斜的树枝,注视着两人。
  “这只小鹦鹉真难看,”艾尔伯特说。他擤了一下鼻子,用手指掸去运动裤上的尘土,接着跑走了,后脖颈上的肉直颤。在他前方一对年轻夫妇溜着一条达克斯猎狗,狗脖子上拴着长长的皮带。
  范林转身要离开,宝利飞扑下来落在他头上。范林把鸟放到胳膊上。“怕我丢下你走开,是吧?”他问。“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再带你出来了,明白吗?”他拍拍宝利的头。
  鹦鹉只朝他眨眨眼。
  范林突然意识到宝利一定喜欢木头栖杠的感觉。他四下找了找,在一棵高高的橡树下捡了根树枝,带回家去了。他卸下塑料棒,把树枝削成新的栖杠,每一端都刻出个槽,将它嵌进笼子里。从那天起,宝利每天夜里都睡在木枝上。
  范林自豪地对苏普莉娅讲起那个新的栖杠,但她太忙,兴奋不起来。她听上去倦意浓浓,只说了句,“我真高兴把鸟留给了你。”她甚至都没说声谢谢。他原打算问她电影拍摄的进展如何,但没问。
  歌剧作曲进展得很顺利。范林交上去了前半部分乐谱—共132页;艾尔伯特高兴极了,说他一直担心范林还没动笔。现在艾尔伯特可以放宽心了——一切都要就绪了。几位歌手已经签约。看起来明年夏天他们就能上演歌剧。
  在办公室里,艾尔伯特叼着雪茄,吞吐烟雾,面带难色地咧嘴一笑,对范林说,“我现在没法付给你头一半预支费。”
  “为啥不能?合同上写的你必须付。”
  “没错,但我们手头没有现金。下月初我一定付你,那时我们就有钱了。”
  范林脸一沉,宽厚的眉毛翘起来。他已经陷进这个歌剧里,撤不出来了,他怕将来更难得到报酬。他以前从没为艾尔伯特-张工作过。
  “这鸟今天更丑了,”艾尔伯特说,手里的雪茄指着宝利。鸟站在写字台上,在范林的两手之间。
  话音刚落,鹦鹉忽地飞起来,落到艾尔伯特的肩上。“哎,哎,它喜欢我呀!”那人喊了一声。他取下宝利,鸟慌忙逃回到范林身边。
  范林注意到艾尔伯特的西服肩膀上有片绿乎乎的污斑。他压下去在喉咙里冲上来的欢笑。
  “别为酬金担心,”艾尔伯特保证说,手指轻敲着桌面。“咱们有合同,如果我不付款,你可以告我。这回只是例外。钱已经有人同意捐了。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范林觉得好多了,跟导演握握手,走出办公室。
  三个月前,《盲人音乐家》签合同的时候,那位住在斯塔腾岛上的流亡诗人坚持作曲家不可以改变剧本中的任何地方。奔永身为诗人兼剧作家,不明白歌剧与诗歌不同,得依靠多人合作才行。艾尔伯特太喜欢这个剧本了,就同意了作家提出的条件。这却给范林出了难题,他心中的音乐结构无法跟一些词吻合。此外,有的字没法唱,比如“美滋滋”和“自私”。他得用别的词取代它们,最理想的是以开元音结尾的字。
  一天早上范林专程去斯塔腾岛,去见奔永,要他允许改几个词。他没打算带上宝利,不过他刚出公寓就听见鸟不断地撞门,还抓挠木板。他打开门说,“想跟我去吗?”鹦鹉跳到他胸上,抓住体恤衫,发出细小的唧叫声。范林抚摸宝利一下,带它去了火车站。
  这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天空被昨夜的阵雨洗得明净。一路上范林站在渡船的甲板上观看海鸟飞旋。有的鸟在船头阔步走动或蹦跳,两位小姑娘在把面包撕碎扔给它们。宝利加入那些鸟的行列,衔起食来,却不吃不咽。范林知道鹦鹉那样做是玩耍,可是不管他怎样呼唤,鸟就是不回到他身边。所以他站在那里观看宝利兴致勃勃地在海鸥、海燕和燕欧之间往来。他很惊奇,宝利竟然不怕那些比它大的鸟,不由地揣测鹦鹉在家里是不是太孤单了。
  奔永热情地接待了范林,仿佛他们是朋友。其实他们只见过两次面,两回都只谈些剧务的事。范林喜欢这个人——奔永虽然四十三了,可没失去童心,常常仰头大笑。
  坐在会客厅里的沙发上,范林唱起一些片断,以显示原文多么难唱。他的嗓音普普通通,有点儿沙哑,但每当唱起自己谱的曲子,他就富有信心和表现力,面容生动,手势强劲,仿佛忘记了别人在场。
  他正唱着,宝利在咖啡桌上欢跳起来,摇头拍翅,鹰钩小嘴开开合合,发出快乐但让人听不懂的叫声。接着鸟停住,跺起脚来打拍子,这让诗人特开心。
  “它会说话吗?”奔永问范林。
  “不会,不过它很聪明,还认识钱呢。”
  “你应该教它说话。过来,小东西。”奔永伸手邀请,但鸟没理他。
  没费劲范林就征得剧作家的同意,条件是范林改动字句前,他们得先谈一下。他们到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去吃午饭,两人都要了锅煎比萨饼。奔永用红餐巾檫檫嘴,坦白说,“我真喜欢这个地方。每周我在这里吃五次午餐。有时候我就在这里写诗。干杯。”他举起啤酒杯,跟范林的水杯碰了一下。
  诗人的话让范林吃惊。奔永没有固定工作,作品也根本赚不到钱;在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每周下五次餐馆。另外,他爱看电影,爱听流行音乐;他的公寓里有两个高高的书架,上面装满了镭射唱片和光碟。他太太是护士,显然把他护养得很好。范林被那女人的慷慨所感动。她一定喜爱诗歌。
  午饭后他们在白沙覆盖的海滩上散步,打着赤脚,各自拎着鞋子。空气带有鱼腥,裹着冲上岸的海带散发出的怪味。宝利喜欢海水,沿着浪花的边缘飞飞蹦蹦,不时地停下来啄啄沙子
  “啊,这海风太令人振奋了,”奔永望着宝利说。“每回我来这里散步,这海景就让我浮想联翩。面对这一片汪洋,甚至生与死都不重要,无关紧要。”
  “那对你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呢?”
  “艺术。只有艺术是永存的。”
  “这就是你为啥一直全职写作?”
  “对,我在充分利用艺术自由呢。”
  范林沉默了,无法从心中驱开为奔永自我牺牲的太太的形象。他们书房里有一张她的相片,她很漂亮,脸庞略宽但十分端庄。起风了,黑云在远方的海面上聚集。
  渡船起航时,雨云在布鲁克林的上空汹涌,闪电曲曲折折地划过天际。甲板上一个瘦小的留着灰胡子的人在痛骂大公司企业的恶劣行径。他双眼紧闭,高喊,“兄弟们,姐妹们,想想看谁掠夺了你们的钱财,想想看谁把毒品抛入街头巷尾来毒害我们的孩子。我认识他们,我看见他们每天都在犯罪,无视我们的主。这个国家需要一场革命,需要把每一个骗子都关进监狱,或把他们装上船送到古巴去——”范林很惊讶,话语从那家伙的嘴里喷泻而出,仿佛他魔鬼附身,两眼闪射坚硬的光芒。但没几个乘客理会他。
  当范林专注那人时,宝利离开他的肩膀,飞向海浪。“回来,回来,”范林高喊,但鸟继续沿着船舷飞行。
  突然一阵风截住宝利,把它卷进翻滚的水里。“宝利!宝利!”范林叫着,冲向船尾,眼睛紧盯着在翻腾的水中起伏的鸟。
  他踢掉凉鞋,一头扎进水里,朝宝利游去,嘴里仍喊着它的名字。一个浪头砸到范林脸上,灌了他一嘴海水。他咳嗽了一声,看不见鸟了。“宝利,宝利,你在哪儿?”他高喊,四下慌乱地看着。接着他看见鹦鹉仰卧在一个波涛的斜坡上,约有三十米远。他拼尽全力向鸟冲过去。
  他身后的船慢下来,人们围聚在甲板上。一个人用喇叭筒对他喊,“别慌!我们过去帮你!”
  范林终于抓住了宝利,但鸟已经失去知觉,张着嘴。泪水从范林被盐刺疼的眼睛涌出,他看看宝利的脸,把它头朝下翻过来好空出嗉子里的水。
  一只软梯从船上放下来。范林双唇衔着宝利,把自己拖出水面往上爬。他一到甲板上,那个灰胡子的疯人就默默地走过来,把凉鞋递给他。人们围过来观看范林把鸟安放在钢甲板上,用两指轻轻地压着宝利的胸膛,把水从它身体里挤出来。
  远方雷声隆隆,闪电砸碎了城市的天空,但片片阳光仍在海面上飘动。在船加速驶向北方时,鸟紧攥的两爪张开了,抓了一下空气。“它醒过来了!”一个男人兴奋地喊着。
  宝利慢慢睁开眼睛。甲板上一片欢呼,而范林感激得呜咽起来。一位中年女人给范林和鹦鹉拍了两张照片,喃喃说,“太不寻常了。”
  
  两天后,一篇小文章出现在《纽约时报》的市区版上,报道了如何抢救宝利。作者描述了范林怎样毫不犹豫地跳进海里,怎样耐心地给鸟做人工呼吸。文章很短,不到五百字,但在当地社区里引起一些反响。一周之内,一份叫《北美论坛》的中文报纸登了关于范林和他的鹦鹉的长篇报道,还附加上他俩的像片。
  埃尔伯特-张一天下午送来他许诺的那一半预付金。他读过救鸟的文章,对范林说,“这个小鹦鹉真有两下子。它看起来傻乎乎的,可一肚子心眼儿。”他手伸向宝利,指头勾动着。“过来,”他哄劝说。“你忘了在我身上拉baba了。”
  范林大笑起来。宝利一动不动,眼睛半合,好像困了。
  艾尔伯特接着询问了谱曲的进展情况,其实范林从海上事故后就没作多少。导演再三强调歌剧要按计划上演。范林答应一定加倍努力地作曲。
  尽管宝利备受关注,它仍在继续萎缩。它不怎么吃东西,也不怎么动弹。白天它呆在窗台上,常常打嗝。范林猜测宝利是不是感冒了,或上年纪了。他问苏普莉娅鸟的岁数有多大。她也不清楚,但说,“它一定挺老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它七八十岁啦?”
  “我也说不准。”
  “你能不能问问它原先的主人?”
  “我在泰国怎么问呢?”
  他没追问下去,她对宝利漠不关心让他心里不快。他不相信她跟鸟以前的主人没有联系。
  一天早晨范林看看宝利的笼子,吓了一跳,只见鹦鹉直挺挺地躺着。他捧起宝利,那生命已逝的身体依然温暖。范林抚摸着鸟的羽毛,泪水忍不住地流淌;他没能挽救自己的朋友。
  他把小小的尸体放在餐桌上,观察了许久。鹦鹉看上去很安详,一定是睡入死亡的。范林安慰自己——宝利起码没遭受多难的晚年。
  他把鸟埋在后院里银杏树下。一整天他什么也做不下去,呆呆地坐在作曲室里。他的学生晚上来了,但他没怎么教课。他们走后,他给苏普莉娅打了电话,女友听上去不太耐烦。他带着哭腔告诉她,“今天一早宝利死了。”
  “天哪,你听起来像失去了个兄弟。”
  “我心里难受。”
  “对不起,但别想不开,别跟自己过不去。如果你真想那鹦鹉,就去宠物点买回一只来。”
  “它是你的鸟。”
  “我知道。我不怨你。我没时间多说了,亲爱的。我得走了。”
  一直到凌晨范林都无法入睡,心里反复重温跟苏普莉娅的谈话,还埋怨她,仿佛她该对宝利的死负责。最让他心气难平的是她那无所谓的态度。她一定早就把鸟忘到脑后了。他琢磨是否应该在她下月回来时主动提出分手,既然他们迟早会分开。
  一连几天范林都取消了课,专心为歌剧谱曲。音乐从笔端轻易地涌出,一个个旋律如此流畅又新鲜使他停笔自问,是不是无意中抄了大师们的作品。没有,他写下的每一个曲调都是原创。
  他忽视了教课,让学生们不安。一天下午他们带来一个笼子,里面装着一只鲜黄的鹦鹉。“我们给你弄到了这个,”沃娜对范林说。
  虽然明白没有鸟能取代宝利,范林感激这份心意,让他们把新鹦鹉放进宝利的笼子里。他告诉他们晚上来上课。
  这只鹦鹉已经有名字,叫戴文。每天范林把它丢在一边,不跟它说话,尽管鸟会说各种各样的话,包括秽语。有一回它甚至叫沃娜“婊子”;这让范林猜想戴文原来的主人是不是因为它嘴太臭才卖掉了它。”吃饭的时候,范林把一点儿自己吃的食物放进宝利的碟子里给戴文,不过他经常开着气窗,希望鸟会飞走。
  歌剧音乐的后半部分完成了。艾尔伯特-张读完乐谱后给范林打了电话,要见他。范林第二天早晨去了艾尔伯特的办公室,拿不准导演要和他谈什么。
  范林一坐下,艾尔伯特就摇摇头笑了。“我弄不明白——这一部分跟头半部分出入太大。”
  “更好还是更糟。”
  “那我还说不准,但后半部好像感情更充沛。唱几段,让我们看看它听起来怎样。”
  范林唱了一段又一段,仿佛音乐从他身心深处喷涌而出。他觉得歌剧的主人翁,那位盲人音乐家,通过他在哀叹失去了心上人——那姑娘是当地的美人,被父母所迫嫁给了一位将军做妾。范林的声音悲哀得颤抖,这在他以前试唱时从未发生过。
  “啊,太悲伤了,”艾尔伯特的助手说。“让我想哭。”
  不知怎地那女人的话倒使范林冷静了几分。接着他唱了几段头半部的乐曲,每一段都优雅轻快,尤其是那支在歌剧中出现五次的叠歌。
  艾尔伯特说,“我敢肯定后半部分在情感上是对的。它更有灵魂——哀而不怒,柔而不弱。我服了。”
  “对,真是那样,”那女人附和一句。
  “我该怎么办呢?”范林叹气说。
  “把整个音乐协调起来,前后一致,”艾尔伯特建议说。
  “那得需要好几个星期。”
  “咱们有时间。”
  范林开始动手修改乐谱;实际上,他给头半部做了大手术。他干得太猛了,一周后垮了下来,不得不卧床休息。然而,即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压制在头脑中回响的音乐。第二天他继续创作。尽管疲惫,他很高兴,甚至陶醉在这种谱曲的亢奋中。除了给戴文喂食,他完全不管它了。鹦鹉偶尔地来到他身边,但范林忙得根本顾不上它。
  一天下午,工作了几个小时后,他躺在床上休息。戴文落在他旁边。鸟翘翘带蓝梢的长尾巴,然后跳到范林的胸上,豆粒一样的眼睛盯着他。“你号嘛?”鹦鹉喊了一嗓子,好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开始范林没听明白那尖利的话。“你号嘛?”鸟又重复一遍。
  “好,还好。”范林笑了,眼里一下充满泪水。
  戴文飞走了,落到半开的窗户上。白窗帘在微风中摆动,仿佛要起舞;外面菩提树叶沙沙作响。
  “回来!”范林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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