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特拉维夫,一个闷热的傍晚,作家(从头到尾他就是作家,没有名字)在咖啡馆为晚上的读者见面会做准备。这时,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年轻女侍者吸引,情不自禁为其编织一段关于三角恋情的故事。随后,他又把故事的主人公换为邻桌的两个中年男子。就这样,作家开始了现实与想象交叠之旅。作家来到文化活动中心与读者见面,却任思绪信马由缰:他“窃取”周围人的生活细节将其作为创作素材;他在两个陌生人之间建立联系使他们存在于同一个故事;他为不同的人物命名,构想他们的经历、编排相关的情节。这一切亦真亦幻,现实与想象的界限逐渐模糊。奥兹以“咏叹生死”为题展示大千世界中的生活琐事与情感,作品中所描写的一切均与生死相关,全书二十几个人物,基本都是在艰难世事中求生存的普通人,他们的欢乐苦痛、思索彷徨,他们的爱与欲、生与死,构成生死之歌中的一个个彼此不同却又是相似的音符。 作者简介: 阿摩司·奥兹,1939年生于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文学与哲学学士,牛津大学硕士和特拉维夫大学名誉博士,本-古里安大学希伯来文学系教授。著有《何去何从》、《我的米海尔》、《了解女人》等十余部长篇小说和多种中短篇小说集、杂文随笔集、儿童文学作品等。他的作品被翻译成三十余种语言并获多项重大文学奖,包括“费米娜奖”、“歌德文化奖”、“以色列奖”和2007年度的“阿斯图里亚斯亲王奖”。奥兹不仅是当今以色列最优秀的作家、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希伯来语作家,也是一位受人敬重的政治评论家。 目录: 咏叹生死 人物表 译后记 手法纯熟,细节离奇,环环相扣的人物刻画极具大师风范;一个关于性与死亡主题的寓言;一种介于J.M.库切和米兰·昆德拉小说世界之间的创作风格。 ——《卫报》 阿摩司·奥兹为我们全面打开了通向以色列人的世界、通向以色列人心灵、通向以色列人的现实处境的门和窗户,让我们看到了以色列人民的生存图景和生命体验,他们的悲欢与歌哭,他们心灵的焦躁与安宁,他们日常生活的烦恼和欢喜,他们精神和宗教世界里的苦闷和欣悦,他们寻找心灵家园和文化故乡的乡愁。 ——邱华栋 于是作家将坐在离舒尼亚绍尔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三四条街远的一个小咖啡馆里,文学之夜即将在社区活动中心大楼举行。咖啡馆里显得低矮、阴郁、令人窒息,因此眼下正适合他。他将坐在这里,试图集中思考这些问题(他总是会比约定的时间晚到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他总是会找事情做,消磨时间)。一个身穿短裙、乳峰高耸、略显疲倦的女侍者擦抹着他茶桌上的桌布:但即使她已经擦过,福米加塑料贴面还是有点发黏。也许桌布本身就不干净? 与此同时,作家眼看着她的大腿:那双腿既匀称又妩媚,只是踝关节有点厚。之后他偷偷看了一眼她的面庞:那是一张讨人喜欢的快乐面庞,两道眉毛聚拢到了一起,头发用一根红色的橡皮筋系到了脑后。作家闻到了汗味儿和肥皂味儿,疲倦女人的气味儿。他可以透过短裙得知她内裤的轮廓。他的双眼凝视着那隐约可见的形状:左半边臀部似乎有点不匀称,这令他激动不已。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在她腿上、臀部、腰部来回打量,脸上露出愠怒与乞求:行行好,放过我吧。 因此,作家彬彬有礼地转移了视线,点了炒鸡蛋、沙拉加面包卷和一杯咖啡,从衣兜里抽出一根香烟,夹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间,没有点燃,左手托腮:十足的文化人神态,没有引起女侍者的注目,因为她已经转动着平底鞋的鞋跟,消失在隔墙后面。 在等炒鸡蛋时,作家想象着女侍者的初恋(他决定管她叫莉吉):莉吉年仅十六岁时,爱上了本奈-耶胡达足球队的替补守门员查理。那天细雨霏霏,查理开着他的蓝旗亚轿车,出现在她上班的一家美容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她带到埃拉特的一家酒店(他的一个叔叔是酒店的主人之一)度了三天假。在埃拉特,查理甚至给她买了一件非常抢眼的晚礼服,就像希腊女歌星穿的晚礼服,上面点缀着银光闪闪的装饰片,任何东西应有尽有,然而两个星期后他就把她给甩了,而后又来到了同一家酒店,这一次是跟一个水上选美比赛中的亚军。莉吉在接下来的八年中,又经历了四个男人,但一直梦想着他会回来:他会上演这样的一幕,似乎很生她的气,非常可怕,危险,好像他就要发疯,她有时非常惊恐,然而突然之间,他的情绪舒缓起来,会原谅她,像个孩子那样快乐地搂抱她,管她叫咕咕歌,亲吻她的脖颈,用他温暖的呼吸轻轻触动她,用他的鼻子轻轻拨开她的嘴唇,就像这样,而后一股暖意,如同蜂蜜,蔓延到她的全身,而后他突然把她抛向空中,很用力,就像抛一个枕头,直至她直喊娘,但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抓住她,抱住她,所以她摔不着。他喜欢用舌尖缓慢而长时间地轻轻触动她耳朵后面、耳朵里面、脖子后面长有纤细毛发的地方,直至那种感觉像蜂蜜一样再次蔓延她的全身。查理从来没触犯过她,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他是第一位教会她一些东西的男人:比如慢慢起舞、穿超短三点式泳衣、光着身子脸朝下晒太阳、胡思乱想,镶绿色宝石耳坠以便衬托她的脸庞和脖子。 可是那之后他被迫归还蓝旗亚轿车,骨折了的胳膊上打着石膏绷带,他又去了埃拉特,可这次是和另外一个姑娘,露茜,她险些赢得了水上选美冠军。离开之前,他对莉吉说,你瞧,咕咕歌,我真的真的抱歉,但请你理解我。露茜出现在你之前,我和露茜并没有真的分手,我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有阵子没见面了,可是现在我们又重归于好,等等,露茜让我转告你她真的不生你的气,没什么难过的,你会看到,咕咕歌,过一阵子,你就会慢慢从我们的事情中平静下来,你会找到更适合你的人,因为实际上,你应该找个更好的人,你应该找个最好的人。最重要的,咕咕歌,你和我只是对对方有好感,对吗? 最后,莉吉把那件银光闪闪的晚礼服送给了某位表姐妹,把三点式泳衣放到了抽屉最里面,针线包的后面,而后就把它遗忘在那里了:男人们管不住自己,他们生来如此,但在她看来,女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因此,爱情这种事几乎总以这种或那种坏结果告终。 查理并没有在本奈-耶胡达球队长期踢球。现在他成了家,有三个孩子,在霍隆有家工厂,制造太阳能热水器,据说他甚至把热水器大批量出口到占领地和塞浦路斯。两腿瘦骨嶙峋的露茜呢?她最后的结局又怎么样啦?查理利用了她之后也把她给甩了吗?如果我有她的地址,或者电话,如果我有勇气,就会去找她。我们两人一起喝咖啡。聊天,我们两人甚至可以成为朋友?奇怪的是,我现在怎么一点也不在乎他了,但确实有点在乎她。我从来就不会想到他,即使怀着蔑视,但确实有时会想到她:也许因为现在她变得有点像我了?他在床上也叫她咕咕歌吗?他也是笑着在她双唇之间挪动鼻尖吗?他是否慢慢地、轻轻地用她的手向她展示她身体的样子吗?如果我能找到她,我们也许可以说说这些,我们或许会慢慢成为朋友。 男女之间确实不存在友谊:如果他们之间起电,那么就不会产生友谊。如果他们之间不起电,那么他们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但是两个女人之间就不同了,尤其是均处在从男人那里接受了痛苦与失望的两个女人,尤为重要的是因为同一个男人而遭受痛苦的两个女人——也许我有朝一日应该努力找找那个露茜? 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男人,都五十多岁了。他们都显得不慌不忙。两人中为主的那个体格健壮,完全谢了顶,像电影中的黑帮亲信。块头较小的那个显得陈腐,连衣服都是旧兮兮的,他举止躁动,表情中多少有点羡慕或同情,没有丝毫歧视。作家点燃一支烟,认定这个人一定是某类代理商,也许是推销吹风机的。作家把老板叫列昂先生,而把那个谄媚者叫做施罗莫·霍基。他们好像在泛泛探讨关于成功的问题。 黑帮亲信说,“除此之外,你这辈子没什么可做的了。” “我百分之百认同,”他那个随从说,“我绝对不会反对你,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人这一辈子不能光顾了吃喝。人需要拥有精神层面的东西,就像我们在犹太教中所说的那样。一种上好的灵魂。” “你呀,”老板冷漠而略带厌恶地说,“总是那么不着边际。总是从空气中,从云彩里拽出东西。要是你从现实生活中举出一两个例子,就会把自己解释得更好啦。” “好啊,可以,干吗不,比如说,那个过去给伊斯拉泰克斯(Isratex)工作的家伙哈扎姆,欧法迪亚·哈扎姆。你记得他吧,那个两年前中彩得了五十万的人,后来他离婚了,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搬家,开始投资,谁来借钱都给,不用担保,加入了某个党派,施计做了个部门首领,日子过得像国王一样。甚至像君主。最后,他得了肝癌,被送到以希洛夫医院,病入膏肓了。” 列昂先生皱起眉头,带着不耐烦的腔调说:“当然。欧法迪亚·哈扎姆。我参加过他儿子的婚礼。我本人正好非常熟悉欧法迪亚·哈扎姆的情况。他恣意花钱,既有正当理由,又过得快乐,他每天开着蓝旗亚和金发碧眼的俄国姑娘在城里兜风,他总是在寻找投资者、企业家、担保人、资助来源、合作伙伴。可怜的家伙。可你知道什么?我们探讨这个题目时,你最好别提他:你举他这个例子并不好。癌症,朋友,不是因为坏习惯才得的。现在科学家们发现,得癌症或是因为脏,或是因为紧张。” 作家把差不多一半的炒鸡蛋剩在盘子里。他喝两小口咖啡,觉得有股烧洋葱和人造奶油的味道。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而后,付了钱,微笑着向找给他零钱的莉吉致谢,他把小费藏在茶托底下。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看着她离开,不过确实朝她的后背和臀部投去欣赏的、依依惜别的一瞥。他可以透过她的裙子看出她短衬裤的左半边比右半边略高。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她。最后,他起身离开,而后改变主意,下了两级台阶走进没有窗子的厕所。光线凝滞的灯泡、斑驳的墙皮以及黑暗中飘来的污浊尿臊味儿使他想起观众见面会的准备工作还没做呢,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观众的问题。 从厕所出来时,他看到列昂先生和施罗莫·霍基先生把他们的椅子挪得更近了,并肩坐在那里,躬身看着笔记本。大块头男人一边沿着一排排数字移动着粗大的拇指,一边明显地压低声音说话,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摇着脑袋,仿佛想把什么东西永远彻底地排除在外,毫无疑问,与此同时,他那位默认的同伴频频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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