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


作者:赫塔•米勒     整理日期:2014-08-26 00:16:34

《今天我不愿面对自己》是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了一名制衣厂的年轻女工,因为在运往意大利的衣服中夹带一张“我等你”的纸条,被控在工厂卖淫并失去了工作,而且必须定期接受秘密警察的盘问。秘密警察问话的内容,涉及她过去的一切,每项细节都足以把她推向深渊。制衣女工没有因此而气馁,反而更清醒地、全神贯注地应对盘问。小说充满诗性的语言,并透过层层盘问,慢慢堆积起主角的记忆。
  作者简介:
  赫塔•米勒女,1953年8月17日生于罗马尼亚。1987年与丈夫、小说家理查德•瓦格移居西德,现常居柏林。1982年,处女作、短篇小说集《低地》出版。她曾多次获得德国的文学奖项。……当时,当莉莉命令我在内罗面前克制自己的时候,她正好开始和一个六十六岁的军官睡觉。几周后,他们想起逃亡到匈牙利边境去。他被逮捕了,她被枪杀了,这个愚蠢十足的莉莉。
  有一次,莉莉将我带到军官食堂的避暑花园里,把我介绍给那位军官。他穿着便服,上身穿一件细条纹短袖衬衫,下身穿一条灰色夏季裤子,没有肋骨,没有臀部。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很荣幸见到您,我的小姐。
  他亲吻我的手。这种完全训练有素的亲吻盛行在古老的宫廷时代。他的嘴干燥而柔软,吻在我的手心里。桌子周围坐着身穿制服的年轻男子。莉莉在这里当然注意到,这些身穿制服的人对美女们有着强烈的渴望,他们向莉莉投去火柴头。他们感觉到,这个老人已经对她而不是对我施过暴。
  那时候,已经好长时间没有爆发战争了,军事培训在懒懒散散中大打折扣。这种懒懒散散不得不被那种精巧手工耽搁住了,这种手工可以让每个人胆大妄为:征服美女。漂亮度可以从人的脸蛋、屁股的波浪、彼此的小腿肚、乳房看出来。乳房叫苹果、生梨和落地水果,视乳头的情况而定。征服女人取代了军事演习,人们对士兵们说。与此有关的一切必须在脖子和大腿之间确定。大腿要分开,如果事情开始了,要闭上双眼,不必看脸蛋。大腿和脸蛋不是一切,但乳房至关重要。苹果是值得可喜可贺的,生梨也还凑合。落地水果是士兵们不予考虑的了。征服嘛,有人说,那是给身体的铰链和内心的平衡加了润滑油。这也可以改善婚姻的和谐。那位老军官向莉莉讲述如何在平和中战胜懒散的方法。在他的妻子去世之前,莉莉说,他也经常进行军事演习。她五十岁,他比她大六岁。人们再也用不着向其他人隐瞒,他心满意足的工作带给自己甜蜜的疲惫,来自陌生女人的床,而不是来自营房。她去世以后,他每天到墓地去,走到女人后面真是太无聊了。
  我认识的所有女人,突然间发出叽叽啾啾的声音,并且有了酸葡萄的口味,他说,尤其是那些妙龄女人。人生就在食堂和营房之间的沥青地上,在高跟鞋的小腿肚上小步奔跑。他们在床单上,赤着脚,假惺惺地,叹息几声。每分每秒都快乐得死去活来,他担心她们会在他眼皮底下死去。
  总的说来,在这个避暑花园里,甚至面对生梨和落地水果,穿制服的每一个人也都是生手。可莉莉有着小巧而坚硬的夏季苹果。对他们中的每一个人,莉莉或许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打发了。他们预料到了这一点,因此团里所有的人一起训练如何征服莉莉。他们认为莉莉那位军官不必再给他的铰链加润滑油了,已经过了精巧手工的时间,是他到了该换班的时候了。他们逼迫他离开莉莉的漂亮肉体。在他们扔出火柴头的手指上,结婚戒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们的眼睛透过自己的手指看出去,目光就像湿漉漉的子弹在闪耀。老人将烟灰缸放在他的手旁边,说道:
  他们病了,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呀。
  他将桌上的火柴头收集起来扔进烟灰缸里。他的双手像药剂师的手一样白皙。他和莉莉都没有激动,他们没有伪装出平静的样子,他们有耐心。我什么都不明白,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是否还能有那么多的耐心。可他的脸依然光鲜,他的太阳穴像一张有污渍的纸一样,在遮阳伞的阴影下跳动。莉莉看着他,没有收回一句话,这个我不知道。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正如黑刺李子掉进平静的河水中,原本就是如此。他握住莉莉的手,坐着时肚子前倾。我原以为,因为还有两根火柴飞到了桌上,他此刻一定会大动肝火了。他空着的手将火柴收集起来,另一只手依然坚定地握住莉莉的手,他突然轻轻地开始为莉莉唱起歌来了:
  一匹马来到劳改营的院子里
  它的头上有一扇窗
  你可看到那里有淡青色的望塔厖
  他自个儿地唱起来,如此旁若无人,又根本不是那种串会儿门的架势,真是让我受够了。他知道这首歌曲,让我的心很受伤。我爷爷也唱过这首歌,但那是他在劳改营里学来的。我和莉莉都还太年轻,他可以相信这一点。噢耶,如果我跟着他一起唱,那他的舌头将如何停留呢。可只是因为我坐在莉莉和他中间,一起听他唱歌,所以在桌旁感觉这首歌不中听。我看到遮阳伞的伞骨旁边有些地方磨破了。我们坐在阳伞下,于是我搅和了一桩秘密。莉莉不是那名军官的玩物,他爱她。他中断歌声,我让莉莉在他的军官食堂里待着,自己昏昏沉沉地在城里走着。当时,他们脑子里肯定有过逃跑的念头。他两个儿子在加拿大长大成人,他想和她一起到那儿去。
  太阳很刺眼,菩提树上绿叶和黄叶随风摇曳,只有黄叶掉落在地上。不管我愿不愿意,绿叶暗指莉莉,黄叶暗指他。
  这个男人对莉莉来说是太老了。
  我和行人相撞,看到他们已经为时晚矣。那天下午,我独自一身,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到了厂里才算结束,莉莉叫我到她那里去,和我谈一谈军官的事。
  自从纸条事件发生后,我再也不允许到楼上的包装车间去了。我上楼的时候,莉莉在过道里等着。我们到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她坐在脚后跟上,我倚靠在墙上,说:
  尽管他的脸很年轻,但他的肚子里早已是落日余晖了。
  听到这话,莉莉抬起头来,将指尖放在地上,睁大眼睛。我伤害到她了。她脖子上面的青筋都露出来了,她的嘴巴已经为叫喊做好了准备。可这时,莉莉将我的手拉了下来,直至我同样跪在她前面,抓住她的臀部。因为正好有一名男子一只手里拿着衣架,从我们身旁走过,装出没看到我们的样子,莉莉低声说:
  如果他躺下来,那么落日就像一个枕头一样平坦。
  我看到莉莉的脚了。如果第二只脚趾比第一只脚趾长,那么这个人就叫鳏夫脚趾。莉莉就是这么叫的。她说:
  他叫我樱桃。
  这种叫法和她的蓝色眼睛不相称。当那名拿着衣架的男子离我们越来越远,并关上包装车间大门时,莉莉说:
  风可以刮走树枝上的樱桃,这不是很好吗,你有一双黑眼睛,我叫樱桃。
  阳光落到过道里,天花板上的霓虹灯还在亮着。我们就这么坐着,像两个疲惫的孩子。
  他在劳改营里待过吗?我问。
  莉莉不知道。
  你问问他。
  莉莉点点头。
  奇怪的是,厂区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此刻过道里也是鸦雀无声,连霓虹灯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都能听得见。
  今天我想到,那名老军官一定要寻找莉莉了,因为在认识她之前,他和她的死亡达成了协议。他第一次认识莉莉的时候,他像一只马表一样停了:现在我有了意中人。作为退休老人,他总是被吸引到军官食堂的那些制服那里。他的制服被脱下了,他被脱了个精光。他在渴望中成了士兵。他想和莉莉一起到那儿去,那个像从前一样人们看到他穿着制服的地方,尽管他穿的是细条纹夏季衬衫。在士兵花园里展示他的征服,如果他和莉莉独自待在一起,他把迟来的对爱的渴望做到了极致,莉莉的漂亮都难以与之媲美。像他这样的一个人,对边境线上的士兵、狗和子弹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担心,也就是死亡在追求她,犹如他追求她一样,竟敢成了信仰:莉莉在吓唬死亡,也在为他吓唬死亡。他看得太多,于是成了盲人,他拿莉莉孤注一掷,她可以令他失去理智。
  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回想起自己过去的时光。枪杀莉莉的那个野小子,如果回想一下的话,那么他和那位老人相似。边防哨兵是一个年轻的农民或者工人。或者几个月之后他将成为一名大学生,以后将是教师、医生、牧师、工程师,成为他成为的那个人。他开枪的时候是一个痛苦地在天空下巡逻的人,大风日日夜夜地在吹着孤独之歌。莉莉的肉体使他在地上颤动不止,她的尸体是老天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他为此得到十天的假期。或许和我的第一任丈夫一样,他写了不快乐的信。或许像我一样的一个女人,尽管无法和死者较量,但可以抓住爱情发笑和抚摸,她在等待,直至他像一个人一样自以为了不起。他在一瞬间或许是以幸福的名义开枪射击的,然后砰的一声枪响了。犬吠声从远处传来,然后是叫喊声。莉莉那位军官被捆住了手脚,被带到了铁屋中,由那位开枪的渴望幸福的人看守着。莉莉躺在地上。那间铁屋没有前墙壁。地上有一个蓄水池,墙边有一张长凳,角落里有一副担架。那名看守喝了很多水,给自己洗了脸,将衬衫从裤子下面抽出,擦干净,坐下来。那个被捆绑的人不允许坐下来,但他可以望得到莉莉躺着的那块草地。五条狗过来了,青草没到了它们的脖子那里,它们的大腿在草地上面飞奔。在它们后面更远的地方,穷追不舍的士兵奔了过来。等到他们到了莉莉那里,不仅是她的衣服被撕成了破布,那几条狗淘空了她的身体。在它们的狗嘴下面,莉莉像一畦虞美人,鲜红地躺在那里。士兵们把那些狗赶走了,站成一圈。然后,有两个人到了铁屋里,喝了水,将担架带走了。
  这是莉莉的继父告诉我的。就像一畦虞美人,他说,我此刻想到了樱桃。
  孩子在太阳下睡着了。父亲拿走了他的手绢,他的手指松开了,尽管父亲将他的手臂朝后面弯曲,将手绢塞进他的夹克衫里,他依然在睡觉。尽管父亲将大腿分开很大,给孩子转了个身让他和自己面对面,还站起来让孩子张开的嘴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有轨电车马上就要到达邮政局前面的车站了。他抱着孩子到门口。有轨电车停下了,没有了呼啸声,车子里显得更空荡荡的了。驾驶员抓住第二个小面包,然后迟疑了一下,从瓶子里拿出水喝。为什么他要在吃东西之前喝水呢。邮局门口有一只很大的蓝色信箱,里面能放多少封信呢。如果我往里面放信,那里就永远不会空置了。自从意大利便条事件发生后,我没有再给任何一个人写过信。有时候人们谈论什么,必须说,但不用写。驾驶员在吃第二个小面包,吃完面包屑后他一定会口干舌燥了。车外面,那名父亲抱着那个睡着的孩子在大街上走着,那街上没有斑马线。如果过来一辆小汽车,他走过去就太慢了。谁能抱着一个仍在睡觉的孩子奔跑呢?或许在横穿马路之前,他必须弄明白不会有车辆开过来。但他必须向右越过孩子的脑袋看过去,他可能自己搞错了。如果出什么倒霉的事,那他是有责任的。他难道在小孩睡之前没有和他说过吗:妈妈没戴太阳眼镜,否则就看不到你的眼睛有多蓝了。他去邮局了。他抱着孩子就像抱着一个包裹一样,如果他不醒,他就把他寄走了。一个老太透过敞开的车门口问道:这个车到集市广场去吗?你看看,那上面写着呢,驾驶员说。我没戴眼镜,她说。笔直朝前走,他说,如果集市广场在那儿,我们就到那儿去。老太上了车,驾驶员开车出发了。有一名年轻男子奔跑着跳上了车。他的呼吸声多大呀,把我的空气夺走了。
  我在咖啡馆前面的桌旁看到了莉莉的继父。他不希望认出我来,但趁他还没把头转过去,我给他打了声招呼。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沿街的桌子旁没有什么客人,我坐在他旁边。既然坐在沿街的桌旁,大家就可以互相闲扯了。他点了杯咖啡,沉默无语。我也点了杯咖啡,沉默无语。这一次,我手里拿着一把雨伞,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他看上去和莉莉葬礼时不一样。因为他将桌布上已经干瘪的金合欢树叶扔进烟灰缸,这和莉莉那位军官很相似。但他双手粗笨。等到我们的咖啡放在桌子上,女服务员离开时,他用拇指抓住把儿转动杯子,杯子随即发出刺耳的声音。糖粒粘在了他的拇指上,他用食指把糖粒擦干净,举起杯子出声地喝了起来。
  薄得就像女人的袜子,他说。他希望我想到他的厨房爱情吗?我说:也有厚的。
  于是,他放声大笑起来,抬起眼睛,仿佛他已经开始接受我了:
  莉莉肯定告诉过您,我也是一名军官,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在监狱里看望过莉莉那位军官,这事我做成了。我不认识他,只是以前听说过他的名字。您认识他吗?
  见过,我说。
  他要比莉莉幸运的多,他说,或者也不是这样,看你怎么看了。他的情况不妙。
  说完话,他用食指将一片有皱褶的金合欢叶子弄平整,叶子在中间那里断裂了,他将叶子扔在地上,喉咙里呛了一下,他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注视着那只烟灰缸,说道:
  秋天快要到了。
  这个话题我可以和任何人谈论,我想,然后说:
  快了。
  您在葬礼那天问过我,莉莉看起来什么样子。您肯定您想了解这事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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