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亚当复活


作者:卡纽克,陆汉臻,郭国良     整理日期:2014-08-26 00:14:03

尤拉姆·卡纽克(1930-),以色列小说家,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国文字,享誉全球,曾荣获比尔里克文学奖、法国人权奖和以色列总统奖。《亚当复活》是以色列文学的巅峰之作,问世以来一直是大屠杀作品中最震撼人心的作品之一。
  茫茫沙漠之中,矗立着一座设施完善、极尽豪华的精神病康复医院——这里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居住着一群二战中大屠杀的幸存者——亚当·斯坦无疑是这群怪人的首领。二战中,亚当曾是马戏团小丑,因在集中营内提供娱乐而免于一死。历经浩劫,亚当的世界陷于癫狂,他不断周旋于医生与病患之间,迷离于现实和虚幻之中,以期达到自我的救赎。
  卡纽克的作品着力描写的是人性之黑暗以及人生之痛苦,《亚当复活》为读者描绘了一个现代地狱,它在通往救赎之路的同时也摧毁了人性。
  作者简介:
  尤拉姆·卡纽克(1930-),以色列小说家,作品已被译成二十国文字,享誉全球,曾荣获比尔里克文学奖、法国人权奖和以色列总统奖。《亚当复活》是以色列文学的巅峰之作,问世以来一直是大屠杀作品中最震撼人心的作品之一。
  目录:
  第一章小丑
  第二章塞斯林太太
  第三章骗子
  第四章狗吠
  第五章露丝
  第六章孩子
  第七章伟大的纵火犯
  第八章奥丽维蒂
  第九章割礼师沃尔夫维兹
  第十章大卫,以色列王
  第十一章奇迹
  第十二章沙漠之夜
  第十三章阿拉伯老头
  第十四章小孩与狗
  第十五章铡刀第一章小丑
  第二章塞斯林太太
  第三章骗子
  第四章狗吠
  第五章露丝
  第六章孩子
  第七章伟大的纵火犯
  第八章奥丽维蒂
  第九章割礼师沃尔夫维兹
  第十章大卫,以色列王
  第十一章奇迹
  第十二章沙漠之夜
  第十三章阿拉伯老头
  第十四章小孩与狗
  第十五章铡刀
  第十六章西瓜,西瓜!
  第十七章最后的信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拍打着他的门。她一头银发,向后扎着,脸蛋如丝绸一样光滑。她身穿一件轻薄的印花夏日连衣裙——看得出来,刚买不久——脖子上围着一条宽大的水手领带。看上去她似乎刚从一张褪色的相片里走出来。“亚当!亚当!”她叫道,马上又纠正道,“斯坦先生,”她嘴里咕哝着,“到时候了,亚当……我非常抱歉。”事实上,这个女房东的确感到非常抱歉。
  她用纤细白净的双手——手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抱着脖子,突然透不过气来,好像要昏厥过去。就在昨天她几乎要窒息而死,而现在她又迎接了黎明的到来,站在门前,将要高傲地会见一个长相迷人、可能会谋杀她的男人,她的心怦怦直跳,就像少女第一次与男人外出约会一样。早些时辰,她半睡半醒那会,这清晨是显得那么可爱。但一旦她完全起身,她就有了记忆,明白事理了。现在她摸摸自己的喉咙,感到非常厌恶,她知道过不了一会,上天就要决定她的命运了。
  虽然已经醒来一个小时了,但亚当假装依然熟睡着,就像一个小孩,以为闭上眼睛就可以让自己隐身起来。只是他的眼帘微微开了一条缝,所以他能够觉察到墙壁上移动的影子,那是汽车的影子。透过他那不太成网状的眼睫毛,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贴到了那破损、褪色的墙纸上。他看到的不是陈旧古板的花图案,而是出现过一千次的他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这会儿女房东肯定在抱着她的脖子。他能感觉得到,她那双爱抚过她自己的喉咙的手是那样的温柔,向前伸展着。他一点也不担心昨晚的事,不担心她的脖子依然是这个世界的多余之物。他知道该如何去获得幸福,知道该怎么做。不过,他也懂得万事有始终,一切有尽时。上帝再精确,也精确不过我自己,他想。
  墙上都是他的脸,屋外的雪松一次又一次地投来侧影,好似在航行,航行到房间的角落,消失了。听着爱德尔森太太在门外边的轻声自语,他睁开了眼睛。他甚至听到了她的心声。
  亚当睡眼惺忪地起床,开始穿衣。他站在窗前,可以望到窗外一棵高大的柏树,颇似宗教法庭大法官的法冠。昨晚他梦见了火刑。自从他定居以色列以后,不知什么原因,他几乎没有梦见过他自己的人生往事;相反,他常梦见几百年前的事件,那些人物的命运与他几乎毫不相干。到了晚上,他自己的生活被删节了,他见到的是公共的篝火。昨晚,大法官在烧一本书,亚当觉得那本书的名字是《浮士德》。尽管他感到那本书在很大意义上来说是该烧,但这种做法使他痛苦。这个大法官,戴着圆锥形的高帽,虽然名副其实,但毕竟是在烧《浮士德》啊。
  天闪电战般地亮了。街上的嘈杂之声爬进了他的房间。奔往市区的汽车的噪音与送奶工叮叮当当的奶瓶碰撞声交织在一起。一个人在喊:“艾泼斯坦太太,您的报纸!”接着一份报纸就嗖的飞了过来,砰的落到了门庭。街对面,一个小孩在吼叫。亚当可以听到门外女房东的呼吸声。他可以肯定,这个标致的女人正透过锁孔往里窥视呢。他把脸搁在旧式的小洗脸槽边上,水龙尖叫着,水汩汩流淌。他冲着门叫喊:“太阳的脸色一团漆黑,露西,乌云笼罩着芳心。”
  可怜的人儿脸红了,她的头,由于紧靠着锁孔,一下子撞到了门。他差一点憋不住要大笑出来,但今天早晨他隐约感到爱德尔森太太应该得到不同的待遇,于是他把大笑扼杀在萌芽状态,改成大声的漱口声。
  “亚当,你到底在想什么呀?”爱德尔森太太用德语说。
  “我什么也没想,露西。我只是想弄明白今天早晨我是否还英俊。”
  “你很英俊,亚当,”这个从褪色相片里走出来的女人再一次脸红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洗漱完毕。接着爱德尔森太太咯咯笑了几下。
  “这还是大清早的,我们就在这里浪漫了,”她说道,半是尴尬的样子。亚当用银手把的刷子刷着衬衣。他非常倾慕女房东说的一口德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门语言“把你提升到高处,再用马鞭将你重重地击落”。
  露西依然说一口年轻时候的德语。到以色列后,亚当每天对这种美丽古老的语言有新的认识,这种语言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在这里没有变质过。露西开口说话时,他就会看到一本古书,装满古书的书橱,他父母家里的一幅画:它们都是那么神秘和美丽。听着寄宿公寓的女房东爱德尔森太太说话,他仿佛听到了他母亲、佛朗兹一约瑟夫叔叔和父亲的声音。
  不过,他对这个优雅的老年女人的身体颇有微词。她的身体是如何保持住青春的姿色,这弹性,这千真万确的光滑皮肤的呢?这是生过孩子的女人的身体呀。这怎么可能呢?
  “您年纪多大了,露西?”他突然喊道。
  “五十,亚当。别笑话,今天我正好五十!”
  “我的天!”他说,他的头往洗漱槽埋得更深。真够胆大!还带诗的破格!真像处女那么可爱。那温暖的身体,一头往后扎的银发。她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眼光无法从她身体移走。全身没有一丝皱纹。多么完美的激情!好似她的身体冷冻了数年,今天才突然解冻。
  不过,眼下他在赶时间。他穿上那件奇特的蓝衬衣,弄平夹克上衣,仔细地抛光上面的金扣子,每颗扣子上都打有冯·汉姆登先生的徽章,亚当继承的正是冯·汉姆登先生在柏林的精美豪宅。他戴上圆圆的、边檐微微上翘的黑色毡帽,这是柏林的A·N·费歇尔制造的。他准备起身就走。但他一开门,爱德尔森太太就失去了身体平衡。她正透过锁孔往里窥视呢,来不及后撤,门猛地打开,重重地打着了她。她紧闭的嘴里发出一下轻轻的叫喊声。他露出笑容。“我的穿丝绸长统袜的女人,你就这样尖叫的吗?”他那彬彬有礼、犀利无比、恰如其分的眼神一下子扫向她纤柔的脖子,停留在那里不动了。
  好一只天鹅,他自言自语道。他从她脖子里看到了今天早晨发生这些事情的原因。从她脖子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屈辱。但他知道,你不能怪罪于另一个人。我落人深渊,都是咎由自取。不知怎的,他感到一阵释怀。
  “准备好了,亚当?”
  他在她面前欠身鞠躬。他邀请她跳个华尔兹。她内心与自己斗争起来:要不要告诉他、提醒他,他们这是在什么地方。不过,她自己宁愿去忘记身在何处,所以也就想不了那么多了。
  “来,我们跳吧。”他说。但在她心中响起的轻柔的音乐声中,在轻盈的舞步中,她分明听到了马路对面戈登斯坦家也门女佣的喊叫声。女佣喊道:“玛蒂,朱尔斯,上学了,赶紧!”露西抬起胳膊,等亚当的胳膊来钩住,接着,她的脸色白如石膏,她领着他在走廊上跳起舞来。
  “那么,我的宝贝,我们跳吧?”
  她不情愿地微笑了一下。他蹦一下腿,让体重前移。跳了几秒钟后,领舞的不是她,而是他了。这可是在她自己的房子里!她的一个手指在他昂贵的外衣上害羞地慢慢移动着,她的嘴突然张开了。她看上去非常害怕。他喊叫道:“马布!蜘蛛网!”
  他们经过的房间里有人喊,“能不能安静一点?这是公寓,不是火车站!”
  亚当的一个手指头击打着嘴,耸耸肩,像一个被人发现干什么坏事的小男孩,拉着她往前走——她也像他一样无地自容。他们步调一致地下楼梯,就像一个人似的,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她那轻飘飘的步伐使她意识到,毫无疑问,时间不知怎的停止了,不存在了。
  但是,在爱德尔森太太和亚当·斯坦的不知不觉中,新的一天已经迅速地来到静静的小街道。不再有露珠和晨雾,太阳骄傲地升起在东方,爬到了高大的公寓楼的上方,新的一天已经在燃烧。特拉维夫秋天的早晨突然降临到在亚尔孔河边起舞的桉树的上空,在晴日的雾气消散之前,白天才刚刚开始的一瞬间,可以想象亚尔孔河是多么宽阔,它那遥远的彼岸肉眼是无法看到的。
  楼下大厅里立着五只衣箱,一个挨着一个。这五个衣箱都是用高级皮革制成,普鲁士蓝,象牙手把闪闪发亮。每一个衣箱总比紧挨着的那个大约高出四英寸,所以从楼梯顶上往下看,这些箱子就像另一道直通地毯的楼梯,或者,用亚当的话来说,是“一个奇形怪状舞台的补充。”他仔细检验行李,就好像在目睹他眼前展开的整个人生。他不再去想爱德尔森太太的脖子或者她年轻的富有弹性的身体,也不再想象狗食盆或别的什么令人痛苦的情景。他看到了海洋。他想象银子,金钱,还有权力。他强壮又英俊。他的衣箱是通向辉煌的通行证。昨夜,发生了那个事件之后,他睡着后,爱德尔森太太整理了他的细软。她整理了多久,就哭了多久。在他的衣服中间,他会找到她的眼泪的,已经冻成了她身体的形状,让人想起她优雅的脖子,他曾经以一种几乎与青春的激情无异的喜悦之情将它扼住,使之窒息。她呢?那个整理了每双袜子,每件衬衣,每件内衣,每条领带的那个女人呢?她正注视着这五个箱子,好像在向它们作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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