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最早出版于1994年,是米兰·昆德拉后期的作品。《慢》在篇幅上虽比不上《玩笑》、《笑忘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等米兰·昆德拉前期的作品,但该作品延续了米兰·昆德拉作品的一贯风格,在该书中作者运用幽默的词句,刻画出一幅幅生动的具有讽刺意味的场景,对人们在生活中所表现出的虚伪、虚荣、势利等阴暗面进行了嘲讽。 作者简介: 米兰·昆德拉(1929~) ·小说家,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布尔诺:自1975年起,在法国定居。 ·长篇小说《玩笑》、《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笑忘录》、《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不朽》,以及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原作以捷克文写成。 ·小说《慢》、《身份》和《无知》,随笔集《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帷幕》,以及新作《相遇》,原作以法文写成。 ·《雅克和他的主人》,系作者戏剧代表作。1 转念间,我们想到一座城堡去过上一宿。在法国,城堡改成酒店的很多:遗落在一片难看、不见绿色的土地上的一块方形绿地;围在巨大公路网中间一个带花径、树木、禽鸟的小角落。我驾着车,从后视镜中看到一辆车子跟在后面。左转向灯不停闪烁,全车发射出急不可待的电波。司机在等待机会超越我;他窥伺这个时机就像猛禽窥伺一只麻雀。 薇拉,我的妻子,对我说:“法国公路上每五十分钟要死一个人。你看他们,这些在我们周围开车的疯子。就是这批人,看到街上老太太被人抢包时,知道小心翼翼,明哲保身。一坐到方向盘前,怎么就不害怕啦?” 怎么说呢?可能是这样:伏在摩托车龙头上的人,心思只能集中在当前飞驰的那一秒钟;他抓住的是跟过去与未来都断开的瞬间,脱离了时间的连续性;他置身于时间之外;换句话说,他处在出神状态;人进入这种状态就忘了年纪,忘了老婆,忘了孩子,忘了忧愁,因此什么都不害怕;因为未来是害怕的根源,谁不顾未来,谁就天不怕地不怕。 速度是出神的形式,这是技术革命送给人的礼物。跑步的人跟摩托车手相反,身上总有自己存在,总是不得不想到脚上水泡和喘气;当他跑步时,他感到自己的体重、年纪,就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自身与岁月。当人把速度性能托付给一台机器时,一切都变了:从这时候起,身体已置之度外,交给了一种无形的、非物质化的速度,纯粹的速度,实实在在的速度,令人出神的速度。 这是奇怪的联盟:技术的无人性冷漠与出神状态的烈焰。我记起三十年前那个美国女人,她的外貌既严峻又热情,类似一名谈色情的政工干部,给我上了一堂性解放课(只是冷冰冰的理论);她谈话中最常说的词就是“性欲高潮”,我数了数:四十三次。性欲高潮崇拜:折射在性生活中的清教徒实用主义;医治闲散的特效药;尽快越过性交出现的障碍,以求达到心驰神往的宣泄一爱情与宇宙的惟一真正目标。 慢的乐趣怎么失传了呢?啊,古时候闲荡的人到哪儿去啦?民歌小调巾的游手好闲的英雄,这些漫游各地磨坊、在露天过夜的流浪汉,都到哪儿去啦?他们随着乡间小道、草原、林间空地和大自然一起消失了吗?捷克有一句谚语甩来比喻他们甜蜜的悠闲生活:他们凝望仁慈上帝的窗户。凝望仁慈上帝窗户的人是不会厌倦的;他幸福。在我们的世界里,悠闲蜕化成无所事事,这则是另一码事了。无所事事的人是失落的人,他厌倦,永远在寻找他所缺少的行动。 我看后视镜,还是那辆车,由于迎面而来的车流而无法超越我。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妇女: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对她说些有趣的事呢?为什么不把掌心按在她的膝盖上?这些都不做,却咒骂前面的驾车人开得不够快。那个女人也没想到用手去碰碰驾驶员,她在心里跟他一起开车,也在咒骂我。 我想起从巴黎朝着一座乡间城堡去的另一次旅行,发生在两百多年以前,那是T夫人和陪送她的青年骑士的旅行。他们第一次挨得那么近,笼罩在他们四周的那种不可言喻的性感氛围,正是由于一路上慢慢悠悠引起的。马车往前走,摇得他们两个身体一颠一颠相互碰上了,起初不知不觉,然后有知有觉,这样故事发生了。 2 以下是维旺·德农短篇小说写的故事:一名二十岁的贵族有一个晚上在戏园子里。(没有提到他的姓氏和爵位,但是我猜是骑士。)他看到旁边包厢里有一位夫人(小说只给出她的姓氏的第一个字母:T夫人);这是与骑士相爱的伯爵夫人的一个女友。她要求他在演出后送她回家。这名骑士对她执意要这样做表示惊讶,尤其叫骑士感到困窘的是他还认识T夫人的相好,一个什么侯爵(我们不会知道他姓甚名谁;我们进入了一个秘密世界,那里面是没有名字的)。他莫名其妙地进了车厢坐到美夫人旁边。经过一段轻松愉快的旅途,车辆在乡下一座城堡台阶前停下,T夫人的丈夫在那里,没有好声气地等候着他们。他们三人一起用餐,气氛沉默阴郁;然后丈夫请求他们原谅,撇下他们失陪了。 这时候开始了他们的夜晚,一个其组成如同三折画的夜晚,一个如同三阶段旅程的夜晚:首先,他们在花园里散步;然后他们在小屋里做爱;最后他们在城堡的一间密室内继续做爱。 他们在凌晨时刻分手。骑士在走廊的迷宫里找不到自己的房间,又回到花园,他在那里遇到侯爵,不由一惊,他知道侯爵是T夫人的情人。侯爵刚刚抵达城堡,高高兴兴向他致意,告诉他这次神秘邀请的原因:原来T夫人需要一个挡箭牌,好让他侯爵在她的丈夫眼里不致引起怀疑。侯爵做成了这场骗局兴高采烈,对骑士充当了可笑的假情人大加嘲弄。假情人经过一夜云雨后累了,坐上满怀感激的侯爵派的车子回巴黎去。 小说名叫《明‘日不再来》,初次发表于一七七七年;作者署名是令人费解的六个大写字母(因为我们是在秘密世界):M.D.G.O.D.R.,可以认为是“M.Denon,GentilhommeOrdinaireduRoi”(德农大臣,国王御前常任侍从)。此后,一七七九年又完全匿名重新出版了一次,印数不大;然后又在第二年用另一作家名字出版;一八○二和一八一二年又出新版,总是不用作者的真名实姓;最后,在被遗忘半世纪以后,于一八六六年再度问世。从那时开始,这部书被认为是维旺·德农撰写的,到了本世纪,声誉日隆。今日似乎可以归入最像代表十八世纪艺术与精神的文学作品的行列。 3 日常语汇中,享乐主义指追求享乐生活、即使不说是堕落生活的一个不道德倾向。这当然是不确切的,伊壁鸠鲁①是第一位研究乐趣的大理论家,他抱着一种极端的怀疑态度理解了什么是幸福生活:他认为不痛苦就是快乐。因而痛苦才是享乐主义的基本观念:懂得排除痛苦的人才是幸福的人;由于享乐带来的不幸往往多于幸福,伊壁鸠鲁只嘱咐世人享受节制平凡的乐趣。伊壁鸠鲁的明智却有一种忧郁的深层含意:人被抛入悲惨世界,看到惟一明白可靠的价值是乐趣,虽则它多么微不足道,还总是他本人能够体验到的乐趣,如喝一口清水,看一眼天空(面对仁慈上帝的窗户),抚摩一下。 乐趣不论平凡还是不平凡,只属于感觉到的人,哲学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指责享乐主义的私有性。可是以我看来,享乐主义的致命弱点不是私有性,而是具有极端的乌托邦特征(哦,但愿是我错了!):我确实怀疑享乐主义理想能不能实现;我担心的是他向我们嘱咐的生活与人类天性是格格不入的。 十八世纪通过它的艺术使乐趣摆脱了道德禁忌的浓雾,培养了一种所谓自由放荡的风气,弗拉戈纳尔和华托的画,萨德、小克雷比永或夏尔·杜克洛的小说对此都有所表现。我的青年朋友文森特就是因此欣赏那个世纪;若可能,他会把萨德侯爵的侧面像别在上衣翻领上作为标志。我也有他这种崇拜心理,但是我还要说(并不真正有人理解)这种艺术的真正伟大之处不是对享乐主义作了什么宣扬,而是对享乐主义作了分析。这个原因使我认为肖代洛·德·拉克洛的《危险私情》可算作是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书中人物不做别的,就是寻欢作乐。可是读者渐渐明白,使他们心动的不是欢乐,而是征服;不是欢乐的欲望,而是胜利的欲望主宰全过程。起初看来像是一场欢乐淫荡的游戏,不可察觉地、不可避免地转化为一场生死搏斗。但是搏斗跟享乐主义有什么共同之处呢?伊壁鸠鲁写道:“智者从不进行任何与搏斗有关的行动。” 《危险私情》用书信体形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以由另一个方法任意替代的技巧方法。这种形式本身就很有说服力,它告诉我们,人物的经历,确是他们亲身体验后才说的,流传的,散播的,忏悔的,并且写下来的。在这个把一切都可说得沸沸扬扬的世界上,最容易动用而又最致命的武器就是散播。小说主角瓦尔蒙对被他引诱过的女人发出一封断交信,这把她毁了;信是他的女友德·梅尔特侯爵夫人,一字一句念了让他听写下来的。不久又是这位梅尔特,出于报复,把瓦尔蒙的一封私信交给他的情敌;情敌向他挑衅提出决斗,瓦尔蒙因此死去。死后他与梅尔特两人的私信散播开来,而侯爵夫人受人指责和摈弃,在轻蔑中结束了生命。 小说中不存在两个人的特殊秘密;每个人都像处于一只大蚌壳中央,每句悄悄话都会引起共振,音量放大,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把海螺壳贴在耳朵上,可以听到上古时代的海水声。在拉克洛的世界里就是这样,每句话说出口以后,声音永远不灭。这就是十八世纪吗?这就是欢乐天堂吗?还是人并不意识到,自古以来就是生活在这样一只会共振的海螺壳里?无论怎么说,一只会共振的海螺壳可不是伊壁鸠鲁的世界。他告诫他的弟子说:“闭门度日!” P1-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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