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他们被叫做“狼孩”
作者:凯泽林克,黄晓晨 整理日期:2014-08-25 23:55:26
这是1945年,世界铅一般宁静。从丛林的山洞中、地下室和被遗弃的家园里走出很多孩子,有些年纪尚幼。这些孩子或是和家人走散,或是被遗忘、被抛弃、被强行留在那里,没人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们在绝望中穿越丛林,沿着孤独的海岸线前行,走过废墟中的城市,踏过荒无人烟的土地,去寻找心中的理想世界。 他们相信在废墟的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和平世界存在。他们互相扶持,顽强前行,仿佛一个兽群—— 他们被叫做“狼孩” 作者简介: 林德·冯·凯泽林克,作家兼心理治疗师,拥有私人诊所,专门从事针对“狼孩”的心理疏导工作。 《他们被叫做“狼孩”》是他的第一本书,是一本感人至深又富有诗意的长篇小说,书中真实还原了“狼孩”们的生活。 黄晓晨,女,助理研究员。 1999-2006年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获德语语言文学专业学士、硕士学位; 2006-2010年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获德语语言文学专业博士学位。 主要研究方向包括:德语文学及文学理论、文化记忆理论。 曾发表《文化记忆》《空间、现代性与文化记忆》《历史与文化记忆》《科彭的小说〈死于罗马〉中视觉感知与主体同一性的关系》等。 目录: 1海边的偶遇 2废墟中的但泽 3驶向蛋糕王国 4荒野中的小礼拜堂 5林中时光 6宫殿和伯爵夫人 7绝望中的小屋 8用工作换面包 9形形色色的人 10随波逐流 书中自然流露的真挚情感,让人不由得随着书中的小主人公们一起流泪一起欢笑,体验战争带来的各种创伤和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类似《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是一本有文学价值和历史重量的好书。1海边的偶遇 当他们来到海边的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懒懒地躺在水面上,面朝他们铺开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他们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他们坐在沙丘上,从口袋里掏出路上讨来的干巴巴的面包,慢慢地转着圈啃起来。阿姆布洛莫——那个年纪稍大的男孩抬起胳膊指了指岸边,那里有一只体形巨大的白色麋鹿正抬起前蹄踏进水中,体态轻盈而高贵。麋鹿下了水,用强壮的四肢游着泳。在落日的余晖中,这头麋鹿华丽的鹿角发出金子般的光芒。 “它要到哪里去?”年纪稍小的男孩问。 “越过七大山,渡过七大洋,去九九王国,”阿姆布洛莫说,“它要能带上我们就好了。” 年纪稍小的男孩惊讶地看着他。 “我们去那里干什么?还是那里就在我们想去的西边?” “伊斯梅尔,这只是个俗语。”阿姆布洛莫喃喃地说,然后盖上温暖的沙子睡着了。伊斯梅尔也照他的样子一起睡去。 这是初夏的一天。 他们已经在一起多久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战争结束后的混乱中,他们在树林里相遇,从那以后两人就失去了时间概念。那片树林在苏联的明斯克和平斯克〔〕之间,或者大概就是那周围吧。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夏天,现在他们终于看到大海了。大海对他们来说,是指引他们去往西方的领路者。他们应该一直沿着海岸线走,现在是在立陶宛,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条路线是一个士兵告诉他们的,那个士兵是个德国人,当时也在逃命,也想回家,因为家里有食物。现在,这两个男孩依偎在一起,睡得沉静而香甜。 第二天一早,当他们在沙堆里醒来时,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他们面前,用一双大大的、榛棕色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两个男孩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到了两个女孩。两个女孩,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两个女孩。虽然她们年纪还很小,却已经打扮成农妇的样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裙子,戴着彩色头巾。她们的衣服既干净又整洁,完全不像这两个流浪男孩的衣服那样又脏又破。 一头游到海里的麋鹿,两个凭空出现的女孩,伊斯梅尔想,这真是越来越奇怪了。他想保护自己的东西,不想分给别人,因为他的东西已经够少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他拉了拉阿姆布洛莫的胳膊,轻轻跟他说。 但就在这时,那两个女孩取下身上的背包,开始往外拿熏肉和面包。其中一个女孩熟练地用刀切下比纸还要薄的四片熏肉和四片面包。两个男孩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个女孩看。面包和熏肉,多么美味!“伊斯梅尔,你以前吃过熏肉没有?”阿姆布洛莫笑嘻嘻地小声问道。伊斯梅尔难以自制,满嘴口水。“我已经觉得有点儿饿了。”他小声答道。 然后他们也好好坐在沙滩上,开始吃东西。他们吃得很小心,就跟他们从前吃糖果和点心时那么小心,不再跟对方说话。 突然伊斯梅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那儿吹了一口热气,他蜷起身来转过去,看到一只山羊。它有一双凶狠的金黄色眼睛,山羊正向他发出充满疑问的咩咩声。 伊斯梅尔不知所措地跳起来,说:“这是什么东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其他人笑起来。 这时其中一个女孩把一个铁皮锅从背包上取下来,牵着羊走开几步,在羊的身边坐下,开始用她小小的手挤奶。山羊安静地等待着奶流到锅里,然后转过头吃沙丘上的草。奶被挤到锅里时发出一种特别的“嘶嘶”声,这声音听着就让人感到口渴。锅里的羊奶煮开后,女孩就拿着锅走到另一个女孩旁边,两人轮流喝还冒着热气的奶,然后她们看着眼前的大海。 “你们是从哪儿来的?”最后阿姆布洛莫忍不住问道,随意指了指东方。双胞胎姐妹互相看了一眼,耸了耸她们瘦弱的小肩膀,然后做了个手势,感觉像是要把什么东西扔向背后似的。 “杜尼卡。”其中一个说。 “从杜尼卡来?杜尼卡是什么地方?” 这时女孩们走到山羊跟前,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温柔地跟山羊说话,又用绳子牵住它。 “难道你们在说山羊语?”阿姆布洛莫笑着说。 女孩又耸了耸肩膀,互相看着,咯咯笑起来,但还是没有回答。她们收拾好东西,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孩说:“它叫普特。我们也会说一点点俄语,但是普特只懂拉脱维亚语。在拉脱维亚语里,你知道吧,‘普特’是小花儿的意思。我们离开的时候,这只山羊非要跟着我们一起走。” 这里还有好多让人听不明白的事情,但是阿姆布洛莫站起身来,他看着伊斯梅尔,伊斯梅尔现在也学会了像那两个女孩子一样耸肩。阿姆布洛莫认为耸肩就是同意的意思,那好吧。 然后,他们四个人就结伴继续往西边走,大海一直都在他们的右边,不曾远离他们的视线。对两个女孩来说,大海就是家乡的一部分;对两个男孩来说,大海是他们通往那个遥远而美好世界的领路者。 和双胞胎姐妹还有她们的山羊一起赶路速度很慢,男孩们慢慢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有一天晚上,伊斯梅尔跟阿姆布洛莫悄悄说:“我们溜走吧。” 他们拿起熟睡中女孩们的背包,悄悄走了。偷东西,他们可是很在行的。山羊发出轻轻的叫声,仿佛在责备他们。 男孩们在黑夜里有时奔跑,有时跌跌撞撞地走,长夜漫漫。 “一个人在对待他人时,可以是一匹狼,”伊斯梅尔在内心深处听到父亲轻声说,“但要让善良和公正伴随你的一生!”可伊斯梅尔已经不再那么相信这些话了。当他的父母在集中营里被杀害的时候,善良和公正在哪里?他想在邪恶和沉默中忘记那两个女孩,忘记她们明亮的脸庞、粗粗的辫子、小巧灵活的双手…… 然后,阿姆布洛莫停了下来。“我们也没比别人好到哪儿去,”他喃喃地说,“走,我们还是回去吧。”不比谁好?伊斯梅尔想问阿姆布洛莫,但是他知道他的朋友说这句话时想到的别人是谁。就在不久前,他们遇到了其他的逃难者,那些人暴打了他们一顿,还抢走了他们所有的食物。但是,阿姆布洛莫现在想要做个圣人了吗? 当他们拿着背包,再次回到两个女孩身边时,太阳正缓缓升起。幸运的是,两个女孩还在熟睡,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头上的头巾看起来像一片开满小花的草地。男孩们把背包轻轻放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等她们给山羊挤了奶,大家一起喝完之后,女孩们开开心心地走在前面,用山羊语唱着歌。她们俩有时轮流骑在普特背上,有时坐下来吃点东西或者休息一会儿。她们很乐意和男孩们分享自己的东西。但阿姆布洛莫还是有点儿怀疑:带着这两个“累赘”是否能通过边境的岗哨。因为他们路上总归会遇到一些通往西方的边境。 天气炎热,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男孩们就跳到海里。双胞胎姐妹就那么坐着,把脚伸进凉凉的海水里休息,小声交谈,像两个小个子的老妇人那样。她们该不该继续跟这两个男孩待在一起,和他们一起走?到底还要走多远? 然后大家又开始吃面包和熏肉,普特——那只山羊,再次贡献给他们温暖的羊奶。一派宁静。只要还有吃的,生活就是美好的,伊斯梅尔想。他现在为曾经偷拿过女孩们的背包而感到良心不安,所以就友好地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但是双胞胎姐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他说的是意第绪语〔〕。他想用俄语再问一遍,但阿姆布洛莫抢了先。 双胞胎姐妹互相看看,微笑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阿伊娜和戴伊娜。” “阿姆布洛莫和伊斯梅尔。”阿姆布洛莫指着自己和伊斯梅尔说,然后又指着大陆的方向补充说:“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明斯克。” “苏联人。”女孩们边说边点点头。随即,她们收起笑容,皱起眉毛,还咬紧了嘴唇。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那么安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双胞胎姐妹很快站起来,走进松林里找地方睡下。男孩们惊讶地跟过去,但跟她们保持了段距离。 女孩们紧紧挨在一起躺着,山羊趴在旁边树下柔软的松针上。她们双手交扣,安静地做着祷告。男孩们远远地看着她们。伊斯梅尔的眼睛里涌出一股奇怪的暖流。 男孩们走回到断崖旁,一声不吭地坐在一起,腿空悬着,看着面前的大海。 他们认识多久了?伊斯梅尔想起火光中的集中营,想起自己不知道从哪个篱笆洞里爬出来,跑进了森林里的。他在那里等待父亲来找他,但父亲没有出现。他父亲还活着吗?然后他突然被人捂住嘴按倒在地上。枪声响成一片,看守们蹭着他的身子跑过去。后来,温暖的感觉慢慢爬上他的身体,那是来自于搭救他的那个人瘦小身体的温暖。这应该是差不多一年前的事情,从那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每当伊斯梅尔在夜晚做噩梦并大声叫喊时,较他年长些的阿姆布洛莫都会安慰他,就像他们刚认识时那样。 阿姆布洛莫想,关于双胞胎姐妹,他们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经历了什么事情?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那支烟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藏在一个小匣子里。男孩们像男人们那样把这支烟分开一起抽。一个八岁的男人和一个十二岁的男人。 第二天,当伊斯梅尔和两个女孩醒来时,阿姆布洛莫已经在海里游泳了。海面上有风。阿姆布洛莫喜欢海浪,那对他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狂野的、自由的东西。他在海浪间游泳,感觉就像是可以跟海浪打赌和较量一样。 当他回到岸上,看到沙丘上有一个干净的瓶子。可以用来装水,他想,然后捡起瓶子。但是瓶口被封住了,里头藏了一张纸条。阿姆布洛莫打开瓶子,拿出纸条,可他不认识上面的字。其实他根本就不识字,不过他觉得那是些小写的西里尔语字母,在家乡见过的。他爬上断崖,走向他们睡觉的地方,心里琢磨着,谁会把一个瓶子放在这里?那个人想对他们说什么呢?他并没有想到这个瓶子可能不是寄给他的。 其他三个人看到他捡到的东西,也觉得很新奇。大家讨论着、猜测着,不知道这张字体漂亮的纸条上到底说了什么。这是谁发出的求救信号,还是要引领他们去找什么好东西?阿姆布洛莫认为,这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承诺,意味着幸福,比如说这张纸条是在告诉他哪里有一个宝藏,或者在向他传递一个消息:有人在等着他,还给他写了信告诉他应该怎么去那里。阿姆布洛莫小心地把纸条收在贴胸的口袋里。 然后他们就这样继续走,走了很多天,他们的思想也跟着走。不过,思想有时会回到过去,在过去中感到迷茫;有时又会跑去未来,却并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只有现在是可以把握的。 女孩们似乎忘记了那次不快的对话。他们四个人把俄语、拉脱维亚语混在一起说,再依靠手势互相交流。女孩们希望得到男孩们的保护,而男孩们希望得到女孩们的食物还有山羊的奶。他们打算就先这样,四个人一起往前走。 后来,他们到达一个地方——大海在陆地上冲出一条大壕沟,海水涌入,形成了内海——一个海湾。要绕过这个海湾,他们就必须朝着陆地的方向走。但是女孩们不想这么做:“我们得沿着海边走,不然我们会迷路的。”阿伊娜作出这个决定后就坐下不走了。山羊也跟着她趴了下来。 男孩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就说什么会迷路,这真是胡说八道。但过了一会儿,男孩们又想了想,觉得女孩们的想法是有道理的。大海确实是他们的领路者。那么,现在只能去横越这深不可测的海了吗? 还没等他们想好,就有一艘渔船从远处朝他们划过来。渔船靠岸停住后,他们看到里面坐着一个老渔夫。阿伊娜立刻站起来走向那个老渔夫,问道:“我们可以搭一下船吗?” 渔夫没有回答,但看起来他听明白了,他用海水般清澈的眼睛看了这些孩子一会儿,然后招呼山羊和孩子们上了船。他还是一言不发,一脸惊讶地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那些住在水边的人不是很爱说话,而这个老人似乎完全放弃了说话。 孩子们又拉又推、半哄半骗地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山羊也带上船并安顿好。在这整个过程中,渔夫都没有说一个字。但最后告别时,他送给孩子们四条小鱼。每个孩子一条,然后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沙滩上。谁也不知道老渔夫当时在想什么或者想到了谁。 到了晚上,他们又在沙滩上休息。阿姆布洛莫生了火,大家把鱼用树枝插好烤熟吃掉了。普特平生第一次坐了船,现在也已经平静下来,再次为大家贡献了羊奶。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孩子们躺在一片小杨树林里,听着海浪的声音睡着了。海浪的声音让人感到安宁。 阿姆布洛莫越来越觉得无法同这两个女孩子分开了。她们看起来对他人充满信任,好像心中也没有他那么多的疑问。“她们想要去哪里?”他跟自己说,“她们也许跟他一样,对目的地知之甚少。想办法活下去,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他们还有些东西可吃,太阳也一直在照耀着他们,而且现在还是夏天。” 孩子们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了。他们沿着海岸线一直走,一直走。但是女孩们的背包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轻了。有时候,渔夫会送给他们几条小鱼,他们就用同样的方法把鱼用树枝插起来烤熟吃掉。阿姆布洛莫很会生火,他有一把小刀,他用小刀削木屑就可以让木头燃烧。伊斯梅尔负责收集木头和取水。有时也会有人送他们一块面包或者几个土豆。但是没人允许他们停留。渔夫家的狗叫得很凶,好像要把这些乞讨的孩子们赶得远远的。人们远远地看着、沉默着。 伊斯梅尔也开始习惯和这两个女孩子共处。 有时候,他会在夜晚偷听她们的祷告。他多希望能听懂啊!慢慢地,仿佛有一种回忆在他体内复活,他忆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是他的母亲吗?她也轻轻地祷告过,但他完全不知道母亲在祈祷什么。不管如何努力,他眼前也没有出现任何画面。偶尔会有某种带着香味的气息飘来,但他却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当女孩们摘下头巾,给对方梳理头发、重新编好发辫时,那些回忆就又会出现。黑色的、长长的头发,在一面美丽的镜子面前被梳理着。充满爱意的白皙的手,会在夜晚给他盖好被子。但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的……“主庇护着你的右手,让你的手不被白天的阳光和夜晚的月光灼伤……”那个声音悄悄地响起。缓慢地,非常缓慢地,一些记忆的碎片浮现在眼前。这是小女孩们偶尔会让伊斯梅尔感受到的事情,但其实那两个女孩什么都没有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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