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讲述了两个以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故事。《手锁心中》的主人公怀揣写作梦想,但不学无术,闹出种种笑话。《江户暮雨》中的一主一仆游历日本,途径变故,最后归途无望。两个故事虽然轻松有趣,荒诞戏谑,却暗含了江户时代的权力斗争和社会动荡。 作者简介: 井上厦(1934—2010),日本著名作家、剧作家。1971年以《道元的冒险》荣获岸田戏曲奖,1972年以《手锁心中》获第67届直木奖。2004年6月,同大江健三郎等人共同创建民间和平组织“九条会”。代表作有《和爸爸在一起》《吉里吉里人》《奇遇葫芦岛》等。 目录: 井上厦的品格 手锁心中 日本桥 京桥 柳岛 浅草 深川 鸟越 龟户 向岛 江户暮雨 暮雨 暮霭 暮雪 暮霞井上厦的品格 手锁心中 日本桥 京桥 柳岛 浅草 深川 鸟越 龟户 向岛 江户暮雨 暮雨 暮霭 暮雪 暮霞 暮雨 译后记井上厦的小说想法奇诡,滑稽调侃。有的则写的朴实,感人至深。我读来感觉他就是日本的“王朔”。 ——任知 诗人、作家、日本文化研究者浅草 浅草田原町的书店堀野屋门前,有个卖皮足袋的手艺人佝偻着身子叫卖着经过。那阴沉瑟缩的叫卖声让人倍感凄凉。堀野屋店面的柜台上高高堆着两摞书,正是那部绘草纸《千百谜团妖物名鉴》。 荣次郎坐在柜台前摆着的竹马扎上,脖颈上绕了一条头巾代替围脖防寒,一边不停地跺着穿厚底足袋的双脚。他等在这里为的是给购买《千百谜团妖物名鉴》的客人送上赠品——他亲手绘制的自画赞画纸。 虽然名为自画赞画纸,凭荣次郎的本事自然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不过是我花了一天时间教他的独眼小妖一笔画,再写上“千百谜团妖物名鉴”几个大字,后面附上自己的别号“辰巳山人”而已。真是既没品又没趣的玩意儿。如果客人是孩童,就用风筝代替画纸。 风吹过田原町的大道,卷起一片灰尘。灰尘中走来五六个孩子。 “我们要买妖物名鉴!妖物名鉴!” 他们嚷嚷着,一边向店员太助递出十文钱。荣次郎把这光景看在眼里,绽开了笑脸。那表情似乎在说:来客不是小孩儿,而是年轻姑娘的话就更妙了。嘴里却在嘀咕:“当上了人气作者,手一刻也不得闲。辛苦啊辛苦!“一边动手往风筝上画独眼小妖——那阵势就好像《千百谜团妖物名鉴》正畅销不已似的。而现实正好相反。 凭着金钱的威力,我们求到了蜀山人的序和京传的跋,但两人似乎都很不满意书的内容。序和跋写得敷衍了事,简直不像双分天下的两大文人的手笔。 那索然无味的笔致,几乎让人只读一读序跋,就绝不想去读书本身了。说不定,蜀山人和京传因为收了钱,写是写了,却又爱惜自己的名声,为表示并未出卖灵魂,便对书中内容作一番公正评判,故意写出那扫兴的序和跋。 插图多亏茑重从中斡旋再加上钱的力量,歌麿给揽下了。而实际上歌麿半道扔下,让弟子行麿接手,结果行麿也被那无聊的内容给惹恼了,到头来,是行麿的弟子雨麿的弟子什么麿好不容易才给画好了。 就这阵势,哪怕万一,书也不会受好评,清右卫门、太助和我三人在书印好之前就死了心。不死心的只有荣次郎。他梦想着这本书一定能让他名震天下,等卖出一千册就到吉原去敲锣打鼓庆贺一番。又想等当上文人,右手中指也得有个笔茧才好,就用骨节草使劲儿磨,想磨一个速成的茧子。哪知太过心急,反倒磨破了皮弄伤了手。又比如花钱说动十个药研堀新道的舞女,让她们到浅草观音寺去赤足朝拜,并行礼百回,许愿道:“保佑伊势屋的少东家大作畅销”,试图事先大造声势。随着发售日期将近,荣次郎越发得意忘形起来。 样本才刚做好,荣次郎就给样本穿上小睡衣,抱在怀里睡了三晚。到了发售那天,又说戏作者以奇行嘲弄世人是风来山人以来的传统,于是扛一个空米袋跑到浅草观音寺,然后自个儿钻进米袋,只伸出一双用墨涂黑的手掌,手掌上还粘了几粒豆子,一动不动地从早上坐到晚上。 荣次郎说这么做是想空手捉鸽子给大伙儿瞧瞧,把自己惊世骇俗的名声传扬出去。可惜上当的呆鸽子一只也无,反倒是“伊势屋的少东家像是个傻子”的风言风语渐渐传开了。荣次郎指望的“就要出版绘草纸的那位年轻的戏作者辰巳山人先生”的传闻却总也不见从哪里冒出来。发售以后或许能行,这个期待不久也落空了。《千百谜团妖物名鉴》根本卖不出去,在堀野屋以及绘草纸批发商的店头渐渐落上厚厚的灰尘。书卖不出去,自然名声也没法远扬。 荣次郎从早到晚来在堀野屋,在那儿随时待命奉上自画赞,但终于发现一切不过是在浪费时间,脸色也突然阴沉下来。 对一会儿磨茧子,一会儿让药研堀的舞女赤足朝拜,一会儿表演空手捉鸽子的荣次郎,我们一开始只是在一旁哂笑,心想:“这家伙,还真做得出。得意忘了形,让人笑话,还玩儿得挺开心。真是个瞎胡闹的家伙。”到后来,看他那副垂头丧气,脸色阴沉的样子,才发觉到这家伙是认真的。若不采取点儿什么措施,荣次郎非得折腾出病来。 想到找托儿的是太助。我们先把伊势屋的总管吾平叫来,告诉他少东家再这么沮丧下去,非得愁出病来。若是生了病保不准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要是还觉得少东家的这条命要紧的话,就请出钱吧。 吾平大惊,当天就筹了钱送来。清右卫门和我把那笔钱揣在怀里,到浅草一带的街巷里去兜了一圈。给正在转陀螺的小孩们、小豆汁粉店里叽喳谈论着戏子传闻的小姑娘们、四处乞讨的乞丐、在十字路口等候客人的轿夫,沿街叫卖的年轻小贩等等,每人十文跑腿费和十文绘草纸费共二十文钱,拜托他们去田原町的堀野屋,买一本《千百谜团妖物名鉴》,当然书可以带回家。 “在堀野屋的店门口,写这本绘草纸的先生就在那里,别忘了向他索要色纸或风筝。千万保密,别说是我们要你们这么做的!” 我们当然是嘱咐了又嘱咐。也有嘴上答应着,把二十文装进腰包的家伙,但三人里总有两个老实人,多亏这些托儿的功劳,昨天七十册,今天八十册,《千百谜团妖物名鉴》就像长了翅膀,堆在店头三摞书,两天里就卖掉了一摞。 荣次郎眼看着书卖出去了,又回复了往常的开朗。只见他正喜滋滋地往风筝上画独眼小妖。忽然一个孩子头模样小孩的看见了我。我慌忙把眼光调开,却还是迟了一步。孩子头朝我大声央求道: “叔叔,明天再给我二十文吧!我保证再来买一次!明天肯定可以凑更多人!” 我狠狠瞪了孩子头一眼,一边瞟眼看荣次郎的反应。他的笔停在了半空,双肩无力地垂了下来。 我们眼见着沮丧得像个泄气皮球的荣次郎,心想如果随他去的话,难保他不会去投河自尽。于是三人一起又蒙又哄才把他带到驹形的泥鳅屋饭馆。接连干了三杯之后,荣次郎道: “……你们说,戏作者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并不是说要你效仿京传的拿手功夫,可戏作者就是单靠戏作吃不饱饭的人啊!”清右卫门回答。 “你看平贺源内,人家靠的是设计木梳,做皮革手艺还有烧炭才得以维生。还有蜀山人大田南亩、朱乐菅江、纪定丸、白鲤馆卯云、喜三二、春町、畠中观斋,都指望着那命根子一样的俸禄。桂川中良是学者,京传原是画师,现在又做了烟草店的店主。元木网是澡堂的老板,宿屋饭盛是开旅馆的,鹿都部真言是汁粉店当家的,芝荃交是水户殿下专属的狂言师,加保茶元成是吉原京町大文字屋的主人……” “还有,会田清右卫门是木屐店的倒插门女婿。” “别胡说了,太助!” “我一丁点儿胡说的意思都没有呀。京传先生成天冲我唠叨:太助呀,你要真心想写戏作的话,就像清右卫门那样,找个存着点儿小钱的寡妇,做个上门女婿吧!” 太助说的没错。京传和茑重先生对我也是十天里就念叨一次跟太助同样的话。京传说:最好找个不会让上门女婿太忙碌的生意人家。因为生意忙碌就匀不出时间来写戏作了。茑重先生还叮嘱我说,女人是年长的好。大概因为年长的女人能容忍男人的任性。对把家业放在一旁沉迷戏作的男人,大约也不会唠叨抱怨。清右卫门家就是这样。其他还有最近成名的不寝番起介、大家店子、坂根自空、灶釜人等等都是这一路的上门女婿。不过,这四位,都因玩女人太过火,一个个都被各自上门的人家休掉了。或许纯属偶然,但也真够有趣的。 “写作这事儿辛苦着呢,跟记账不可同日而语。”我说。“下笔艰涩时,那可真叫一筹莫展。这时候,可以转头去做兼职的正事儿,权当消愁解闷。说是说单靠戏作吃不饱肚子,不过,不也是为写不下去的时候着想,才脚踏两只船嘛。” “哪怕因为下笔太猛挨上头处罚,只要生计另有其道,就不至于去喝西北风了。” 太助给一动不动陷入沉思的荣太郎斟酒,一边说: “如果想单凭戏作就能维持生计的话,每年至少得写十部作品。人一辈子想得出的笑料点子,大概也就十个,最多多不过二十,就算你头朝地脚朝天也鼓捣不出来呀!弄你个文笔粗糙,心情烦躁,血气冲天。总之没什么好事。于是,自然就会找一份安稳的职业。这就叫世道如此啊。” “归根结底,戏作戏作,嬉戏而作。本应当作嬉戏的事拿来作本职,作谋生手段,作正经职业,那肯定不合道理。” 清右卫门“咚!”地拍桌道。 “……写戏作吃不饱肚子。努力做正经工作。但是,偏又想写戏作。但是,家里人不给好脸色,还是得打起精神做正经事。……但是,总觉得没劲儿,想的仍然是戏作。……但是、但是、但是……在这“但是”之间总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心思在正与负、认真与胡闹、愁眉苦脸与嬉皮笑脸之间来回彷徨——从中间,不对,是只有从中间,才会有仿佛戏作之味的东西冒出来。不是吗?可是啊,荣次郎,你小子就没有“但是”,没有在心思的两端彷徨的正与负的冲突。说白了,你小子就是太享福了!“ “太对了!绝对是这样!” 荣次郎两手拄着桌子,在泥鳅锅上深深行了一个礼。 “我也去找个人家倒插门,从头来过。你们知不知道哪儿有生意不是很忙、家里有个比我年长三四岁的寡妇、而且正在找上门女婿的人家?” 我们大吃一惊,惊得口中的酒生生呛了出来。 “说是这么说,荣次郎,你难道不是深川的木材批发商伊势屋的继承人吗?” “那事啊,与七你别担心。我会去求父亲和总管,让他们跟我断绝关系不就结了?” “开什么玩笑!哪有求老子与自己断绝关系的儿子?” “我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被压在了木材底下。头被方材砸得血肉模糊,父母眼见着我没救了,绝望了不知多少回。就在那时候,父亲到富冈八幡神社许愿说:‘只要能保住荣次郎的一条命,让我做任何事都在所不惜。我今后就把荣次郎当做八幡大神您,恭恭敬敬地养着他。请大神救他一命吧!’……当初父亲是想逗我开心,才把我带去木材仓库玩耍。所以他大概觉得我受伤是他的错。总之,因为这事儿,自打我记事以来,父亲从未对我过一个“不”字。也就是说,对我父亲而言,我就是八幡大神……” 难怪,一直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头,没准儿就是五岁的时候,脑袋被砸过以后,把哪个重要的部位给砸歪了。 “今晚,立刻让他们跟我断绝关系。清右卫门兄,请你们也帮忙跟我父亲说说情。” “不管怎么说,这可不成!若是把打碎的茶碗拼接起来,倒也值得一试。可帮人把茶碗打碎只会让人于心不安啊……” “开玩笑嘛,就当闹着玩儿……” “断绝父子关系能闹着玩儿吗?” “妙就妙在闹着玩儿把父子关系断绝了啊。一定能引起轰动。能名声大噪。绘草纸也能畅销。读卖纸也会写闲话卖钱。不管朝哪方发展都是好处多多。拜托了。你们就当积个德吧。请积个德吧。怎么样……” 清右卫门拉起荣次郎就往外走。不小心撞歪了桌子,锅呀、酒壶什么的哐当落地,店里的醉客们一齐向我们看过来。泥鳅屋的老板以为我们正吵架,急忙过来劝阻,我和太助顺势结账,然后紧追两人身后,猛一掀门帘走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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