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异于常人的孩子心里,都住着一个老灵魂。 深夜,一场灭门惨案将美女警探蒂蒂?华伦召至现场,表面上看,是饱受经济压力的父亲犯下了罪行。然而,次日夜里,另一起极其相似的惨案再度发生。出于职业的敏感,蒂蒂认为两者之间必然有关。 种种线索将蒂蒂引向了一家封闭式儿童心理诊疗机构。 九岁女孩露西,凡有人关注,便会自残; 八岁男孩埃文,一再威胁要杀死母亲。 像他们这样的问题儿童都会被送到这家机构,而这里的护士之一,丹尼尔,同样经历过一起灭门惨案。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她始终纠缠在自己的心结里。这,是巧合吗? 灭门惨案,唯一的幸存者,警探,法医,心理医生,灵魂导师,偏执的父母,乖戾的孩子……他们轮番粉墨登场,将疑云搅得越来越深…… 作者简介: 丽莎·嘉娜(LisaGardner),当今美国最为炙手可热的悬疑小说家之一,作品数度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其中影响深远的包括LoveYouMore,Hide,Gone,Alone,LivetoTell,TheKillingHour等等。其系列作品“首席女警探”的主人公蒂蒂?华伦警长,已成为纽约各大媒体争相专访的虚构红人。 嘉娜的作品擅长描述缜密的刑侦步骤,紧张而富于节奏感。在情节上,则注重铺陈布局,线索层出,却始终疑云密布,正如《洛杉矶时报》评论所说:“不到最后一页,绝对无法猜出嘉娜笔下故事的真相。”而在曲折的情节之外,其作品更渗透了温柔的女性情怀,令人感动甚至潸然泪下。丽莎·嘉娜惯于一再抛出线索,却始终齐头并进,令你欲罢不能,一气呵成! ——《出版人周刊》星级评论 蒂蒂又来啦!丽莎·嘉娜从不夸大其词,耸人听闻。本书的结局出人意料又感人至深。一部难得的好书。 ——《书单》杂志星级评论序曲 丹妮尔 我已经不大记得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开始你总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然而时间会模糊记忆,特别是童年的回忆。一年一年过去,那些细节也会渐渐褪去。法兰克医生向我保证,这是适应技巧。心灵上自然的进步会疗愈伤痛,不必为此有罪恶感。 但,我怎么可能没有罪恶感。 我记得那晚把我吵醒的尖叫声,我原以为那是妈妈的声音,但根据警方的记录,那应该是姐姐的声音。当时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当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味道,经过这么多年,那气味仍然萦绕在我记忆里,原本我以为那是火烧产生的烟味,但其实是无烟火药,那味道就这样飘散到走廊上。 接着是更多嘈杂声,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我的耳朵却灵光得很:先是沉重的脚步声,接着身体砰一声倒在楼梯上,然后房门外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大。 “喔,丹妮宝贝儿,我美丽又可爱的丹妮宝贝儿。” 这时,我的房门被打开了,一片黑暗之中,光线照亮地面的一小块,父亲的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门边。 “丹妮宝贝儿,”父亲的歌声嘹亮,“我美丽又可爱的丹妮宝贝儿。” 最后,父亲拿枪对准自己的前额,扣下扳机。 我不确定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下床了吗?我拨了911报案了吗?我努力想唤醒母亲吗?或者我是在努力让鲜血不再从我姐姐被打烂的脑袋或我哥哥破碎的躯体里汩汩流出? 记忆中,有另一个男人走进房间,用安抚的声音对我说:“现在没事了,你安全了。”然后抱起我,当时我已经九岁,实在不适合像个婴儿般被人抱在怀里。他要我闭上双眼,什么都别看。 我靠着他的肩膀点点头,但我怎么可能闭上眼睛呢? 我非看不可,我得记住一切。身为唯一的幸存者,那是我的责任。 根据警方的报告,那天晚上我父亲喝醉了,在他把子弹装进佩枪之前,至少已经喝下五分之一瓶的威士忌。我父亲因为工作时神志不清,被上司骂了两次,在案发前一周丢了警局的差事。把我抱出屋子的韦恩警长以为这样的处分能帮助父亲重回正轨,或加入戒酒者互诫协会,但显然我父亲另有打算。 他从主卧室开始,先在床边逮到我母亲,接着走过去找我姐姐,当年十三岁的姐姐把头探出房门外,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十一岁的哥哥也现身走廊,他试图逃跑,被我父亲射中背部跌下楼,却没有一枪毙命,过了一会儿才死去。 这些我当然都不记得了,但十八岁生日那天,我读了官方的调查报告。 我在寻找自己从未找到的答案。 我父亲杀了全家,唯独留下了我。这是否意味着他最爱我?抑或最恨我? “你觉得呢?”法兰克医生总会如此反问我。 我想,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多希望我能告诉你我母亲的眼睛是什么颜色。家人过世后,我搬去和海伦阿姨同住。她和我母亲是亲姊妹,从遗留下来的照片可以发现两人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海伦阿姨的眼睛是蓝色的,依逻辑推断,我想母亲的眼睛应该也是蓝色的。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海伦阿姨长得很像我母亲,这些年来也真的成了我的妈妈。我脑海中记住的是海伦阿姨的眼睛,我听见的是她的声音,夜里是她的双手抱着我。我的心好痛,我想要记起母亲,但她已经离我而去,我的记忆抹杀了母亲,比我父亲的枪还有效,所以我必须查看警方的报告和案发现场的照片,那也是现在我脑海中仅存的母亲的画面,照片中我母亲瞪着镜头,表情异常呆滞,额头中央还有个窟窿。 某些照片里,娜塔莉、约翰尼和我三个人坐在门廊前搂着彼此,看起来好开心,但我再也记不得他们是什么样的哥哥姐姐,是会欺侮我?还是容忍我?他们是否想过自己会在某天晚上死去,我却活了下来?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他们是否曾想象自己的梦想永远不会实现? “这是幸存者的罪恶感,”法兰克医生会柔声提醒我,“那完全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后来我搬去跟海伦阿姨同住,当时的她是个嫁给工作的商务律师,年过四十且膝下无子,那样对我来说正好。她在波士顿市中心有自己的公寓,但只有一间卧室,所以头一年我都睡在沙发上,反正那一年我根本也睡不着,于是海伦阿姨只好陪着我一起熬夜看回放的《我爱露茜》,我也试着不去回想那件事。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接着一个月过去,然后一年也过去了。 感觉有点像在倒数计时,差别只在于我们不知道终点在哪儿,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糟,然后你就会开始接受一样糟的生活了。 海伦阿姨为我找来法兰克医生,还让我念私立学校,那里采取小班教学,意味着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看着我,也有很多一对一辅导。然而,前两年我根本什么也读不了,我一个字也看不下去,记不住如何算术。每天早上光是起床就耗去我大半的精力,做不了什么其他事情,没交到朋友,也不看老师的眼睛。 我日复一日坐在那儿,试着回想所有细节,母亲的双眼、姐姐的尖叫声、哥哥傻笑的模样,脑袋中容不下其他东西。 直到有一天,我走在街上,看见一个男人俯身亲吻小女儿的头顶,不经意间流露出父亲的温柔。他的女儿抬头看他,圆圆的小脸上亮起百万瓦特电力的迷人笑容。 我心碎,若此。 我痛哭失声,在波士顿的大街上,然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姨妈的公寓。四个小时后,她回到家,我依旧坐在沙发上哭泣。于是,她和我一起哭。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挤在沙发上痛哭流涕,电视里反复放着《盖里甘的岛》做我们的背景。 “畜生,”等我们终于平静下来之后,海伦阿姨说,“他妈的都是那个畜生害的。” 我纳闷她是恨我父亲杀了她姐姐,还是恨他给她留下一个拖油瓶。 这就是我的人生故事。 我活下来了,虽然我不一定总是记得,但我活下来了,这就是幸存者最终的责任。 我长大成人,念了大学,成为一名儿童精神科护士。现在,我在波士顿一间封闭式儿童精神病房工作。那里有个幻听的六岁男孩,有个有自残倾向的八岁女孩,还有一个无法与家中弟妹相处的十二岁的大哥哥。 我们是急症护理机构,没办法治好这些孩子,但可以利用适当的疗法、护理环境及任何我们想得出来的办法,稳定他们的状况,然后观察他们,找出他们与众不同的原因,写下建议给最终处置这些孩子的专家参考,好决定他们该受到安置、住进长期护理机构,或是回家接受监管。 有些孩子会进步,尽可能地展现他们最佳的状态,任何人来看都会觉得那是一种胜利;有些孩子会自杀;还有些孩子会杀人,他们会成为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头条新闻:“问题青少年纵火犯案”、“长子杀光全家”。即使是毫无关联的人也可能遇害,总是会有人因此死亡。 我了解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我做这种工作是想拯救像我一样迷失的小孩,或者是想做避免自家悲剧再次发生的英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但你还不了解我。 星期四 Thursday 1 星期四晚上,蒂蒂?华伦警长出门约会。这并非她有生以来最糟糕的约会,也不是记忆中最美好的约会,但这却是她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唯一的约会。所以,除非会计师奇普真的糟到不行,否则她肯定会带他回家,两个人一起好好大干一场。 他们配着橄榄油啃掉半条面包和半份三分熟的牛排。蒂蒂的盘子里净是顶级牛肋排渗出的鲜血,或许还得再拿片面包吸干汤汁,但奇普尽力克制自己不去评论。大多数男人见到她这种胃口都会退避三舍,不自在地开玩笑说,她怎么能一盘接一盘扫光食物;接着更加不自在地开玩笑说,那些食物完全没有反映在她纤细的身材上。 是啊,是啊,她的胃口宛如相扑选手,身材却像个封面女郎。她都快四十岁了,天啊,诡异的新陈代谢,更让她意识到自己实际的年龄,不过总比挺着大肚腩好,她一点都不想变成那副德性。她热爱食物,主要是因为波士顿警局重案组的工作让她没时间做爱。 她扫光顶级牛肋排,继续吃着烤过两次的马铃薯。奇普是名法务会计,两人是通过警局同事的朋友的妻子介绍认识的,蒂蒂也知道她的用意为何。此时此刻,她坐在山顶牛排屋里梦寐以求的雅座上,奇普还算不错,真的,虽然腰上的肉有点松,顶上的发有点少,但是他风趣幽默,蒂蒂喜欢风趣幽默的人。他有双深棕色的眼睛,微笑时眼角会皱起,还满对她的胃口。 当晚,她的晚餐是牛排和马铃薯,若照计划顺利进行,甜点就会是奇普。 但,当然,她的寻呼机响了。 她脸色一沉,把寻呼机塞回腰带后面,仿佛这样做就能改变事实。 “什么事?”听见铃响的奇普问道。 “是生育计划提示。”她喃喃说道。 奇普害羞地抚着头上稀稀疏疏的棕色短发,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透露出的自嘲几乎令她双膝发软。 蒂蒂心想,最好是有什么大事情,最好是该死的大屠杀,不然我会气炸,干吗让我放弃我美好的夜晚啊。 不过看了传呼信息后,她开始后悔不该那样想。 于是风趣会计师奇普的脸颊被赏了一个吻。 然后华伦警长就上路了。 蒂蒂担任波士顿警局警长已将近十二年。起初她负责调查车祸事故以及与毒品有关的凶杀案,而后才慢慢转为调查媒体报道的重大案件,诸如“地下密室发现六具干尸”,近期则有“波士顿南区年轻貌美女教师失踪案”。顶头上司喜欢让蒂蒂上镜头,因为世界上最能混淆视听的,莫过于金发美女警长。 蒂蒂不在意工作压力大。比起每天尸位素餐,她比较乐于承受工作压力,唯一的缺点是她也因此牺牲了个人生活。身为重案组的警长,蒂蒂负责带领一个三人小组。对他们而言,花上一整天时间追踪线索、访问网民或是重回犯罪现场,早就是司空见惯了。结束之后,还得用几乎一整晚写探访结果、口供,可能还有搜查令。此外每个小组得轮流值班,当班时要负责接应新进案件,持续关注新案,重阅悬而未决的旧案,此外每周至少出勤一两次。 蒂蒂睡得不多,也不常约会,或者应该说,她什么都做得不多。她原本还可以接受这种状况,直到去年,她三十八岁了,还看着旧情人步入礼堂,有了家室。突然间,这位强悍急躁的警长发现,自认嫁给工作的自己读起了《好管家》杂志,更糟糕的是还有《现代新娘》,然后有天她甚至拿起《亲子》杂志。世上最令人沮丧的事情莫过于:任职重案组警长,年近四十还单身一人,膝下无子,而在北区公寓里独自翻阅《亲子》杂志。 尤其当她发现杂志中那些应付小娃儿的文章其实可以用来管理组员时,还真觉得沮丧。 所以她把那些杂志拿去资源回收,发誓要约个会,于是奇普登场——可怜兮兮、脑袋想得都快光秃的奇普。而此刻她正前往多切斯特。现在甚至不是她的组员值班,但寻呼机的通知显示为“紧急命令”,意味着发生了大案子,严重到需要调派所有人力支持。 蒂蒂转下93号州际公路,穿越迷宫般的街道,进入居民多半为劳工阶层的社区。管区警察都知道,多切斯特这地方因毒品、枪击案和当地的混混帮派而恶名昭彰,当地帮派又带来更多毒品与枪击案。波士顿警察局甚至为当地所属的C-11区设立噪音防治热线,并设置“派对车”在周末巡逻。后来,他们接到五百个电话举报,逮捕了无数可疑分子,多切斯特的凶杀、强暴及殴打恐吓案件才减少。但另一方面,窃盗案却增加了,真令人搞不懂。 在车用导航系统的带领下,蒂蒂最后来到一条相当漂亮的双线街道,路旁适度点缀着绿草坪,两侧是长排紧密相连的三层楼住屋,许多房舍有醒目的大前廊,偶尔还可以看见塔楼。 这些年来,大部分住屋已经被隔成多重用途的套房,一栋房子里可能有六到八个房间。这个区域看起来仍然很不错,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前廊的栏杆也才上过漆。蒂蒂心想,这应该是多切斯特地区比较平易近人的一面,她越来越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案子。 看见一堆福特警车,蒂蒂放慢速度准备停车。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八点三十分,八月的太阳正逐渐没入地平线之下,她看见白色的法医车与移动犯罪实验室就在前方,一如往常受到媒体车及围观的邻近居民包抄。 蒂蒂刚看见寻呼机上显示的地点时,还以为和毒品有关,大概是黑社会枪击案吧,而且是情况严重的那种,假设副警司要求局里十八位警探都要到场,极有可能是伤亡惨重。抵达现场时,你可能会发现有老奶奶坐在自家前廊,或是小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以前就曾有过这种情况,你未必因此熟能生巧,但你得处理,因为这里是波士顿,波士顿警探就得做这种事。 然而此刻当蒂蒂爬出车子,把警徽别在紧身黑色牛仔裤的腰带上,抓了一件纯白色衬衫穿上扣好,遮住为了约会而露出的乳沟时,心里却想着,这不是毒品案,这案子应该更严重,她把轻盈的夹克侧挂在手臂上,往前走上人行道,朝虎穴前进。 蒂蒂挤过第一波相互推挤的大人与好奇围观的小孩,尽可能保持专注,但仍听见片段的议论,诸如“开枪走火……”、“听到像猪被毒打的尖叫声……”、“怎么会这样?四小时前,我才看见她采购完回家放东西……”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是警长,麻烦大家让开。”蒂蒂突破重围,弯身钻过人行道上的黄色封锁线,终于抵达混乱的案发地点的核心区。 眼前是幢漆成灰色的三层楼房,前廊为宽柱设计,并挂着一大面美国国旗。两道前门开得大大的,方便调查人员和法医组的担架进出。 蒂蒂注意到前门两边的外推窗都装着精致的蕾丝窗帘。除了美国国旗之外,门廊前还放了四盆娇艳欲滴的天竺葵、六张蓝色折叠椅,以及画着更多红色天竺葵的小石板,上头写着黄色的“欢迎”两字。 没错,这肯定比毒贩们打架闹事或是持有枪械还要严重。 蒂蒂叹了口气,换上作战的表情,朝着门阶下部署的制服警员走过去。她迅速报上名字和证件号码,警员把信息记在本子上,然后低头示意脚边的箱子。 蒂蒂顺从地掏出靴子和发罩。原来是这种犯罪现场啊。 她沿着一侧缓缓爬上阶梯,看来像刚刚被弄脏的浅灰色阶梯,正好与房子其他部分的颜色相称。温馨的前廊维护得很好,干净得仿佛才有人清扫过;可能是卸下采购的杂货后,某个家庭成员清理干净的? 如果前廊又脏又乱还蒙上一层灰就好了,那样可能会留下鞋印,帮助蒂蒂揪出犯下重案的人。 蒂蒂站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着木屑和血迹干掉的气味。她听见记者正在联机报导,相机咔嚓一声,媒体直升机轰轰作响,四周充斥着杂音。围观群众在后,警探在前,上方是记者。 现场一团乱:吵闹、味道难闻、有压迫感。 她此刻的工作就是解决混乱。 开工吧! 2 维多利亚 “我好渴。”他说。 “你想喝什么?”我主动问道。 “死女人,给我拿酒来,不然我把你的脸打烂。” 他听起来并不愤怒,但通常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暴风雨说来就来,前一刻他还在看电视,下一刻他就要把家里客厅给拆了。其他时候,他总是游走在爆发边缘,说对话做对事,就能重拾平静;说错话做错事,就自己看着办…… 我离开沙发。现在是星期四傍晚,以波士顿而言,这晚闷热又潮湿,相当诡异,这种夜晚最适合去海边或者就泡在游泳池里。当然啦,我们是哪儿也不去,整个下午都在家里,泡冷气房看历史频道。原本我希望平静的夜晚能安抚他,但现在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站在厨房里,挣扎着自己的选择,一杯饮料里潜藏一堆地雷:首先,要先猜出什么是适当的饮料,再从玻璃杯/马克杯/茶杯里选择适当的容器,更别提是要加冰或去冰?要放吸管或不放?要给餐巾纸或茶杯垫? 以前我不会接受这种火药味浓厚的要求,我会要他好声好气地说;我会提醒他:我不是你的仆人,你必须尊重我。 但这些事情照样发生。这不是突然的,而是一点一滴累积,由一个个决定拼凑而成。一旦你开始放弃,一点一滴地放弃,你就无法回头了。 我选了蓝色马克杯,他近期的最爱,然后倒了杯自来水——这样如果他忍不住往我脸上一泼,起码还比较好收拾。我的手已经在颤抖,我吸了几口气,镇定呼吸。他还没发火。记得,他还没发火,还没。 我拿着马克杯进客厅,放在玻璃咖啡桌上,垂下眼睑看他。如果他的双脚平放在地上,我就能安心地继续动作;如果他的双脚开始抽动,可能是轻拍地板,或者转动肩膀,通常这表示他重重的拳头可能会突然飞过来,那我就得赶紧离开,去拿一颗安定文,让他吞下去。 我说过,一旦你开始放弃,一点一滴地放弃,你就无法回头了。 他拿起马克杯,双脚平稳,肩膀放松。他尝了一口,停下来…… 又把杯子放下。 我才刚恢复呼吸,他就抓起那塑料马克杯,朝我的头旁边砸过来。 我踉跄地往后退,与其说是塑料杯往我身上砸的力量使然,不如说是暴力引起的惊吓逼得我往后退。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大叫道,距离我被水泼湿的脸大约只有五六厘米,“这是什么鬼东西?” “水。”我笨笨地回答。 他又想用棍子打我,然后更多水泼洒到沙发上,接着我们开始奔跑;我想快跑到楼下的药物柜前,但他决心要把我压在地板上,这样就能把我的头重重地往地板上砸,或是用手指抓住我的喉咙。 我们来到起居室角落,他抓住我的脚踝,我的右膝因而重重落地,我反射性地踢回去,听见他挫败的怒吼声。我挣脱了,又往前多走了四步。 他从旁边抓住我,拿我朝护墙板撞去,护墙板猛力碰撞我的肋骨,那力量好似要弄断我的骨头。 “贱女人!你这贱货,贱货,贱货。” “别这样,”我低声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说,或许是因为总得说些什么吧,“求你,求你,求你不要这样。” 他抓着我的手腕,用力一拧,那力道好大,我感觉自己小小的骨头都绞磨在一起了。 “求你别这样,甜心,”我再度低声说,拼命想表现出和缓的声音,“求你,宝贝,放开我,我好痛。” 但他不放手。我判断错误,没注意到一些征兆,现在他已经走向黑暗的那一边了。我可以随心所欲,畅所欲言,反正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他就像一头猛兽,只想找个什么来伤害。 然后我会想,通常这种时候我总会想,我还爱着他;我好爱他,所以我的心比我的骨头还要痛。而现在,就算是现在,我都得小心翼翼,不想伤到他。 下一刻,我伸出一只脚,踢在他的腿弯。他跌落下来,这时我挣开手,快速跑到浴室,急忙打开药柜,慌慌张张地翻找那个橘色药瓶。 “我一定要杀了你!”他在走廊上大吼,“我要把你千刀万剐,劈开你的头,吃你的心,喝干你的血。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接着是我不想听见的声音——他赤脚踩在走廊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这时我听见他转了个弯,奔向厨房。 安定文、安定文、安定文。该死的,安定文究竟放在哪儿? 我的手碰到瓶子,瓶子掉落地面,滚过瓷砖。 一声尖叫传来,声音里透露出全然纯粹的怒气,我知道他刚发现我把厨房里的刀子锁了起来。那是两个礼拜前,趁着他深夜睡着的时候上锁的。一定要提早预防,一定要。 安定文滚到马桶后面,我的手抖得太厉害,摸不到它,没办法让它滚出来。这时我听见砸东西的声音,樱桃木的橱柜门被用力打开,他把杯子和大大小小的盘子往意大利进口瓷砖上丢。几年前,我把家里的餐具全部换成三聚氰胺和塑料材质,但这件事情只让他更生气。他一定要破坏厨房,每次都要,如果没什么东西可砸,只会让他更加抓狂。 又一阵砸东西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安静,我发现自己屏住呼吸,弯着身子贴在马桶上,使劲摸索该死的药瓶。寂静继续蔓延,比破坏的声音更令人焦躁不安。 他在做什么?他发现了什么东西?我错过了什么事情? 该死,我需要安定文,现在就要。 我强迫自己呼吸空气,稳定自己虚弱不堪的神经。毛巾,就是它!把毛巾卷起来,伸到马桶后面,从另一边推出药瓶,我拿到了! 手里紧握着镇静剂,我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上。家里一片寂静,我好害怕,不知道等一下会发现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我接近走廊尽头,宽敞的起居室就在我的左手边,紧接着是正式的餐厅,然后是右手边的高级厨房,绕个圈就能走到圆拱玄关。我躲在角落那棵垂死的榕树后头窥看,然后踮着脚尖走进起居室,提防他可能埋伏在L形沙发后面、电视音响柜旁边,或是那片破烂的丝质帘幕底下。 我遗漏了什么吗?有什么事没考虑到吗?我会因此付出什么代价呢? 我脑中充斥着许多画面。有一次,他手里拿了支捶肉槌从餐具室冲出来,打断我两根肋骨,我连逃跑都来不及。还有一次,那是他第一次挑了把剁肉刀,原本想砍我的手臂,但因为他实在太生气了,反而划了自己大腿一刀。我担心如果我逃出去,他会割到动脉,血流不止,所以我按兵不动,用力抽走他手中的刀子。然后他开始痛苦啜泣,我安抚他,我们两个人受伤流的血就这么渗进玄关的波斯地毯中。 现在没空想这些事了,我得专心,我得找到他,安抚他,给他吃药。 我悄悄穿过起居室,慢慢靠近餐厅,所有阴暗角落也尽收眼底。我努力听后方传来的声音,因为厨房的后门与玄关相连,他只要绕个圈,便能从后面袭击我,很简单的。 我一步一步往前,手里紧握着药瓶慢慢走,仿佛抓着防狼喷雾器。 我在厨房里找到他,这时他已经脱下牛仔裤,正在地毯上大便。他抬起头看着我靠近,一抹恶意的胜利表情浮现在他的脸庞上。 “看看你珍贵的地毯,怎么样?”他轻蔑地说着,“它现在他妈的还有什么特别吗?” 我稳稳地靠近他,拿出一瓶安定文。“求你别这样,宝贝,你知道我爱你,求求你别这样。” 他挖起一坨屎涂抹在自己赤裸的肚子上,作为响应。 “我要杀了你。”他现在比较平静,可以讲话了。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伸手拿出药瓶。 “我会在深夜杀了你,但我会先把你叫醒,让你知道。” 我拿出药片。 “你把刀子锁起来了,”他重复说着,“你把刀子锁起来了,但你确定全部的刀子都锁起来了吗?是吗?是吗?是吗?” 他微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我本能地将视线移往晒物架,上头的东西已经散落在厨房地板上,我把刀子放在架上吗?我今天早上是不是才洗了一把刀子?我记不得了,但这会让我付出代价,每次总会有什么事情让我付出代价。 我拧开药瓶盖子。“甜心,该休息啦。休息一下之后,你会感觉好点的。” 我倒出几片药在手掌上,走近他身边,近到他身体的热气和恶臭直接涌进我的鼻孔里。我慢慢用一只手指打开他的嘴巴,把第一片快速溶解的药放进他嘴里。 接着他用脏脏的手指环绕我的脖子,温柔地摩擦颈后的凹陷处。 “我会很快地杀了你,”他向我保证,“用刀,把刀身滑进这里,就是这里。” 他的拇指掠过我那脉搏剧烈跳动的喉咙,好似已经在心里彩排着夜晚的猎杀行动。 然后我看见他脸部的肌肉线条开始放松,药物开始发挥效用了。他的手垂落下来,又开始微笑。这次他笑得很甜,仿佛一道穿越暴风雨的阳光,而我好想哭,但我没哭,我没哭。 一旦你开始放弃,一点一滴地放弃,你就无法回头了。 十分钟之后,他躺在床上,我脱光他身上的衣服,用浸过肥皂水的毛巾擦拭他的身体;不过,经验告诉我,粪便的气味还是会在他的皮肤上久留不去。之后他会问我那是什么味道,我会以自己的答案来欺骗他,因为这是我从过去的经验里学到的。 我把他清理干净,也把自己清理干净。我会把盘子放进洗碗机里清洗,再放回碗柜,收垃圾那天,还会把地毯放在路边,但这些都可以晚一点再做。 现在一片寂静,暂时都过去了,我回到他的卧室。灯光下,我欣赏着他安静平稳的脸部线条,他前额左边几绺金发蓬乱鬈曲。他睡觉时,双唇总是紧紧闭着,像个小婴儿一样。我的手指拂过他柔润的双颊,拉起他的手;他已经放松下来,不会伤害人,不会破坏东西,我把他的手握在手里。 我思索着他会不会今天晚上就把我杀了。 这就是我的孩子,伊凡。 他现在八岁了。 3 “从餐厅开始吧。”警探菲尔向蒂蒂解释。菲尔穿着斜纹棉裤和白领Polo衫,上头绣的警徽沾了西红柿酱,很显然接到电话时,他正在参加家族烤肉会。现在他面向着那张摆好六人餐具的长方形桌子,餐桌正中央放着几个空空的大盘子,从碗盘痕迹看来,不久前这家人正在吃晚餐。蒂蒂数着餐桌上三个空空的巴德莱啤酒罐,一边放了两罐,另一边放了一罐。 这张餐桌看起来很老旧,材质是暖色调的橡木,她敢打赌,这是张不错的餐桌,可能还是古董呢。椅子就只是蓝色的折叠椅,和前廊的一样。所以这家人买得起质地坚固的木桌,却买不起同等的座椅。相同的道理也反映在整个室内空间,整间屋子的油漆才刚刷好,屋里却没几件家具。 盘子材质是单薄的白色美耐皿,样式简单,却与屋里的亮红色地垫及蓝色亚麻餐巾十分不搭调。又是红色、白色和蓝色,常见的布置主题。 “也许他们是这时候开始吵架的。”菲尔推论道,“他们一起吃饭,喝了几罐啤酒,然后开始争论,她想走开,使他更加生气。” 蒂蒂心不在焉地边点头边绕着桌子走,实木地板看来像是最近才重新装修过,磨得光光亮亮的,走过去的时候,地板还映照出她的身影。他们应该正在装修房屋,她猜测这房子应该是所谓的“劳力产权”。这个工人阶级的家庭正努力打造他们的未来,试图度过经济困难的时期,直到…… “奈尔在哪里?”蒂蒂问,她指的是小组里第三名成员。 “楼上。上面两层楼还在装修中,我们觉得犯案地点应该只限于这层楼,但是上面也有很多电动工具和尖锐物品。” 蒂蒂点点头,由于寻呼机显示为“紧急命令”,她原本以为会看见一大堆调查人员,现场却出奇地安静。不过,有三层楼的物证要搜索、保存然后处理,人员可能会分散;还有些人可能早就出去了,去和街坊邻居讨论,或是追踪与案情相关的人士。像这样的犯罪现场最好快点处理,里里外外都投入大量人力,迅速办完。 “现在有什么关于住户的信息?”她问。 “单一家庭,妈妈、爸爸、三个小孩,两个人都是再婚,所以不确定谁是谁的孩子。一家之主可能是派屈克?海灵顿,1968年出生,最近刚失业,他曾经在镇上的五金行工作,但那家店最后倒了。” “什么时候的事?”蒂蒂蹲下来仔细观察桌子下方那块米白色的小地毯,看起来像是最近才用吸尘器吸过。对于屋主的人格特质,除了爱国人士之外,她又记上一点:爱干净的怪胎。 “几个礼拜左右吧。邻居说,这对夫妇约在八个月前从房屋拍卖会上买下房子,男主人很擅长装修,又有员工折扣,所以他们决定自行装修。很显然,他们打算自住之外兼出租。然而,才完成楼下的装修,男主人就失业了,晴天霹雳!时薪拜拜,员工折扣拜拜!” “哈啰,巨额房贷,而且没有租金收入。”蒂蒂替他说完。 “是啊,倒霉透了。” “所以他们俩压力很大,”蒂蒂挺直身体说,“那她的工作是什么?” “丹妮丝?海灵顿在一家牙医诊所担任柜台人员,住在对面的南希?西尔斯太太说,丹妮丝每天下午三点下班,这样才能去公车站接孩子们,这是她最重要的事情。” “孩子们的年纪呢?” “嗯……”菲尔翻阅着他的笔记,“九岁、十二岁、十四岁,分别是男孩、女孩、男孩。” 蒂蒂点点头,转身离开餐桌并掉头走进厨房。炉子上还放着一只平底锅,闻起来像是橄榄油和鸡肉油脂,旁边放着一只用来煮玉米棒或大量意大利面的大锅。流理台有许多迹象显示当时正在准备餐点:用了一半的莴苣、一袋胡萝卜、切了一半的小黄瓜。 她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啤酒罐,在垃圾桶中又找到三个。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装满东西,这是否证明他们才刚采购完毕?冰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寻常食物:面包、蛋、午餐肉、农产品以及用保鲜盒装着的奇怪食物。冰箱门上放了二十几罐的调味料和剩下半瓶的葡萄酒,没有啤酒。所以假设他们买了六罐装的啤酒,然后全部都喝光了。 两个大人平分六罐啤酒?甚至大多数是同一人喝的?这样应该还不足以气得暴跳如雷吧?她才不信呢。 鉴定组的杰克?麦克卡比走了进来,看着摆满食物的流理台,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拍过照了吗?”他问。 “拍过了。”菲尔向他说明。 杰克又叹了口气。蒂蒂不怪他,处理这种案发现场真的很痛苦,而且很可能徒劳无功,但做一天和尚就得敲一天钟。 “从刀子先开始吧。”她告诉他。 “没发现刀子。”杰克看着流理台说。 “一定有刀子或类似的东西。”蒂蒂边说边指着那切片的小黄瓜。 “哦,是发现了一把刀。”菲尔说。 “啊,见鬼。”蒂蒂说,跟着菲尔来到走廊。 去走廊途中,他们经过第一个鲜血溅出留下的痕迹,血迹从这片反光地板的中段开始出现,圆点状和长条状的血迹交杂着,一路延续至房屋后面,大概是卧室吧。 一个穿着棕色西装的男人站在走廊的另一端,旁边就是一抹血迹。他好像在画草图标示,并制作对应的证物卡。 “你们应该看看这个,”他说,于是蒂蒂和菲尔便走了过去,“注意看,血滴其实是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溅出去的,还有这里和这里的两道血迹,又是怎么回事?” 蒂蒂弯下身子,依照他的指示看着那些溅出来的血迹。没错,有一半的血滴往前溅,另一半则是往后溅,此外,确实还有两道明显的血迹,仿佛试图把两个什么东西拖出这血淋淋、一团乱的案发现场。 “他先在卧室里找到她,”男人以平常的口吻说,“他们开始打架,但是她成功避开他,然后往这个方向逃跑。很不幸,她失败了。” “所以他又拿刀刺她?”蒂蒂皱着眉头喃喃问道。 “不,如果是那样的话,鲜血会溅到墙上留下弧形的痕迹,天花板上也可能会有血迹,这得看他们打斗的方向而定。他应该是抓着她,可能是抓头发,拖到屋子里后,和其他人放在一起,然后就在那里解决她。瞧,第一组血迹是她朝着门口奔跑留下的,第二组则是她往反方向去的时候留下的。至于那两道血迹——” “是她的双腿留下的。”蒂蒂喃喃说道。 “没错,真不敢相信谁会对自己的继女做出这种事。”男人完成了草图描绘的工作,伸出手来,“想必你就是华伦警长吧,我是艾利克斯?威尔森,这个月跟着菲尔。” 蒂蒂看了菲尔一眼,他耸耸肩。“是啊,我自己也是三十分钟前才得知这个消息。你也知道,我们总是最后知道的。” 蒂蒂握起那男人的手,但她皱起眉头问:“那你的职称是?” “警探,以前啦,大约是八年前的事。后来我放弃外勤,改到学术单位去教学,但现在觉得自己脑袋有点生锈,所以提出申请,希望跟在某位警探身边一个月。八年的时间很长,这段期间已经进步到使用数字摄影和数字指纹辨识法,我感觉自己就像个会走路说话的恐龙化石。” “你八年前替波士顿警察局工作?” “不是,我在艾摩斯特警察局服务,怎么了?” “问问而已。”蒂蒂继续观察这个男人,她估计他大约四十出头,与她自己十分相近,但他却说自己像“会走路说话的恐龙化石”,令她有些不是滋味。他不是太高,大约一百八十厘米,但身材还算苗条,深色的短发上泛着大片银色光亮。他皱眉时,眼角会出现褶痕,像是平民版乔治?克鲁尼,她还满欣赏这点的。 所以他是来自艾摩斯特警察局的艾利克斯?威尔森,她得打听打听。 “好的,教授,请问你还发现了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我认为是从妻子开始的。”艾利克斯领着他们走在走廊上,他们沿着同一边走,以免碰到血迹,“也许他们是在晚餐时开始争吵,这还不确定,然后他跟着她走进卧室,从后面抓住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重砍了她一刀,这刀砍在她颈椎上,就算她没立刻死去,还能尖叫,也会因此瘫痪,膝盖重重落地,然后心跳停止,开始流血。” 艾利克斯穿过右边的门口,蒂蒂发现自己走进了一间颇为宽敞的卧室,里面放着一张双人床垫和两个风格不搭的衣橱,好似从义卖会上买回来的东西。床上覆盖着花样老旧的被子,两条粉红色的被单挂在窗边当窗帘。 最大的衣橱上放着各式各样的裱框照片,其中有张八乘十的相片,照片里沙色头发的新娘微笑着,深色头发的新郎则咧嘴大笑。衣橱前的地板上是显而易见的大片深色污迹,至少盖过十二片地板,那想必是沙色头发的新娘留下的。 “尸体在哪儿?” “你等一下就会看到了。”艾利克斯说,领着他们回到走廊上,小心翼翼地跨过血迹斑斑的地方,然后进入下一间卧室。这间卧室比较小,墙壁上的油漆是浓艳的蓝色,汤姆?布雷迪的海报挂满了一面墙壁,几排架子上放满了签名橄榄球和各类运动比赛奖杯。 右边是放在一起的两张单人床垫,被子上印有以新英格兰爱国者队为主题的花样,正前方放着一张像是被当做书桌用的牌桌,搭配一张被半推回去的金属椅,旁边的地板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另一块深色污迹。 “这是大儿子的房间,”艾利克斯补充说,“也许他听见父母亲房间传来争吵的声音,站起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从这些运动比赛奖杯看来,这个孩子应该很喜欢运动,在同龄的孩子里体格发展算是良好;逻辑上来说,是妈妈以外第二个构成威胁的人。所以,凶手快速果断地进入房间,而孩子可能还在纳闷,搞什么鬼?这时凶手便从旁抓住他,刀子划过肋骨之间,直接刺进心脏。” “又是一刀毙命吗?”她明确地问道。 “这两个都是。” “所以第一位命中颈后,第二位刺入肋骨间。我想凶手应该受过训练。”她说。 “我在猜他是不是来自特种部队?刺杀行凶通常会弄得一团乱,但这凶手动作利落。” “好,”蒂蒂迅速接话,“妈妈倒了,大儿子也倒了,然后呢?” “还剩下两个。十二岁大的女孩和九岁大的男孩,但结果看来他们两个都在女孩的房间。” 艾利克斯退出蓝色的房间,他们排成一列继续沿着走廊走。这一次,血的痕迹转了个弯,领着他们进入一间亮粉红色的房间,窗户上挂着紫色帘幕,墙壁上挂了六张孟汉娜以及乔纳斯兄弟的海报。 “现在,如你所见,这里的情况有点复杂。”艾利克斯指着地板,上头有一大堆飞溅的血滴,还有一大摊血和黄色的证物卡,“我只能从尸体的状况来推断,凶手应该先抓到了男孩子。” “怎么说?” “单一致命伤,你看看这床铺。” 蒂蒂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紫色的被子并非真是紫色,它原本是深粉红色,只是另一摊可观的血让人误会了这被子的颜色。那血似乎还溅到对面的墙上,形成了一道弧线。 “孩子们知道,”艾利克斯说,现在他的语气比较温和了,不再像个老学究一样,“这个房间里没有衣橱,所以他们俩挤在角落里,姐弟俩一起面对最后的战役。凶手走进房里,他先前的所作所为一定被孩子们看见了,杀了第一个人后,他的背上也染了血迹,更别说杀第二个人的时候。孩子们肩并肩,站在床铺旁边。” “我猜,小男孩抢先逃跑,”艾利克斯继续说,“他试着跳上床,想逃离凶手的魔爪,但没有用,就在男孩设法逃开的时候,凶手在他喉咙上划了一刀,游戏结束。那时,女孩大概在一旁尖叫,但她并没有愣住,这很有趣,因为大部分人看到这种场景都会……” 艾利克斯的声音渐渐变弱,然后他清一清喉咙,继续说:“小女孩拔腿狂奔,利用这个机会奋力往前门冲去,所有人之中,她是唯一有机会活的人。他刺伤小女孩,就在这里。”艾利克斯用他的铅笔指着一处圆形污点,“或许凶手原本瞄准的是她的脖子,但却刺到肩膀。这一刺令她重心不稳,所以血迹晕染得到处都是,也许是她的脚留下来的,但她仍然继续前进,只能祝她好运了。 “她拼了命跑到走廊上,接着——” “他抓到她,”蒂蒂替他说完,然后顿了一下,“但没有杀死她?只是把她拖走?” 艾利克斯耸耸肩。“谁知道呢?她是最后一个,而且他已经让她无力逃脱,也许他明白自己不用急。或者他只是要多折磨她一点,但是她逃开了,这让他很不爽。” “有性侵害吗?”蒂蒂问。 “这要问法医组。衣物是完好的,没有明显的迹象。” “你觉得她是继女吗?” “她和妈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爸爸长得一点都不像。” “所以也许他的目的根本上就是性,他迷恋她,他想要她……” 艾利克斯看着她。 “过来吧,我再带你看看其他东西。” 他们往后面走,打开门进入装着纱窗的阳台,夏天的夜晚蚊虫特别多,最适合坐在这种地方打发时间。这个地方很显然不在他们重新装修的范围内,有几扇纱窗已经裂开,亚麻地板的接缝边都卷了起来,但没关系,反正这不牢固的地板现在也都淹没在大摊的血迹里。这里唯一的家具是破旧的日式垫子,艾利克斯告诉他们,这垫子已经成为全家人的长眠之地。 “他把他们安置在外头,并肩排列。首先是妈妈,再来是大儿子,接着是女儿,最后是小儿子。” 艾利克斯指着浸血的垫子,鲜血的气味招来许多苍蝇在附近嗡嗡鸣飞。 “法医组把尸体搬走了吗?”蒂蒂问。 “是啊,因为高温环境和苍蝇活动,他们势必得先把尸体搬走。” “但是,你认为女儿是在这里被杀的?” “我猜想是在这张日式垫子上。之后法医组会分析,但看起来他似乎是把女儿拉到这里,用力勒住她的脖子,以徒手的力量使她窒息。派屈克的个子高大,这种事情不会花他太久时间。” “然后他才把其他尸体搬来这里?” “我想是这样没错。他想先处理她,再处理屋内的状况。” 蒂蒂皱起眉头,不喜欢这个假设。“你是说,凶手把三具尸体从屋内移到屋外,那为什么我们没看见更多血?照你的说法,应该到处都是血迹。” 艾利克斯耸耸肩。“这应该要问法医组,但我猜尸体的血已经流光,好让整个过程干干净净。” 蒂蒂皱着眉头。“我不懂。我们现在说的是那个父亲对吧?他先把全家人一个个杀掉,然后再把他们全部带到后面,是最后的家族团聚吗?” “我想他是在道歉。” “你说什么?” “假设真是父亲所为,那他就是歼灭全家的凶手。”艾利克斯陈述道,“所以或许这是突然发生的,他先和妻子起口角,最后越演越烈。也可能不是这样,也许他已经计划很久了。你想想,过去那些歼灭全家的凶手性格怎么样?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全家人?” 蒂蒂看着他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全家人?” “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是帮了大家一个忙。” “这就是令我单身至今的原因之一,现在连你都这么说了。” 艾利克斯给了她一个冷漠的微笑。“世事艰难。我敢说,继续调查的话,一定会发现他们的经济状况其实更加绝望。也许他们的房子就要被拍卖了,一家人快要流落街头,经济压力节节升高,于是父亲开始认为还是死了好,但他不想伤害家人,然而他又想,还是大家一起死比较好,只有自己一个人解脱,太残酷了。所以他会连他们一起杀,这样才对。” “见鬼。”蒂蒂说,她低头看着鲜血曾经在上头翻腾的地板,用力挥走另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把他们一个一个搬到后面来,肩并肩排放着,或许他那时候还为家人默默祈祷,希望他的罪能获得赦免,或是对家人说出早就想好的台词:我爱你们,我只希望你们一切都好,我很快就来见你们了。然后他举起点二二口径步枪,对着额头扣下扳机。” “他举枪自尽?”菲尔说话了,“没种。” “的确,而且他连自杀都没成功。” 蒂蒂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地说:“你是说——” “没错,父亲正在麻省总医院动手术急救。幸运的话,他们会救活他,到时候我们就能把他的屁股钉在墙上了。” “父亲还活着。”蒂蒂喃喃说道,她一边看着血迹,一边挥开饥渴的苍蝇。最后她总算露出微笑,但脸上的表情似乎显得特别残忍。“我想,这案子可好玩了。” 他们往回走到屋子前面,经过餐厅时,蒂蒂想到一件事,于是她停了下来。接着,菲尔和他的跟班也停下来。 “嘿,教授,”她说,“我有个问题。” 艾利克斯挑起一边的眉毛,等着她说话。 “好,你说父亲杀了母亲、十四岁的儿子、九岁的儿子以及十二岁的女儿,然后再对着自己额头开枪。” “目前的推论是这样没错。” “根据血迹证据。” “根据初步的现场血迹检验结果,是这样没错。” “这分析令人印象深刻,”她对他说,“很好。我看得出来你在教学上肯定下过工夫,很努力。” 艾利克斯没搭腔,这证明他不但看起来聪明,也确实是个聪明人。 “但还有一件重要证据。” “是什么?” “在餐厅里。” 艾利克斯和菲尔转向餐厅。 菲尔首先发问:“餐厅怎么了?” 艾利克斯这时已经明白了。“太诡异了。”他说。 “是啊,事情总是比我们希望的更复杂一点,”蒂蒂同意地说,她看了菲尔一眼,然后说,“涉入这个案子的有五个人,对吧?四个已经死了,一个还在急救中。五口之家的五个人。” 菲尔点点头。 蒂蒂耸耸肩:“那为什么餐桌上会摆设六人份的餐具?” 4 丹妮尔 你想知道儿童精神科护士是个什么样的职业吗?欢迎光临波士顿儿童评估门诊,也就是众所周知的PECB。我任职的精神病房位于规模宏大的科克兰医学中心顶楼。我们总相信这里有波士顿最美的景致,毕竟我们服务的对象是最难搞的市民,这样才公平。 星期四晚上,我坐在儿童病房的走廊上,观察新收治的病患。她的名字叫露西,今天下午进来的,在她抵达之前,我们只有二十四小时准备,时间根本不够,但我们仍然尽力而为。这里大部分的孩童是两个人一间房,但露西有自己的房间。大部分的房间有两张单人床,还有桌子和成套的衣橱,露西的房间有张垫子和一张单人毯子,就这样。 过去痛苦的经验让我们学习到,八楼的窗户虽然是用安全玻璃打造的,但无法时时刻刻抵挡愤怒的孩童,毕竟他们手上还有约九公斤重的床头柜。 露西是个原始儿童,意味着她长期遭受严重虐待,以至于人性全无。她不穿衣服,不用餐具,也不管基本的卫生条件。她无法言语,也没受过大小便的训练。从档案上看来,她出生后,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没插电的冷冻库里,只有子弹般大小的洞让空气流通。结果就是,如今九岁大的小女孩却像野生动物一样,一个不小心,就会逼得我们像对待野生动物一样对待她。 她进来之后的头一个小时,就大便在自己手上,然后吃下那坨大便,给了护士们一份见面礼。二十分钟之后,护理人员开始观察她,发现她把枕头里的填充物狠狠扯开,塞进不同的洞里。我们只拿走了枕头,因为露西不让我们处理那些填充物。一个小时过后,她拿指甲划开手臂,用鲜血在墙壁上画图。 对于我们这位新病患的第一项观察结果:任何形式的关注似乎都会使露西贬低自己。只要有人看着她,她就会伤害自己。 到了下午四点,我们一致同意将露西关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并派一名工作人员监视她。对于一般病童,护理人员每五分钟就会确认并记录他们的所在位置,就是所谓的五分钟确认法。但是对于露西,职员们会尽可能小心观察,每隔二十分钟记录一次。 今晚,很幸运,轮到我了。 孩子们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就寝,有些人的床垫放在灯火通明的走廊上,因为他们害怕黑暗;有些孩子只能独自一人睡在漆黑的房间里;有些人需要音乐和其他噪音,特别是某个小孩,他喜欢听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因为那像母亲的心跳声。我们依照每个孩子不同的需求,给予不同的环境。 这是露西的第一个晚上,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只是把背靠在她的门口,念故事给其他小孩听。我偶尔会从银色的圆顶天花板上看着露西的举动。这里的走道宽广,每隔一段距离都策略性地装置着镜面圆顶——这是我们的安全系统,这种设计能映照出病房内病患的行为举止。 露西好像在听故事,蜷着身体躺在地上,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那样子仿佛猫咪在看着自己的爪子。我念得快一点,她的手就动得快一点;我念得慢一点,她的节奏也随之调整。 二十分钟之后她消失了。从圆顶天花板上扭曲的映像中,我总算看见她的脚从垫子下伸出来。当她不动的时候,我转过头直接看她的房间,她似乎把自己藏在垫子下,然后沉沉睡去。有时候她的脚会抽动一下,大概是做梦使然吧。 我也安顿下来,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走廊上有超过六名职员四处走动,在我们病房里,夜晚是文书工作的时间,只要一有机会,我们便会善加利用,赶上进度。 这里的孩子睡觉时间都不长,有些更狂躁的孩子们,外表骨瘦如柴,但其实每三个小时就要进食一次,完全看不出来他们食量之大;还有些孩子们就是无法入眠。 夜晚对他们而言是可怕的回忆和新的恐惧,过去他们遭受过的邪恶对待会在潜意识里集结出现,有孩子因此醒来并放声哭泣,有孩子因此醒来并大声尖叫。有些人醒来后,整个人处于作战状态。反正就是战斗或逃跑,不是每个人生来就只知道逃跑的。 我翻开第一名病患的资料表,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我最近常常工作到很晚,越来越多班要轮,越来越少时间睡觉:我必须让自己保持忙碌,特别是每年的这个时候。 我数着,还有四天,就要满二十五年了。努力平稳地过日子,这是幸存者的义务。 如果露西知道,多年来我也是把自己藏在垫子下才能入睡,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十八岁生日那天,我勾引了韦恩警长,但那并不是我原来的计划。那件事发生前三天,我在波士顿遇见他,那时他带着妻子、女儿、外孙们到公共花园去看天鹅船。那天阳光普照,是个美丽的春日,郁金香摇曳生姿,小孩们边尖叫边追着鸭子和松鼠,跑过那片绿油油的草地。 韦恩警长并没有认出我,过去九年我肯定变了不少。我的深色头发留长了,剪成时髦的发型,留着过长的刘海。我穿着低腰牛仔裤,搭配从都会衣着买来的黄色条纹上衣;海伦阿姨已经成功改造了她那穷酸白人样的外甥女,我现在是波士顿的时尚女孩,至少我们两个是这么想的。 我从背影就认出那是韦恩警长,但并不是看外表,而是他移动的方式。他踏着平稳的步伐走过人行道,一边驱赶那些蹦蹦跳跳的小孩,慢慢将他们赶回家族的人群中。 韦恩警长发现站在远处的我正看着他,又把头转向站在他身旁的女人,然后他一定想到什么了。那股使人不得安宁的熟悉感正喀喀作响,他猛然转身,正好看见我。 “丹妮尔。”这个声音终于再次出现,过去几年我只能在梦里听见。我的梦总是充斥着血与暴力的画面,最后总会有一声安稳的低语解救我。我往前走一步,再往前走一步。 这时候,他的妻子和女儿也注意到我了。他女儿面露疑惑,纳闷着我为何靠近他们。他的妻子(她叫做雪拉)肯定还记得我,她非常镇定,我看得出来她眼里流露出静谧的同情。 韦恩警长主动和我握手致意,并介绍我认识他的妻子、女儿以及外孙。他粉饰太平,就像制止酒吧里打架闹事的人一样,他好像说我是某个老朋友的女儿,久别重逢。我们聊着那天天气多好、公园多漂亮,他告诉我其他孩子的事情,他有个成年的儿子住在纽约,他外孙女总是躲在妈妈的双腿后面,还有他那爱追松鼠的外孙,他们令人惊叹不已。 我跟他说那年秋天我就要去读大学了,然后韦恩警长再次跟我握手致意,全然无声的赞同。他看着我,看着我这么多年来变成什么模样。 他看着我,这唯一的幸存者啊! 然后他们继续原本的行程,循着蜿蜒的小径走到天鹅船;我看着他们刚刚驻足、现在空荡荡的地方。 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得再见韦恩警长一面。 我必须得到他。 隔天,我打电话给他。我说很高兴能在公园巧遇,他的女儿很漂亮,外孙们也都很可爱,可是我有些疑问,我不想令他为难,但希望能一起吃个晚餐,一次就好。 我听得出来他有些勉强,但他是个品德高尚的男人,所以他的品德战胜了一切,把他带到我身边。 我把地址给他,我秋天才搬进那间公寓套房,算是准备进大学的一小步。我暗示他可以先过来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吃晚餐,但我已经知道另一个剧本。 我把日式床垫收起来,拉出纸牌桌,铺上我最爱的花卉图案桌巾,以红色、黄色的陶盘搭配色彩浓艳的桌巾,正中间是朵令人惊艳的紫花。两根白色长蜡烛插在水晶烛架上,那是我母亲的结婚礼物,她打开包裹时肯定欢欣愉悦、充满期待。 她不可能知道的,我一直不停地对自己说。她不可能知道的。 我穿着超低腰牛仔裤与有扣子的白色上衣。我把深色的长发放下来,我喜欢这个模样,灯光下令人惊艳的深色头发。 外衣下,我穿的是全世界最轻薄的香槟色二分之一罩杯内衣和蕾丝丁字裤,我不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但我知道如何善用自己所拥有的。 韦恩警长到达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对眼前的画面并不是很高兴:狭小公寓正中央放着漂亮的桌子,空气里弥漫着意大利面和酱料在锅里翻腾不已的气味。 我不给他机会思索这是什么情况。 我马上对他说:“进来吧,进来吧。”我脸上堆满灿烂的笑容和青春的朝气。“很抱歉这里很小,住在市区就是不一样。”他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我就拿起他的外套,边跟他闲聊,边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我告诉他,我知道原本是说要出去吃,但我有点紧张要在大庭广众下讨论这种事,如果他不在意,晚餐可以吃我自己做的意大利肉酱面,虽然不是什么大厨师,但我还在学习,吧啦吧啦吧啦…… 这可怜的男人还能说什么呢?这可怜的男人还能怎么办呢? 他要我放心,他觉得这间公寓很棒,酱料闻起来很香,我们当然可以在家里吃,只要我觉得舒服自在就好。 我请他在餐桌前坐下,为他倒了一大杯红酒,我自己则什么也没喝,因为好像有点不大妥当。我还放了些音乐,他的样子不像是听九寸钉乐团的那种人,所以我放了张轻爵士。 我们先吃晚餐的色拉,他正襟危坐,葡萄酒一滴都没碰,视线直直望着他的盘子。他老得很潇洒,身材刚好,强壮但不肥胖,脸庞宽阔,蓄着大胡子,头顶长着一头灰发,行事简洁利落,这点很吸引我。 他问起我阿姨、我的学校课业以及未来计划,我向他描绘了一张新生活的蓝图,告诉他我在进步,他想听的是这些话。他曾经抱着我走出我父亲的家,手臂紧紧环绕我骨瘦如柴的肩膀,温暖地在我耳边低声说:“宝贝,别看,你现在安全了,没事了。” 我把笔管面装盘,淋上红色酱料。 这时我突然认真起来。 我没有问起父亲的事,只是不断挖掘韦恩警长拥有的那些美好而闪耀的记忆,像是爱笑的母亲、总是调皮捣蛋的约翰尼,以及热心照顾小动物的娜塔莉。从他口中,我得知姐姐曾经收留一只被卡在车子下的受伤野兔,照顾它直到痊愈,长大后还想从事与动物有关的工作;我哥哥总喜欢爬到树上,然后叫我妈妈过去看,这样她就会举起双手,发出好像很可怕的尖叫声。 当然,这些回忆紧跟着他,对他的伤害可能比对我还多,因为他们在他心中是真真实实的,然而早在好久好久之前,他们在我心中就已化为幻影。 他将酒一饮而尽,谁能怪他呢? 接着他主动帮忙洗碗盘,我看着他在我那小小的厨房里忙来忙去,经过情绪紧绷的两小时加上一整瓶香缇葡萄酒,这时他的动作已经不太稳定了。他把盘子堆在水槽里,一个一个洗过,再把它们堆起来浸泡,接下来是平底锅、他的葡萄酒杯、我的水杯、两支叉子、两支汤匙以及两支刀子。 他回到餐桌的时候,我看见夜晚在他脸上留下憔悴的线条,他想要说话,但我不让他说。 “嘘,”我说,“嘘……” 我解开上衣的第一个扣子,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一寸一寸地露出古铜色的赤裸肌肤、修长的线条、贴身内衣裤的一缕蕾丝花边。 “别这样,”他说,“你不应该……这样不对——” “嘘……” 我跨坐在他的腿上,将衬衫全部打开,臀部抵着他的胯下轻轻摇动,他再度试着抗议,嘴巴说着模糊的字句。我假装没听见,双手抚过他的短发,触碰他坚毅的肩膀线条,当身上的白色衬衫滑落到地板上,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开始响应我,我弓起背部,把自己交给他。 “丹妮尔……”这是他最后一声无助的请求。 “嘘……” 我领着他的唇到我的胸前。终于,我感觉他的唇覆盖着我内衣之下的乳头,这时一股迫切的欲望将我淹没,纯粹的欲望,比任何伤痛都更深沉的欲望。 我让他进来,这个曾经救过我的男人,在这短暂的时刻里,他也属于我了。 几年过后,我完成了大学学业,从事儿童医护的相关工作,这时我才终于了解那晚我对韦恩警长造成的伤害。我伤了他,把那样的痛苦烙印在他身上,强迫他背负我的伤痕。在往后的人生里,这品德高尚的男人都要带着那晚出轨的记忆,和他的妻子、女儿以及外孙们共度余生,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尽责的丈夫、父亲以及社区人民的保姆。 在那之后,夜晚睡觉时,我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独自面对血迹斑斑的画面和无烟火药的气味,没有人会再来把我从父亲家里抱出去了。 我想这种惩罚已经算是轻的了。 5 晚上十一点五十三分,现场工作结束。案子还没完,但今天到此为止了,警探们准备返回总部开案情研讨会。全警局的人力足够办案,却不代表能终结这个案子。因此他们必须选出代表,如果无法完成工作,这个人会代替全体人员上断头台,以示负责。 获此殊荣的人正是蒂蒂,虽然不太意外,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发表一下得奖感言才对。 “本人非常感谢大家对于我们的信任,谨代表本小组感谢——” 房间后段传来轻蔑、不满的叫嚣声,几个人把纸张揉成一团往前方丢。蒂蒂捡起离她最近的攻击武器,缓缓地放低手将球抛回去。 “当然,我们希望到早上的时候,所有现场检验工作能完成——” 接着又是一阵嘘声,这时,有个比较聪明的傻子发现,还有六分钟就是早上了,这次蒂蒂接过丢到她眼前的新纸团,视线盯着那位警探。 “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保护波士顿的好市民们了。”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蒂蒂做出结论,“这个案子我们先顶着。” 她坐下的时候,副警司翻了个白眼,但什么话也没说。对他们而言,在那样的命案现场里,黑夜变得更冗长,警探们的确有权利发泄怒气。 “要开记者会。”上头只会这么说。 “嗯,这是早上的第一件事。”蒂蒂确认道。 “办案方针是什么?” “不知道,”她从椅背上抓起外套,向她的组员菲尔做手势,示意他该去开车了,“等我们从医院回来再问我吧!” 那三个小孩名义上的父亲派屈克?海灵顿,于三小时前结束脑部手术,蒂蒂和菲尔抵达医院时他还在恢复中。负责照顾他的护士说,他现在无法说话。 “他能不能说话由我们来判断吧!”蒂蒂对护士说,然后他们亮出证件。 护士并不意外。“甜心,这个男人正因为药物而进入昏迷状态。现在他头骨旁边还粘着血压计,在测量他的颅内压,我不知道你是赶着去投胎还是想干吗,但这个男人现在无法说话,他不能说话。” 原本蒂蒂想用来大声呵斥的台词被她偷走了一部分。“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醒来?” 护士上下打量着蒂蒂,蒂蒂继续仔细检查周遭。医院有一些针对病患权利与隐私的相关政策,此外,司法体系下也有一两条相关的法规规范。但从警探的角度来看,说到最后,世界仍然遵循着人性。有些护士长在保护病人的时候,会变得像斗牛犬一样;至于其他护士长,她们在看似合理的情况下,可能比较愿意顾全大局。 负责照顾他的护士拿起资料表,瞄了一眼上头的笔记。“就我专业的角度看来,”她主动说道,“我知道才有鬼。” “手术过程怎么样?”菲尔插话说。护士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白色衬衫上的西红柿酱污渍,她微微一笑。 “手术清除了异物,应该会有帮助。” 蒂蒂靠在护理站旁。现在护士的肢体语言已经稍微放松了,趁这个机会,蒂蒂瞄了一眼那女人的名牌。“所以,泰芮,你听说这男人对他家人做了什么事吗?” “就是某种家庭意外吧。”护士泰芮认真地推测道,“要问我的话,我会猜,也许他不喜欢他太太煮的菜,我们在这里看多了这种事,男人们应该试着喜欢焦掉的食物才是。” “啊,但他不只攻击太太,三个小孩子也无一幸免,他把他们全都杀了。” 护士泰芮犹豫了一下,眼神头一次流露出对这件事的兴趣。“他杀了自己的小孩?” “分别是九岁、十二岁以及十四岁,全都死了。” “喔,圣母马利亚……” “我们是这样猜想。但还是得了解实情。我是说,可能是他屠杀了家里四口人,也可能是另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所为,这两种情况有点不同,如果是后者,那疯子还逍遥法外。我们真的只能问他,他是唯一还活着的人……” 护士泰芮重重叹了口气,她的态度看起来总算是软化了。“听着,我没办法让无意识的病患有意识,就连波士顿最好的医生都没办法。但我想,如果普尔医生在场的话,或许他可以提供你们一些信息,他是当时急诊室中收治他的医生。” “太好了。” “另外先让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医生们只管响应上帝,他们才不管护士长,所以你们可能得等一下。” “但我想你们应该自有办法,让医生优先响应。” “甜心,我也不敢奢望啊。” 蒂蒂和菲尔从地下室的附设餐厅拿了咖啡,舒服自在地等待着。等候室的椅子是低矮的凳子,三张摆在一起就能作为临时的床铺。蒂蒂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咖啡。她昨晚睡得不错,看来要再好好睡一觉可有的等了。 这时她想到奇普,渴望好好做个爱却不能如愿,这种感觉折磨着她,只好把心思放回手上的案子。 “你觉得艾利克斯教授怎么样?”她问菲尔。 “你是说我的新跟班?”菲尔耸耸肩说,“看起来很好啊。聪明人,不会碍手碍脚,不大说废话。到目前为止看来,他已经赢过局里大多数的人。” 蒂蒂微微一笑。“你调查过他吗?” “我早上会打电话问。” “好。” 他们俩不发一语,菲尔试探地对咖啡吹着气,蒂蒂已经开始啜饮咖啡。 “你昨晚顺利吗?”菲尔终于问了。 “别问这个。” 他咧嘴一笑。“嘿,你昨晚不是和查理老婆的朋友约会吗?” “我已经告诉你,别提这件事了。” “你们先去吃晚餐,对吧?少来了,蒂蒂,你现在应该更清楚才是啊!你晚上休假,不能只是把时间花在美味的料理上,得在寻呼机响起之前,迅速切入重点。” “什么?你是说把男人拖回家,直接上了他吗?嗨,哈啰,我的房间可是在走廊那头哦。” “相信我,男人不会抱怨的。” “男人都是猪。” “没错。” 蒂蒂翻了个白眼。“你和贝蒂丝不是结婚几年了?几百年了吧?你怎么可能知道21世纪的约会形态呢?” “喔,但我听说过啊。” 此时,一名看来十分苦恼的医生急速通过双开门,他棕色的头发一簇簇立起来,两只手随意地插进白色实验服的口袋深处。 “警探们。”他大声喊道。 “普尔医生。”蒂蒂和菲尔站起来。 普尔医生挥挥手,示意他们跟着,医生快速走过等候室,他们俩也跟上脚步,接着他又通过另一组双开门,穿越那如迷宫般的无菌室走道。“我要拿些咖啡,你们还要吗?这里的咖啡很好喝,医院里最好的。” “不用了,我们喝过了,谢谢,”蒂蒂回答说,她和菲尔得加快速度,才能跟上医生飞快的步伐,“医生,我们有些关于病患的问题想请教,是昨晚被送到急诊室的病患,就是派屈克?海灵顿——” “受伤吗?” “什么?” “是受伤吗?他送急诊的原因是什么?我没时间记名字,告诉我是怎样的伤势。” “嗯,头部有小口径的枪伤。” “啊。”医生点头如捣蒜,往左走后再往右走,然后突然往下快走到下面楼层的附设餐厅,“是左侧太阳穴的枪伤吗?没有贯穿头部的伤口,所以我猜是点二二口径的手枪,子弹像蘑菇一样爆开,因为受到太多阻力,速度降低,所以无法从头颅后面出来。你知道吗?我上星期看到两例由点四四口径的手枪所造成的枪伤,头骨都碎了。我想毒贩一定是看了太多《紧急追捕令》。” 他们到达地下室的附设餐厅,普尔医生抄最短的路来到咖啡台前,蒂蒂心想他肯定已经喝了不少的咖啡。 “我们想知道海灵顿的事。”她提醒他。 医生点点头,他在杯里加了好多鲜奶油和四包糖,再搅拌一下,最后找了个杯盖。 “好,头部单一枪伤,他送到医院的时候,我们先进行清创,检查头皮的伤,评估头部伤势。当时病患没什么反应,从昏迷指数评估,情况很糟,于是我赶紧送病患去做紧急的CT扫描,然后把他转到外科手术室,清除卡在左脑后前方区域的子弹。昨晚神经外科应该是由贝杰医生值班,他很优秀,也许你们会想知道这个讯息。” “能够预测病患之后的状况吗?”菲尔说。 普尔医生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别开玩笑了。“头部受伤有三个问题:首先是出血的问题,其次是直接伤口,再来是之后的肿胀。目前为止,病患已经渡过出血和直接伤口的难关了,但肿胀仍然是我们担心的问题,因为那样容易引发感染,并导致继续出血。即使是最优秀的神经外科医生,面对子弹对脑部造成的伤害,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这种伤就像拿奶油刀丢进一碗布丁里,布丁毫无招架之力啊!” “他什么时候会恢复意识呢?”蒂蒂问。 “不知道,我得看一下他的数据表,我猜他用了大量的镇静药物,这毕竟是最好的办法。” “但我们必须问他一些问题。”她不耐烦地坚持。 普尔医生弯起一道眉毛。“这个男人的脑袋有一半都变成巴拿马运河了,你觉得现在他能跟你们说些什么?” 蒂蒂和菲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消息,但却让人失望。 “可以请你描述一下他的穿入伤口吗?”菲尔问。 蒂蒂紧咬着下唇,她知道菲尔想干什么。从警探的角度而言,开枪的嫌犯若死于命案现场是最好的。如此一来,法医组办公室就会采集这男人的指纹,保留左侧太阳穴的伤口。法医组会在陈尸现场检测开枪者手上残留的弹药,并对子弹穿入的伤口进行检验。二十四小时内,他们会获得科学证据,证明派屈克?海灵顿是死于自杀造成的头部枪伤。 接着海灵顿的衣服会被小心保存,我们会分析上头的血迹,采集行凶时留下的其他证据,吧啦吧啦,嫌犯A衣服上的血点和受害者B、C、D、E伤口所流的血有关联,这就表示海灵顿先杀了全家人再举枪自尽。 案子就此结束,警探们继续往前进。 但现在,这个杀光全家人的嫌犯被抬上救护车,送到医院,他沾满血迹的衣服已经被剪开丢到一边,手和伤口都被清理擦洗过;为了救这个混账一命,我们牺牲了数不清的搜证良机。 现在我们只剩急诊室医生对嫌犯伤口的第一印象,与其这样,蒂蒂宁可用法医组那边的资料。 普尔医生把咖啡的杯盖移开,在加了糖的冲泡咖啡上吹气,看起来像在回想什么的样子。“我得看一下笔记,子弹穿入的伤口可能有直径几厘米大,周围有烧伤的痕迹——” “是近距离枪伤吗?”菲尔打断他的话。 医生点点头。“我会说那是近距离的穿入伤口。” 菲尔写着笔记。 但接着医生又摇摇头。“你想知道这个男人是不是举枪自尽?你们是这样想的,对吧?你们觉得这是自杀枪伤,对吧?” “这是我们努力想判断的问题。”菲尔谨慎地说。 “从CT扫描看来,我觉得不太可能。” “什么意思?”蒂蒂说。 “是弹道的关系。你们仔细想想,子弹穿入的伤口位于左侧太阳穴,子弹留在左脑后前方区域,这是很直的线条,要怎样复制这样的轨迹……”医生放下咖啡,翘起右手手指比成枪的样子,努力弯着右手腕,直线射入自己的左侧太阳穴,“不是说不可能,但这样很不方便,尤其这个男人可能处于肾上腺素狂飙的状况,因为受伤、压力和期待等理由,脑内啡在体内蹿流……大部分我们看见的自杀枪伤伤口都有角度,也许自杀者在最后一刻突然由期待转为瑟缩,倏地一动,枪管便往下或往侧面偏,但干净利落的枪击……” 他露出怀疑的表情,再度拿起咖啡杯,轻啜了一口:“不过别忘了,子弹穿过脑袋时的轨道其实很难预测。” “什么意思?”蒂蒂问。 “我是说,受伤后颅内压会上升,干扰子弹穿过脑袋时的路径。我们知道它从哪里穿入,也知道它最后停留在哪里。但在这之间,子弹可能弹跳过其他区域,也许可能性不大,”他保守地附加说明,“但有可能就是了。” “你看过很多举枪自尽的案例吗?”蒂蒂问他。 “我想我看的够多了。” “这个案例跟其他的比起来怎么样?依你的直觉反应回答就好,不用很科学,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接着医生又开始含糊其辞。“除了自杀者几乎都是男性之外,我不能说这是典型自杀伤口。因为枪支类型、伤口位置……太多变量了,实在无法骤下判断。” 蒂蒂沉下脸,她想要更明确的答案,但也真的不意外,医生总讨厌把话说死。“你注意到他的手了吗?” “没有,我忙着看他的头。” “他说过什么吗?意识清醒过吗?” “我没见到。”医生双手端着咖啡,感觉要再次移动了。他往医院附设餐厅的出口走,他们紧跟在后,这一次比较慢。 最后一刻他突然转身。“但,可能还得跟护士长确认一下,”他叫住他们,“弄清楚今天是谁收治他的,那个人可能会知道更多的事情。” 医生说完便在楼梯上消失了。 他们也去找护士泰芮。 结果发现,因为采取双班制,当时急诊室收治海灵顿的护士是瑞贝卡?摩尔。此时,她放下手边那名正在呕吐的三岁小孩,过来回答蒂蒂和菲尔的问题。 迎面而来的气味令蒂蒂退缩,菲尔则见怪不怪,家里有四个小孩的他总开玩笑地说,他在重案组工作就是为了摆脱这种恶心的景况。 “今晚稍早,你收治过一位枪伤患者派屈克?海灵顿,对吧?”蒂蒂提醒地问道,“我们是想问一些关于他的问题。” “头部枪伤?”瑞贝卡问道。 “没错,就是他。” “急救人员带他进来,我先记录他的生命迹象,接着广播请普尔医生过来,他根据头部的伤势,将患者转给贝杰医生,由他负责手术。” “患者刚进到急诊室时,意识是否清醒呢?” “不,女士,他没有意识。” “那他在急诊室的时候是否曾经恢复意识?” “没有,女士——喔,等等,他们推他去做CT扫描时,他曾经睁开过眼睛。” “他做了什么?” “他的嘴唇在动,好像想要讲话的样子。” “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菲尔直接问道。 护士耸耸肩。“我不确定,听起来像是‘臭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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