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哈兰·科本悬疑推理小说“米隆·波利塔系列”中的第四本。美国高尔夫职业巡回赛在马里恩俱乐部如火如荼地进行,23年来从没赢过冠军的普通选手——杰克,以9杆的绝对优势领先。而这时,杰克16岁的儿子查德却突然失踪,接着,杰克的妻子——世界一流的女子高尔夫球选手琳达,接到了绑匪的电话。在寻找查德的过程中,米隆发现那些可以隐藏的家丑是如此不堪,而且这完全就是一个致命的谎言黑洞……哈兰·科本是现代悬念大师——他能够在第一页就牢牢抓住你的心,又在结尾带来震惊。——丹?布朗(《达·芬奇密码》作者) 悬疑小说的极致!惊险紧张,扣人心弦。节奏风驰电掣,读者得时时提醒自己放慢速度,品尝一字一句及刻画生动的人物。科本一次比一次进步。——杰弗里·迪弗(《人骨拼图》作者) 我逼自己读慢点,细嚼慢咽每个线索、每个细节,只愿它永不落幕。多线情节导向最终结局,直到最后一页才真相大白。——《今日美国》 让哈兰·科本脱颖而出的是他的机智和……引人入胜的情节。——《洛杉矶时报》书评 本书震撼人心。读完让我脑筋打结,因为直到最后一页我才恍然大悟。这是一本惊险刺激,爆发力十足,精彩震撼,让你手不释卷的书。——《纽约时报》畅销作家丹尼斯·勒翰(《神秘河流》作者)1 米隆·波利塔举起纸卡式望远镜,观察着衣着怪异、密密麻麻的观众。他努力回忆上一次使用玩具望远镜是什么时候的事,小时候打开“嘎吱船长”麦片盒寻找奖品的情景立刻闪现在眼前。 透过望远镜,米隆看到一个穿着灯笼裤的男人—没错,是灯笼裤—站在一个小小的白球前面。衣着怪异的观众们激动地爆发出一阵嗡嗡声。米隆强忍着没打哈欠。穿灯笼裤的男人蹲了下来,围观的人们挤在一起。突然,所有的人陷入一种异常的沉静中,静得仿佛连树木、灌木和草叶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灯笼裤挥起一根杆,朝着那白球重重击去。 人群中又响起了说笑声,听不清在说什么,模糊成一片。球落下了,人群的嗡嗡声也随之低了下去,可以听出一两个字,接着完整的句子也能听清楚了:“这杆高尔夫击得好。”“这杆高尔夫挥得棒。”“这杆击得漂亮。”“这杆高尔夫打得真不错。”…… 他们为什么总是把“高尔夫”三个字挂在嘴边?难道怕别人以为他们在讨论游泳或者灼热的阳光吗?在这暴晒的环境中,米隆陷入了沉思之中。 “波利塔先生?” 米隆放下望远镜,他本想像潜艇舰长发现目标时那样大喊一声“升起潜望镜”,可又害怕严肃而傲慢的马里恩高尔夫俱乐部的某些人认为他太幼稚;更何况,现在进行的是美国公开赛。他低下头,只见一个70来岁面色红润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你的裤子—”米隆说。 “怎么了?” “你是担心会被高尔夫球车撞着吧?” 男人的裤子橙黄两色相间,色调比那些火暴的超级新星还要明亮;不过,平心而论,这个男人的打扮倒不算特别抢眼。看台上的大多数观众可能早晨醒来时都在琢磨着相同的事—应该如何打扮,才能与这个自由世界擦出最灿烂的“火花”。很多人身上穿着最俗艳的霓虹灯上才有的橙色和绿色,或是黄色搭配某种奇怪的紫色,就像是被某个中西部高中拉拉队淘汰的配色方案。上帝赐予了人类自然美景,但这些人似乎想尽办法要颠覆它。没准在很早以前,当动物们还能自由地四处游荡时,热爱高尔夫的人士就穿成这样,目的是为了吓跑危险的野生动物,可能这就是这些丑陋的服装在功能上的起源吧。 这个假设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我必须要和你谈谈,”老人轻声说,“事情很紧急。”他的眼神中流露着乞求,与他活泼圆润的脸颊很不相称。突然,他抓住米隆的前臂恳求道:“拜托。”“什么事?”米隆问。男子动了动脖子,仿佛衬衫的领口绷得过紧似的。他问道:“你 是位运动经纪人,对吧?”“没错。”“你来这里是想寻找客户吗?” 米隆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欣赏大男人散步的迷人画面?”老人没有笑,高尔夫球迷们普遍缺乏幽默感。他又伸了伸脖子, 凑得更近些,用沙哑的嗓子低声说:“你听过杰克·库德仑这个名字吗?” “当然。”米隆说。 如果老人昨天问这个问题,米隆可能一无所知,因为他对高尔夫球的关心还没这么热切(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杰克·库德仑在过去的20年里,只是个普通的球员,可是从本届美国公开赛开始那天起,他却出人意料地一路领先;现在第二轮只剩下几洞了,库德仑以8杆的优势遥遥领先。“他怎么了?”米隆问。 “琳达·库德仑呢?”老人问,“你知道她是谁吗?”这个问题更容易,琳达·库德仑是杰克的妻子,也是近10年来顶尖的女子高尔夫球选手。“知道啊,我知道她是谁。”米隆说。 老人又凑近了一点,动了动脖子。这个动作实在让人讨厌—更不要说或许会传染给他人了。米隆尽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模仿他。“他们遇到大麻烦了,”老人低声说,“如果你能帮助他们,你会拥有两个新客户。” “什么麻烦?” 老人看看四周,说:“这里人太多了,请跟我来。” 米隆耸耸肩,没有理由不去。被他的朋友、生意合伙人温莎·霍恩·洛克伍德三世(大家都叫他“温”)硬拽到这里来之后,眼前这个老人是唯一能令米隆感兴趣的。由于美国公开赛在马里恩举行—这里成为洛克伍德家族的主场也许有一亿年之久了,温觉得这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可以让米隆签下几个优秀的客户,不过,米隆自己倒没那么有把握。米隆觉得,自己和那群蝗虫般遍布马里恩高尔夫俱乐部绿草坪的经纪人最大的区别是,他毫不掩饰对高尔夫球的厌恶,当然,可不能拿这个当成自己对事业忠诚度的主要卖点来宣传。 米隆·波利塔经营的MB公司是一家坐落在纽约市公园大道的运动经纪公司,办公地点是他向大学室友温租来的。温是新教徒移民后裔,出身世家,是位一流的投资银行家。他的家族掌控着洛克—霍恩证券公司,也坐落在纽约的公园大道上。在MB公司的日常事务中,米隆负责谈判事宜;而身为国内最受尊敬的股票经纪人之一的温,负责处理投资和财务的相关事宜;MB团队的另一名成员埃斯波兰萨·迪亚兹处理其余的事情。三个人彼此制约,互相平衡,就像美国政府一样,真可谓有爱国情操啊。 他们的宣传口号是:除了MB运动经纪公司,其他家伙都是左倾分子。 老人领着米隆穿过人群时,几个穿着绿色夹克的人—又是那种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在高尔夫球场见到的穿着,大概是想把自己跟草地融为一体,让人无法分辨吧—轻声和他打招呼:“巴奇,最近好吗?”“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巴克斯特。”“今天真是打高尔夫的好天气,巴卡罗。”他们都操着贵族式的口音,就是那种称“妈妈”为“母亲”、把夏天和冬天当动词用的腔调。米隆本来想就一个大男人被叫做巴奇发表一番评论,可转念一想,如果别人说你的名字叫米隆,呃,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还是不要笑别人的好。 和这个自由世界里的其他体育赛事一样,比赛场地看起来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广告牌,而不像竞赛场。记分板的赞助商是IBM,佳能公司在四处分发望远镜,美国航空公司的雇员则在小吃亭里忙碌。(航空公司卖食物,这是哪个智囊团想出来的点子?)团队区挤满了各色公司,他们至少得抛出10万美元,才能在这几天搭起一个帐篷,主要是为公司管理层来看比赛找个借口。米隆看到有旅行者集团、麻州互助保险公司、安泰人寿(看来高尔夫球迷一定喜欢保险)、佳能、休布伦……休布伦?休布伦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倒像个不错的公司。如果米隆知道休布伦是什么的话,没准愿意买一个。 实际上,美国公开赛没有大多数赛事那么商业化,至少还没有把名字卖出去。其他的比赛都以赞助商命名,尽管听起来很蠢。试想,有谁能打起精神去赢取JCP百货公司公开赛、麦洛啤酒公开赛,或者温蒂汉堡三人组合挑战赛呢? 老人领着他走进一个高级停车场,里面停的都是宾利、凯迪拉克或其他加长型的豪华轿车,米隆也看到了温的“美洲虎”。最近,美国高尔夫球协会立了块牌子,上面写着“仅供会员停车”。 一向擅长推理的米隆问:“你是马里恩的会员?”老人扭动着脖子点点头,“我的家族可以回溯到马里恩刚成立的 时候,”他说,语调里的傲慢更加明显了,“像你的朋友温一样。”米隆停住脚步,看着老人:“你认识温?”老人微微一笑,耸耸肩,没有回答。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米隆说。“史东·巴克维尔,”老人说着,伸出一只手,“大家都叫我巴奇。”米隆握了握他的手。“我是琳达·库德仑的父亲。”他补充道。 巴奇打开一辆天蓝色的凯迪拉克的门,他们钻了进去。巴奇插上车钥匙,收音机里播放出背景音乐。糟糕的是,音乐是《虎豹小霸王》的主题曲《雨点不停地落在我头上》。米隆赶紧打开窗户透气,主要是躲避噪音。 只有会员的车可以停在马里恩的场地上,因此,出去的时候也没遇到什么打扰。他们在车道的尽头右转,然后再右转。巴奇慈悲地关上了收音机,米隆把头缩回车内。 “你对我的女儿和她丈夫了解多少?”巴奇问。 “不太多。” “你不是高尔夫球迷吧,米隆先生?” “不算是。” “高尔夫真是一项了不起的运动。”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尽 管用‘运动’这个词表达还不够贴切。”“哦。”米隆应和着。“这是王子们的游戏。”巴奇红润的脸颊焕发出神采,眼睛睁得大 大的,颇似宗教信徒的狂热。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敬畏,“要知道, 其他任何运动都无法像它一样。你一个人面对整个球场,没有争执,没有队友,更没有不公正的裁决,它是最纯粹的运动。”“算是吧。”米隆说,“嗯,我不想故意打断你,巴克维尔先生, 可是究竟有什么事?”“请叫我巴奇。”“好的,巴奇。” 他点点头表示赞许。“我知道你和温莎·洛克伍德不只是生意合 伙人。”他说。“什么意思?”“我知道你们两人的关系可以回溯到很久以前,你们是大学室友, 对不对?”“为什么你老是提起温?”“因为我来俱乐部是为了找他,”巴奇说,“可后来我想这样可能 更好。”“哪样更好?”“先和你谈谈,也许之后……哦,到时候再说吧,不能指望太多。” 米隆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我搞不懂你在说什么。”巴奇转上一条毗邻球场的路,名叫“高尔夫之家路”,高尔夫迷们可真有创造力。 他们的右边是球场,左边是一排排雄伟的豪宅。1分钟后,巴奇驶上一条环行车道。眼前的这栋房子相当大,是由所谓的“河石”建造的。这个地区的河石非常大,温总是称之为“美茵莱恩石”。由白色栅栏围成的院落里,种着很多郁金香,还有两株枫树挺立在走道的两边,右边是一个宽大的门廊。汽车停了下来,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动。 “到底是什么事,巴奇先生?”米隆问。 “我们遇到了麻烦。”他说。 “什么麻烦?” “我想,最好让我的女儿来跟你解释。”他拔下车钥匙,伸手打开 车门。 “为什么来找我?”米隆问。 “有人告诉我们,你也许能提供帮助。” “谁告诉你的?” 巴奇更加用力地动了动脖子,他的脑袋像是搁在了一个支架上。终于,他停了下来,费力地抬起头望着米隆的眼睛。“温的母亲。”他说。 米隆愣住了,他的心仿佛坠入了一个黑暗的隧道。他张张嘴又闭上,静静地等待着。巴奇跨出车外,朝前门走去;10秒钟之后,米隆跟了上来。 “温不会帮忙的。”米隆说。巴奇点点头:“所以我先来找你。”他们顺着一条砖砌的小路来到一扇虚掩的门前,巴奇伸手推开门: “琳达·库德仑?” 琳达·库德仑站在书房的电视机前,白色短裤配无袖黄色罩衫,显露出她那运动员特有的柔软的古铜色四肢。她个子很高,黑色短发使她显得非常有精神,古铜色肌肤更突出了她紧实的肌肉,从眼角和唇边的皱纹可以看出,她应该近40岁了。米隆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众多商家都喜欢找她拍广告—这个女人的身上带着一种强势的光彩,一种来自力量而不是娇柔的美。 她在看赛事直播,电视机上摆着几张家庭照,宽大柔软的沙发成 “V”形。对于一个高尔夫球选手来说,房间布置得还算得体,没有铺绿色的安斯卓特福牌仿草坪地毯,没有品味不高的高尔夫工艺品,比如几只狗在打扑克牌的画,也没有怪异的装饰品:帖子、T恤或者球挂在麋鹿的头架上。 琳达·库德仑猛地把视线转过来,目光凛冽地扫过米隆,然后落在她父亲的身上。“我以为你去找杰克了。”她短促而有力地说。“他还没打完这一轮。” 她指指电视,说:“他现在在打18洞,我以为你会等他。” “我去找米隆先生了。” “找谁?” 米隆迈上前一步,微笑着说:“我是米隆·波利塔。” 琳达·库德仑瞟了他一眼,然后又看着她的父亲:“他是谁?”“他就是西西跟我提起的那个人。”巴奇说。“西西是谁?”米隆问。“温的母亲。”“噢,”米隆说,“是。” 琳达·库德仑说:“我不需要他,叫他走吧。”“琳达,听我说,我们需要帮助。”“但不是他的帮助。”“他和温有这方面的经验。”“温,”她缓缓地说,“他是个神经病。”“哦,”米隆说,“这么说来,你很了解他了?” 琳达·库德仑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米隆身上,她用深邃的褐色眼睛望着他,“从温8岁起,我就没再和他讲过话,”她说,“就好比,你不一定非得跳进火堆里才会知道它很热一样。” 米隆点点头:“不错的比喻。”她摇摇头,又看着她的父亲:“我跟你说过,不要报警。我们必 须照他们说的去做。”“但他不是警察。”她的父亲说。“可是你也不该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了我的妹妹,”巴奇辩解道,“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米隆愣了一下:“等等,你的妹妹是温的母亲?”“是的。”“你是温的舅舅,”他看了看琳达·库德仑,“而你是温的表姐。” 琳达·库德仑看着他,仿佛他刚在地板上撒了尿似的。她说:“你可真聪明,能有你这样的聪明人帮忙,我真高兴。”人人都爱讲俏皮话。“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米隆先生,我可以去拿块写字板,替你画一张族谱。”“你会用很多漂亮的颜色吗?”米隆说,“我最喜欢漂亮的颜色了。” 她做了个鬼脸,转过身去。电视上,杰克·库德仑正从各个方向判断,决定击球路线,球距洞18英尺。琳达·库德仑静下来认真地看着。杰克轻推一杆,球滚动起来,向右绕出一个弧线,进了洞。观众热情地鼓起掌来。杰克用两根手指拿起球,向大家行了个触帽礼。IBM的记分板上显示,杰克以9杆的绝对优势领先。 琳达·库德仑摇摇头:“可怜的家伙。” 米隆不做声,巴奇也没有说话。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23年,”她继续说,“现在终于等到了。” 米隆看了巴奇一眼,巴奇也回望他,然后摇摇头。 琳达·库德仑一直盯着电视,直到她的丈夫退场进入更衣室,她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米隆。“你看到了,米隆先生,杰克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一次职业巡回赛冠军。最接近冠军的一次是在23年前,他参加巡回赛的第一年。那时他只有19岁,也就是美国公开赛上一次在马里恩举办的时候。你可能还记得当时的新闻报道。” 米隆对此事并非完全陌生,今早的报纸还简略回顾了一下。“他失掉了领先的位置,对不对?” 琳达·库德仑哼了一声,然后说:“这么说有点轻描淡写,不过没错,大体是这样。从那以后,他的事业再也没有什么起色,他甚至好几年没有参加巡回赛。” “现在他选择了一个绝佳的时机重新翻身,”米隆说,“美国公开赛。”她露出友善的表情,把双臂抱在胸前。“你的名字有点耳熟,”她 说,“你是不是以前打过篮球?”“是的。”“在全美大学生联盟?北卡罗来纳大学?”“杜克大学。”他纠正道。“对,杜克大学,我想起来了,你在选秀结束后摔坏了膝盖?” 米隆慢慢地点点头。 “那就是你篮球生涯的终结,对不对?” 米隆又点点头。 “一定很难受吧。”她说。米隆没有说话。她摆摆手:“可是,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与发生在杰克身上的事根 本没法比。”“为什么这么说?”“你受伤了,是让人很难受,但至少不是你的错。杰克在美国公 开赛上仅剩8洞的时候,以6杆的巨大优势领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好比NBA总决赛第7场还剩1分钟的时候领先10分,在最后几秒无人盯防的情况下投篮却没进,丢掉了冠军。从那以后,杰克就变了,他一直没能恢复过来。他消耗了一生的时间,只为等待弥补的机会。”她转头看着电视,记分板显示,杰克仍然以9杆领先。 “如果他再输掉……”她没有说完,三人都沉默地站着;琳达·库德仑盯着电视;巴奇 伸长脖子,双眼湿润,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仿佛要哭出来似的。“究竟出了什么事,琳达·库德仑?”米隆问。“我们的儿子,”她说,“有人绑架了我们的儿子。” 2 “我不该告诉你这些的,”琳达·库德仑说,“他说会杀了他。”“谁?”琳达·库德仑做了几次深呼吸,就像一个孩子站在高高的跳水板上,好长时间没有动静。米隆耐心地等着,最后她还是跳了。 “今天早晨我接到一个电话,”她深褐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目光不停地四处游移,在任何地方停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一秒,“两个男人说我儿子在他们手里,还说如果我报警,就杀了他。” “还说了什么?” “只说他会再打来,给我们指示。” “就这么多?” 她点点头。 “是什么时候接的?”米隆问。 “9点或9点半左右。” 米隆朝电视机走去,拿起一个相框:“这是你儿子的近照吗?”“是的。”“他多大了?”“16岁,名叫查德。” 米隆端详着照片。少年微笑着,长得像父亲,五官丰满。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弯曲—现在的小青年都喜欢这样,肩上骄傲地架着一根高尔夫球杆,就像士兵扛着一把刺刀,眼睛眯着,似乎迎着阳光。米隆凝视着查德的脸,仿佛在那里能找到线索或灵感似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儿子失踪的?” 琳达·库德仑快速瞟了他父亲一眼,然后转过身,高高地扬起头,好像要迎受对方一拳似的。她慢慢地吐出一句话:“查德不见已经有两天了。” “不见?”“超级审讯官”米隆重复道。“是的。”“你说不见的意思是—”“就是这个意思,”她打断他的话,“从星期三起,我就没有见过 他了。”“可是,绑架者今天才打来电话?”“是的。” 米隆克制着自己,对自己说:稳住,理智的米隆,再慢点。他尽量把声音放得轻柔:“你知道他可能在哪里吗?”“我以为他和他的朋友马修在一起。”琳达·库德仑回答。米隆点点头,仿佛这句话给了他很重要的线索。他停了一会儿, 又点点头:“是查德告诉你的?”“不是。”“也就是说,”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在过去的两天里,你不 知道你儿子在哪儿?”“我告诉过你了,我以为他和马修在一起。”“你没有报警?”“当然没有。” 米隆还想再问几个问题,可是看着她摆出的姿态,他只好重新考虑措辞。他正踌躇着,琳达·库德仑却挺着笔直的背脊,脚步优雅流畅地朝厨房走去。米隆跟在后面,巴奇似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也尾随而至。 “请允许我重复一遍,看看我是否曲解了你的意思。”米隆说,这次他换了一个角度提问,“查德失踪是在比赛之前?” “是的,”她说,“公开赛是星期四开始的。”琳达·库德仑拉住冰箱的把手,“砰”地打开冰箱,“怎么了?这很重要吗?” “这排除了一个动机。”米隆说。 “什么动机?” “干预比赛。”米隆说,“如果查德的失踪是在今天—你丈夫以很大的优势领先,我会认为,有人想阻止他赢得比赛;可是两天之前,比赛还没有开始……” “根本没人想到杰克会有可能,”她替他说完,“我想,开赌局的人大概也认为他的胜率最多只有五千分之一。”她边说边点头,“想喝点柠檬汁吗?” “不了,谢谢。”“爸,你呢?”巴奇摇摇头。琳达·库德仑弯下腰,把身子探向冰箱。“好吧,”米隆说着,双手一拍,故作轻松,“现在已经排除了一种可能性,让我们再试试另一种。” 琳达·库德仑停下来,看着他。她拿着一个玻璃瓶,前臂肌肉凸起,这么重的东西拿在她手上简直轻而易举。米隆琢磨着该怎么开口,似乎没有什么适当的办法。 “会不会是你的儿子在背后……”米隆问。 “你说什么?” “显而易见,”米隆说,“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把玻璃瓶往一块木头砧板上一放:“你到底在胡扯什么?你认为是查德设计假绑架事件吗?”“我没有这么说,我只是想调查一下各种可能性。” “你走吧。”“你儿子不见了两天,你都没有报警,”米隆说,“一种可能是,你跟他的关系有些紧张,查德原先就出走过。”“相反,”琳达·库德仑反驳道,双手攥紧拳头,“我们信任自己的儿子,根据他的成熟度和责任感,给了他一定的自由。” 米隆看看巴奇,巴奇低下了头,米隆说道:“如果是这样—”“事实就是如此。”“可是,有责任感的孩子难道不该告诉父母自己去哪里了吗?我 是说,为了不让父母担心。”琳达·库德仑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玻璃杯,放在桌上,缓缓地给自己倒上柠檬汁。“查德很独立。”她说,“坦白地说,我和他父亲都是职业高尔夫球选手,这就意味着,我们两个人都无法经常在家。”“既然你经常不在家,”米隆说,“会不会导致你们关系紧张呢?” 琳达·库德仑摇摇头,说:“我们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只是想—”“听着,米隆先生,查德不会假造绑架。他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的确, 他并不完美,他的父母也不完美,可是他不可能谋划绑架自己。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我确信他不会,现在只是假设一下—那么他就是安全的,我们也不需要你了。可是,如果这是一个残忍的阴谋,我的儿子就会遇到危险。那么,按照你的思路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可承受不起。” 米隆点点头,她说得有道理。“我明白了。”他说。“很好。”“你接到绑架者的消息后,给他朋友打过电话吗?就是你以为和 你儿子在一起的那个人?”“马修·斯奎尔思?打过了。”“马修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他们是亲密的朋友,对吗?” “对。” “非常亲密?” 她皱起眉头:“是的,非常亲密。”“马修经常打电话来吗?”“是的,他们也会用电子邮件联络。”“我需要马修的电话号码。”米隆说。“可是我跟你说过,我已经和他通过话了。”“不好意思。”米隆说,“让我们往回想想,你最后一次见到查德 是在什么时候?”“他失踪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皱起眉头,说:“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他去上暑期班,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他。” 米隆仔细地打量她。她停下来,对视米隆,眼光异常坚定,好像哪儿不大对劲。“你有没有打电话到学校,”他问,“问问他那天是否在校?”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米隆看看表,星期五,下午5点。“我想学校可能已经没有人了, 不过试试看吧。你家里不会只有一条电话线吧?”“是的。”“别用绑架者打来的那条线,万一他们又打过来,我怕电话占线。” 她点点头:“好的。” “你儿子有信用卡或银行卡之类的东西吗?” “有。” “请给我列个清单,还要有号码,如果你知道的话。” 她又点点头。米隆说:“我会打电话给一个朋友,等绑架者再打过来的时候, 看看能否查到对方的号码。我想,查德应该有电脑吧?”“是的。”她说。“在哪里?”“楼上他的房间里。”“我会把他电脑里的所有东西传到我的办公室,让我的助理埃斯 波兰萨检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比如说?”“坦白说,我也不知道。电子邮件、通信记录、查德上的论坛, 任何可能提供线索的东西。这办法虽然不算太科学,不过要是查得够仔细,兴许能有所发现。”琳达·库德仑想了一会儿,说:“好吧。”“你呢,琳达你有什么仇家吗?”她微微一笑,“我是世界一流的女子高尔夫球选手,”她说,“这 为我招来了很多仇家。”“你觉得会有人干这种事吗?”“不会,”她说,“没有。”“你丈夫呢?有人恨你的丈夫吗?”“杰克?”她挤出两声笑,“人人都爱杰克。”“什么意思?” 她只是摇摇头,摆手不肯回答。米隆又问了一些问题,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于是问能否去查德的卧室。琳达·库德仑领他上楼。 米隆推开查德的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奖杯,非常多,全都是高尔夫奖杯。奖杯顶上的小铜人总是摆着后转姿势,高尔夫球杆横在肩上,头高高地扬着;有的小人儿戴着高尔夫帽,有的帽子下面露出短短的卷发,就像古老橄榄球纪录片里的保罗·洪纳。右手边的墙角放着两个皮制的高尔夫球袋,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球杆。整面墙上贴着 杰克·尼古拉斯、阿诺·帕尔玛、山姆·斯尼德和汤姆·华森等著名高尔夫球选手的照片,地板上摊着几本《高尔夫文摘》。“查德打高尔夫球啊?”米隆问。琳达·库德仑正盯着他看,米隆迎上她的目光。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的推理能力,”他说,“经常让人害怕。”她差点笑了,米隆—抚慰高手、减压大师。“我会尽量保持镇定。”她说。 米隆朝奖杯走去:“他打得好吗?”“非常好。”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房间,“你还有什么需要吗?”“现在没有。”“我在楼下等你。” 她没有等米隆开口就离开了。 米隆走进去,查看了一下查德的电话留言,一共有三条消息,其中两条是一个叫贝姬的女孩留的,听起来好像关系不错。贝姬打电话来问候查德,问他这个周末有什么安排,说她和米莉、苏兹打算去海芮提治逛逛,如果他想一起去的话……米隆笑了,时代或许在变,可是这电话的内容同米隆、米隆的父亲甚至米隆父亲的父亲读高中时接到的女孩电话,没多大区别。人类一代又一代进行着同样的循环,尽管音乐、电影、语言、时尚在不断改变,但改变的只是外部形态,而那些穿着松垮的裤子、留着参差不齐的头发的少男少女心中,还是有着青春的萌动、渴望和不满足感,这种恒定让人吃惊。 最后一条留言是个叫格兰的家伙留的,他想知道查德这个周末是否想去“松谷俱乐部”打高尔夫球,因为马里恩俱乐部在举行公开赛,没有开放。格兰用贵族式的嗓音打包票道:“我爸可以帮我们预订到开球时间,不用担心。” 没有查德的亲密伙伴马修·斯奎尔思的留言。米隆打开电脑,Windows95,好极了,和自己用的一样。他马上发现,查德·库德仑用的是线上接收邮件,太好了。米隆点击“新邮件”,数据机连接互联网,几秒钟后一个声音说:“欢迎使用,你有新邮件。”几十封邮件自动下载显示在屏幕上。那个声音又说:“再见。”米隆查看查德的通讯录,找到了马修的电子邮箱,但下载的邮件里没有马修的。 有点意思。 一种可能是,马修和查德并不像琳达·库德仑以为的那么亲密;也有可能是,他们确实很亲密,但马修星期三之后没再联系过查德—虽然他的朋友毫无征兆地失踪了,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仍然令人费解。 米隆拿起话筒,按下重拨键,铃响四声之后,一个录音的声音说:“我是马修,留不留言随便你。” 米隆没有留言,挂上了电话(反正留不留言“随便”)。嗯,查德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马修的,这很可能意味着什么,也可能无足轻重,不管它,现在没办法很快得出任何结论。 他拿起查德的电话打到自己的办公室,铃响两声,埃斯波兰萨接 了起来。“MB运动经纪公司。”“是我。”他把情况告诉她,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自MB运动经纪公司开业之日起,埃斯波兰萨·迪亚兹就一直在这儿工作。10年前,埃斯波兰萨还只有18岁,当时她是有线电视台 “星期天早晨”节目的天后。她没有拍过商业广告,她的表演,尤其是那个和中世纪刑具极为相似的腹部运动器材广告,和商业广告完全不同。事实上,她曾是一名职业摔跤手,艺名小宝嘉康蒂,取自那位性感的印第安公主。埃斯波兰萨身材娇小柔软,比赛时身着羊羔皮比基尼,曾连续三年获得漂亮宝贝摔跤比赛授予的“最受欢迎的摔跤手” (这个奖项的真正含义是,“你最想和她抱摔在一起的宝贝”)。对此,埃斯波兰萨很低调。米隆讲完绑架的事后,埃斯波兰萨怀疑地问了一句:“温有母亲吗?” “是啊。” 埃斯波兰萨顿了一下:“我还以为他是从邪恶的蛋里孵出来的。”“哈哈。”“或者是在某个严重出错的实验中碰巧诞生的。”“你别捣乱。”“什么捣乱?”埃斯波兰萨说,“你知道我喜欢温,不过那个家伙 是个—精神病术语怎么说来着—疯子。”“那个疯子曾经救过你的命。”米隆说。“是的,你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米隆记得,一条昏暗的小巷,温自制的子弹,脑浆四处飞溅,就像狂欢节撒落的五彩纸屑。另类的温采取实用又极端的方式,当时的情形就好比用大石槌砸死一只臭虫。 埃斯波兰萨打破了长长的沉默,轻轻地开了口:“就像我刚才说的,疯子。”米隆想换个话题:“有留言吗?”“差不多有100万条,不过没什么要紧的。”然后她又问,“你见 过她吗?”“谁?”“麦当娜!”她呵斥道,“你以为我说谁,当然是温的母亲。”“见过一次。”米隆说着,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是10年前,当 时他和温在马里恩吃饭,温没有理睬他母亲,但他母亲却先和他说了 话。想到这里,米隆又感到一阵凉意。“你把这事告诉温了吗?”她问。“还没有,你有什么建议吗?” 埃斯波兰萨想了一会儿,“用电话讲,”她说,“确保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 3 他们挂了电话。埃斯波兰萨又把电话打过来,米隆和琳达正坐在库德仑家的书房里,巴奇返回马里恩去接杰克了。“昨天下午6点18分,这个孩子的信用卡被使用过,”埃斯波兰萨说,“取走了180美元,是在费城南部波特街的第一费城支行。”“谢谢。” 要查到这类资讯并不费事,只要知道账号,谎称自己是该账户的主人就可以了。即便不知道账号,任何任职法律部门的人也都能查出来,他们可以凭着自己的关系,或是利用权利调取用户资料;至少还可以贿赂相关的人,而不用像以前一样花很多钱。如今科技手段日益丰富,极大地方便了用户,也使类似的信息查寻更加容易。科技不仅剥夺了人的个性,也大大暴露了人们的生活和内部世界,让隐私成为天方夜谭。 只需敲几个键,一切便一览无遗。“怎么了?”琳达·库德仑问。他告诉了她这个情况。“事情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样,”她说,“绑架者可能从查德那儿得到了密码。” “有可能。”米隆说。 “但你不这么认为,是不是?” 他耸耸肩:“只能说我相当怀疑。”“为什么?”“比如说钱的数目,查德的日支取限额是多少?”“每天500美元。”“这样的话,为什么绑架者只拿走180美元呢?” 琳达·库德仑想了一会儿:“如果拿得太多,会被人怀疑。” 米隆略略皱眉:“可是,如果这个绑架者这么小心的话,为什么还要冒险去提取180美元呢?人人都知道自动提款机都装有摄影头,谁都知道用电脑简单地查询一下,就能获得取款地点。” 她平静地看着他:“你认为我的儿子没有遇到危险?”“我没有这么说,有时候事情看起来是这样,可实际上又是另一 回事。你之前说得对,最安全的办法是假设绑架是真的。”“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还不清楚。提款机的位置在费城南部的波特街,查德有可能去 那个地方吗?”“应该不会。”琳达·库德仑慢慢地说,“事实上,我绝对想不到 查德会去那里。”“为什么呢?”“那里很乱,是城里最破败的地方。” 米隆站起来:“你有市区地图吗?” “在我的车里。” “很好,我要借用一下你的车。” “你要去哪儿?” “去提款机附近转转。” 她皱起眉:“做什么?”“我不知道,”米隆老实承认,“就像我刚才说的,调查不是搞科学研究,需要搜集一些情况,到处碰碰运气,希望能发现点什么。” 琳达·库德仑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也许绑架者是在那里抓到他的,”她说,“也许你会看到他的车或别的东西。” 米隆恍然大悟,车!竟忘了这么基本的东西。在他心里,在上学或放学路上失踪的孩子,总是和黄色的公交车或背着书包慢慢瞎逛联系在一起,怎么会忘了汽车这条明显的线索? 他问了车的颜色和型号,灰色的本田雅阁,并不特别,宾州牌照,567—AHJ。他打电话告诉埃斯波兰萨,然后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琳达·库德仑。 “如果发生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好。” “我一会儿就回来。”他说。 路程并不长,他似乎瞬间就从绿树成荫的宁静幽美的环境,进入到混凝土的简陋破败之中—如同电影《星际迷航》里穿越的时光隧道。 提款机所处的位置勉强可以称作商业区,操作是免下车自助式的,周围安装了好几个摄影头,没有服务人员。绑架者真的会冒这么大的险吗?很令人怀疑。米隆琢磨着怎么才能得到银行录像带的资料,而不惊动警方。温也许认识什么人,金融机构通常非常愿意和洛克伍德家族合作。问题是,温愿意合作吗? 荒废的商场—至少看起来像是荒废了的—排列在道路两旁,18轮大货车匆匆驶过,仿佛是老电影中的护航车队,这让米隆想起了幼年时的无线电通讯热。米隆的爸爸出生在布鲁克林的弗兰特布希,长大后在纽华克开了一家内衣工厂,和大伙儿一样,他也买了一个对讲机,学着电影《激流四勇士》里的腔调冲着对讲机大呼小叫。爸爸经常往返于家到利文斯顿商城之间的路上(大约一英里远),不时地问他的“老伙计”有没有发现交警的踪迹。米隆沉浸在回忆中,脸上微笑着,是啊,父亲肯定还保存着对讲机,没准就放在那台八声道电唱机旁边。 提款机的一旁是个加油站,太不起眼了,连名字都懒得取,风尘仆仆的汽车停在破碎的炉渣砖上;另一旁是个名叫“宫廷庄园”的脏兮兮的偷情汽车旅馆,招牌上有绿色的标价:每小时19.99美元。 米隆旅行小秘诀第83条:不要住在标明以小时计费的五星级豪华旅馆。 在价钱之下,有一排较小的黑字:“镜面天花板和主题房间适当收取附加费。”天啊! 米隆想着是否值得一试。为什么不呢?可能不会有什么发现,可是如果查德藏了起来—或者他被绑架了,偷情旅馆可是个不错的隐匿场所。 他停下车,“宫廷庄园”是个普通的两层旧房,外面木制的楼梯和走廊已经破烂,水泥墙像没完工似的花斑一片,要是不小心靠上去,很可能会刮伤你的手。地板上还有小块的混凝土,一台没接电源的百事可乐饮料机,像女王的卫兵似的守护着大门。米隆从它旁边走过,走进大门。 他本以为会看到典型的偷情旅馆大厅—一个没刮脸、穿着无袖T恤的粗野男人叼着牙签,坐在防弹玻璃后,打着啤酒嗝,或是类似的情景—但事实并非如此。“宫廷庄园”旅馆门厅摆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块铜牌,写着“服务台”。米隆尽力忍住窃笑。桌子后面,一个30来岁的娃娃脸男人立正站着。他穿戴整齐,熨烫的衬衫,衣领硬挺,精致的黑色温莎结领结,微笑着看着米隆。 “午安,先生!”他大声说,那神气劲儿就像《娱乐周刊》中的约翰·泰斯1,“欢迎光临宫廷庄园旅馆!” “嗯,”米隆说,“嗨!” “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先生?” “我想是的。” “太好了!我的名字是斯图尔特·利普维兹,是宫廷庄园旅馆的 1译者注:美国著名钢琴演奏家、节目主持人。 新任经理。”他期待地望着米隆。 米隆说:“恭喜。” “哦,谢谢您,先生,您真是个好人。有任何问题,比如宫廷庄园旅馆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请立即告诉我,我会亲自处理。”他带着亲切的笑容,高高地挺起胸膛。 米隆目不转睛地看了他1分钟,想等那无比灿烂的微笑减弱一点,可是没有。米隆拿出查德·库德仑的照片。“你见过这个年轻人吗?”斯图尔特·利普维兹看都不看,仍旧面带笑容地说:“对不起,先生, 您是警察吗?” “不是。” “那么,恐怕我帮不上忙了,非常抱歉。” “什么意思?” “对不起,先生,在宫廷庄园旅馆,我们引以为傲的是这里细致周到的服务。” “他并没有任何麻烦,”米隆说,“我不是私家侦探来抓不忠的丈夫或什么的。” 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对不起,先生,但这里是宫廷庄园旅馆,我们的顾客享受我们的服务,在这里随心所欲。宫廷庄园旅馆必须尊重他们,不可以泄露他们的姓名。” 米隆注视着这个男人的脸,搜索伪装的迹象,但没有找到,这个人就像足球赛中场表演“群情振奋”秀的演员一样神采奕奕。米隆把头伸过桌子,看了看他的皮鞋,亮得像镜子。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着,眼睛里的光芒看起来是真实的。 米隆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他拿出皮夹,抽出一张20美元的钞票,推到桌子对面。斯图尔特看了看,没有动。 “这是做什么,先生?” “这是礼物。”米隆说。 斯图尔特依然没有碰那张钱。“我只是想得到一个回答,”米隆说着,又掏出一张钞票举在空中, “如果你喜欢,我还有。”“先生,我们宫廷庄园旅馆有一个信条:顾客至上。”“是妓女的信条吗?”“对不起,先生,您说什么?”“没什么。”米隆说。“我是宫廷庄园的新任经理,先生。”“你已经说过了。”“我还拥有10%的股份。”“你妈妈的牌搭子一定很嫉妒她。” 他仍然在微笑:“换句话说,先生,我会长期在这儿工作,因此要用长远的眼光,不能只看今天,还要看到未来,看到长期的影响,我就是这么看待这项事业的。您明白吗?” “哦,”米隆淡淡地说,“你是说长期?”斯图尔特打了一个响指:“非常正确,我们的座右铭是—您可以把偷情的钱花在很多地方,而我们希望您花在这儿。”米隆停了一会儿,然后说:“真崇高。”“我们宫廷庄园旅馆的工作人员在努力赢得顾客的信任,因为信任是无价的。每天早晨我起床时,一定要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是天花板上的镜子吗?” 他还在微笑,“说得更直白些,”他说,“如果顾客相信在宫廷庄园旅馆一夜风流有安全感,就很可能再来。”他把身子凑过来,眼睛因兴奋而湿润,“您明白吗?” 米隆点点头:“成为常客。”“非常正确。”“而且还会向别人推荐,”米隆补充道,“比如说,‘嘿,鲍勃,我 知道一个打野食的好地方。’” 他微笑着点点头:“看来您懂了。”“你说的都没问题,斯图尔特,可是这个孩子只有15岁,15岁!”查德实际是16岁,管它呢,“这不合法。” 笑容仍然没有消失,只是脸上多了一点仿佛老师因为心爱的学生让他失望,感到无能为力的样子:“我本不愿意和您争辩,先生,可是本州的法律规定,14岁以下才能算是强奸;况且,没有法律禁止年满15岁者租用汽车旅馆的房间。” 这家伙表演得太过火了,米隆想,如果查德没来过这儿,他没有理由这样喋喋不休。不过也可能斯图尔特就喜欢这样,他有点不太正常。米隆想,不管怎样,要得吓唬吓唬他了。 “如果他在你的旅馆里遭到袭击,”米隆说,“比如有人从服务台拿了备用钥匙,闯进他的房间,那么法律就要干预了。”哈,虚张声势先生来到费城。 “我们没有备用钥匙。”利普维兹说。 “反正有人设法闯进去了。” 他仍然在微笑,语调仍然十分礼貌:“果真如此的话,先生,警察就会出现了。” “我是准备报警,”米隆说,“如果你不肯合作的话。” “你想知道这个年轻人,”斯图尔特指指查德的相片,“有没有住在这里?” “没错。” 笑容变得更明亮了,炫得米隆几乎想遮住眼睛。“可是,先生,如果您说的是实话,那么,这个年轻人应该会告诉您他在不在这儿,您也就犯不着问我了,对不对?” 米隆试图保持平静的表情,虚张声势先生败给了宫廷庄园旅馆的新任经理,“说得好!”他急忙转变了策略,“我早知道他在这里了,这只是一个引子,就像警察要你自己说出姓名,尽管他们早就知道一样,只是为了引出下文。”随机应变先生取代了虚张声势先生。 斯图尔特拿出一张纸,在上面草草地写了几笔:“这是宫廷庄园 旅馆律师的姓名和电话,有什么问题可以找他。”“可是,你不是说要亲自处理吗?你不是说保证会让我满意吗?”“先生,”他把身子凑上前,盯着米隆的双眼,声音和表情都没有 流露出一丝不耐烦,“我可以说一句冒昧的话吗?”“说吧。”“您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谢谢你的冒昧。”米隆说。“应该谢谢您,先生,欢迎下次再来。”“又是一个妓女的信条。”“对不起,您说什么?”“没什么,”米隆说,“我也可以说一句冒昧的话吗?”“可以。”“如果你不告诉我有没有见过这个孩子,我打算狠狠地揍你的脸。” 随机应变先生失去了冷静。门被重重地推开了,一对纠缠在一起的人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女人毫不避讳地摸着男人的胯部。“快点给我们开个房间。”男人说。米隆转向他们说:“你有老客户卡吗?”“什么?” 斯图尔特还在微笑,“再见,先生,祝您愉快。”然后他重新换上一副笑容,转向扭成一团的两个人,“欢迎来到宫廷庄园旅馆,我是斯图尔特,这儿的新任经理。” 米隆朝汽车走去。他站在停车场上深吸了一口气,望着身后,回想刚才的情景,分明有种不真实感,就像描述被外星人绑架,但屁股上没有插天线一样1。他钻进车里,拨打温的手机。他原本是想在温 1 译者注:动画片《南方四贱客》里有个人被外星人绑架,屁股上被装了天线,但他自己以为是个梦。 的信箱里留言,可是出乎意料,温居然接了电话。 “请讲。”他怪声怪气地说。 米隆愣了一下,说:“是我。” 沉默。温讨厌多余的话。“是我”这句话要么是语法不通(往好处说),要么完全是废话。温听得出是谁,如果听不出,“是我”这句话说了也等于没说。 “我以为你在球场上不会接电话。”米隆说。 “我现在开车回家换衣服,”温说,“然后在马里恩用餐。”美茵莱恩人从不吃饭,而是用餐。“要一起来吗?” “听起来不错。”米隆说。 “等一下。” “怎么了?” “你衣着得体吗?” “我没有穿颜色冲突的衣服,”米隆说,“他们会让我进去吗?” “哈,哈,这话可真幽默。米隆,我一定要写下来,等我笑够了, 就去找支笔。不过我只顾着开心,说不定会开着我心爱的美洲虎迎面撞上电线杆。唉,至少我会满心喜悦地死去。”这就是温。“我们有事干了。”米隆说。 沉默,温惯用的。 “吃饭的时候告诉你。” “那么,”温说,“我只能用一杯上等白兰地来平息我的激动和期待了。” 这个温真是惹人喜爱。 米隆开了不到一英里,手机响了,他接了电话。 是巴奇。 “绑架者又打电话来了。”他说。 4 “说什么?”米隆问。 “他们想要钱。”巴奇说。 “多少?” “我不知道。” 米隆被他弄糊涂了:“什么,你不知道?他们没有说吗?”“我想没有。”老人说。背景声音一片嘈杂,“你在哪里?”米隆问。“我在马里恩。是这样的,是杰克接到的电话,他还没有从打击 中恢复过来。”“是杰克接的电话?”“是的。”米隆更加糊涂了:“绑架者打电话给杰克,在马里恩?”“是的。米隆,你能过来吗?这样更容易说清楚。”“我马上到。”他从破旧的汽车旅馆开上高速公路,接着开进一片浓密葱郁的树 林。费城的城郊到处是青翠的草坪、高大的灌木丛和枝叶繁茂的树木, 然而这里离费城的下支角近在咫尺—至少感觉地理位置如此。和多 数城市一样,费城也有严重的种族区划。米隆记得几年前曾和温去威特伦斯体育场看鹰队的橄榄球比赛,他们开车穿过了一个意大利街区、一个波兰街区、一个非裔美国人街区,仿佛有种强大的、看不见的磁场—就像《星际迷航》中演的一样—把每个种族分隔开似的。这个“博爱之城”堪称小南斯拉夫。 米隆转向阿德莫大街,距马里恩只有一英里了。他的思绪回到了温的身上,不知道他的老朋友对这件牵涉母亲家族的事,作何反应? 可能不会太好。 与温成为朋友这么多年,米隆只听到温提起他母亲一次。 那时他们在杜克大学读三年级,两个人是大学室友,当时刚刚从狂野的兄弟联谊会派对回来。派对上,啤酒像流水,米隆的酒量不好,喝上两杯就会醉得要跟敬酒者来个法式亲吻,他把这一点归咎于他的血统—他们家的人向来都不大会喝酒。 温恰恰相反,他就像是酒缸里泡大的,酒精从来不会击倒他。可是在那次派对上,掺上烈酒的潘趣鸡尾酒搞得温也踉踉跄跄了,他试了三次才把寝室的门打开。 米隆立刻瘫在床上,感觉天花板在飞速地逆时针旋转。他闭上眼睛,恐惧地用手紧紧抓住床沿,脸上毫无血色,胃里翻江倒海。米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吐出来,真希望快一点。 啊,大学酒会可真迷人哪! 两人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米隆想,温是不是睡着了,或者是走了,消失在黑夜里;或者,他没抓紧旋转的床,强大的离心力把他甩出窗户,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过了一阵子,温的声音穿透黑暗飘了过来:“看看这个。” 一只手伸过来,把什么东西丢在米隆的胸膛上。米隆冒险松开一只手,还好,没发生什么事。他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样东西,把它举到眼前。窗外的一盏路灯—校园灯火通明,就像一棵圣诞树—投进的光线足以让他认出这是一张照片,色彩模糊难辨,但还是看得 出是一辆名贵的汽车。“是劳斯莱斯吗?”米隆问,他对汽车一无所知。“是宾利S3大陆飞驰。”温纠正道,“1962年款,是部经典车。”“是你的?”“是的。” 身下的床静静地旋转。 “你怎么弄到的?”米隆问。 “一个跟我母亲上床的家伙给我的。” 到此结束,接着温闭嘴了。就这样竖起了一道城墙,不仅无法穿越,也不能靠近,周围布满了地雷,还绕着一条护城河,拉着高压电网。在此后的15年里,温再也没有提起过他的母亲。那时每学期她都会寄包裹到温的寝室,现在每年温的生日,她也会把礼物寄到温的办公室,但他一直只字不提,甚至10年前他们见面时,他也缄默不语。 一块朴素的黑色木牌上写着“马里恩高尔夫俱乐部”寥寥几个字,没有标明“仅接待会员”、“我们是精英,我们不欢迎你”或者“闲人免进”,没有必要,人人都知道。 最后一场美国公开赛三人组比赛已经结束有一会儿了,大多数观众都离开了。马里恩只能容纳17000人观看比赛—不及多数球场容量的一半—但停车仍然是一件麻烦事,多数观众被迫把车停在附近的哈弗福德学院,负责接送的往返公车不停地奔忙着。 车道的尽头,一名警卫挥手示意他停车。 “我是来找温莎·洛克伍德的。”米隆说。警卫立即明白,立即放行。车还没停稳,巴奇就朝他跑过来,圆润的脸庞显得更加肥厚,仿 佛在两颊绑了两个湿沙袋。“杰克在哪里?”米隆问。“在西球场。” “哪里?” “马里恩有两个球场,”老人一边解释,一边伸伸脖子,“一个是比较出名的东球场,一个是西球场。在公开赛期间,西球场用作练习场。” “你的女婿在那里?” “是的。” “在练球?” “当然。”巴奇不解地看着他,“一轮过后总是要练球的,每个参加巡回赛的高尔夫球手都知道。你以前打过篮球,比赛之后你不用练习投篮吗?” “不。” “哦,我以前说过,高尔夫是很特别的运动,一轮结束后,球手需要立即回顾刚才的表现,即使他们打得很好。他们会专心体会出色的击球,还要找出发挥不好的问题所在,每天都要温习。” “啊哈。”米隆说,“告诉我绑架者打电话的事。” “我带你去找杰克,”他说,“这边走。” 他们穿过18球道,然后沿16球道向前走,空气里弥漫着刚割过的青草和花粉的气息。今年东海岸花粉肆虐,附近的过敏科医生都高兴极了。 巴奇摇摇头,“看看这深草区,”他说,“真不可思议。” 他指着高高的草。米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该死的美国高尔夫球协会想利用这个球场让高尔夫球手们屈服,”巴奇激动地说,“所以,他们让深草区的草长得这么高,简直是在稻田里打球;然后,又把果岭的草剪得这么短,还不如把球手们放到冰球场上算了。” 米隆保持沉默,两人继续往前走。 “这是著名的石矿洞之一。”巴奇说着,渐渐平静了下来。 “嗯。”这个人在随口闲扯,米隆想,人在紧张的时候经常会这样。 “最初开发商开始修16、17和18球道的时候,”巴奇继续说,听起来很像西斯廷教堂的导游,“遇到了一个石矿,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把石矿也开成了球洞。” “呵,”米隆轻声说,“那时他们可真勇敢。”有些人紧张的时候喜欢随口闲扯,有些人紧张的时候爱说风凉话。他们来到开球区,向右转,沿着“高尔夫之家路”继续走。尽管 最后一组在一个多小时前就打完了,但场上至少还有一打高尔夫球手在击球。练习场,是啊,职业高尔夫球手们正在击球—抡着木制的、铁制的大大小小的球杆,不,是弹头,他们称为“贝莎”、“凯西”什么的,但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大多数职业选手在和助理共商战术、或者与赞助商一起检查设备、与别人聊天、上网、抽烟(很多选手一支接一支地抽),有的在和经纪人谈话。 在高尔夫圈子里,练习场就是办公室。 米隆认出了葛列格·诺曼和尼克·法尔多,还看到了泰德·克里斯平,一个很抢手的新秀,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杰克·尼古拉斯—一句话,新客户的理想人选。这个孩子23岁,相貌英俊,性格沉稳,和一位迷人的活泼开朗的女性订了婚,他还没有经纪人。米隆强忍住垂涎三尺的冲动。嘿,米隆和其他人一样平凡,毕竟他是个运动经纪人,不要对他太过苛求。 “杰克在哪里?”米隆问。“在那一头,”巴奇说,“他想一个人打球。”“绑架者怎么找到他的?”“他打电话到马里恩的总机,说有紧急的事。”“就这么得逞了?”“是的。”巴奇慢慢地说,“事实上,打电话的是查德,这说明被 绑架者就是查德。”奇怪。“什么时候打过来的?” “大约在我打电话给你之前10分钟。”巴奇停顿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在那里。” 杰克·库德仑的腹部略胖,有些赘肉,可是他的前臂像大力水手卜派一样粗壮。他的头发轻轻随风飘动,露出精心掩盖的秃顶。他用一根木杆狠狠地击向一颗球,动作中带着极度的愤怒。可能有人觉得很奇怪,明知儿子失踪,他还跑到这里打高尔夫球,可是米隆能理解,当自己面临的压力越大,就越想跑回家里的车道上投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宣泄方式,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吸毒,有些人开车远行,有些人打电玩。当温需要释放的时候,常常看自己的性爱录像带,这就是温。 “和他在一起的是谁?”米隆问。“黛安·霍夫曼,”巴奇说,“杰克的助理。”米隆知道,在男子职业巡回赛上,女性助理并不稀奇,有些球员 甚至雇用自己的妻子,这样比较省钱。“她知道发生的事吗?”“是的,电话打来的时候,黛安在场,他们的关系很好。”“你告诉琳达了吗?” 巴奇点点头:“我立刻就给她打了电话。你可以自己去和他们打 招呼吗?我想回家看看琳达。”“好的。”“如果有事,我怎么找你?”“打我的手机。” 巴奇近乎吃惊:“马里恩禁止使用手机。”好像这是教皇的命令似的。“我从不守规矩,”米隆说,“打给我就是了。” 米隆朝他们走去,黛安·霍夫曼双脚分立,与肩同宽,抱着双臂,专心地望着杰克·库德仑挥杆的动作,一支香烟挂在她的唇边,几乎竖直。她甚至都没朝米隆瞟一眼。杰克·库德仑向后扭转身子,然后猛地转回来,就像一根放松的弹簧。球如同火箭一般朝远处的小山飞去。 杰克转过头,看看米隆,不自然地笑笑,点点头:“你是米隆吧?” “是的。” 他握握米隆的手,黛安·霍夫曼继续盯着杰克的每一个动作。她皱皱眉,仿佛在他的握手动作中发现了一点技术瑕疵。“非常感谢你来帮我们。”他说。 面对着面—彼此相距不过几英尺—米隆可以看出这个男人脸上的颓唐。把球推入18洞时的喜悦光芒,已经被某种苍白黯淡的神色扑灭。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和困惑,就像胸膛上被猛击了一下似的。 “你最近在尝试复出,”杰克说,“在新泽西。”米隆点点头。“我在新闻上看到了,相隔这么多年,真可谓惊人之举。”一阵迟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米隆决定打破僵局:“给我讲讲电话的详情。”杰克的目光投向开阔的草坪,“你确定这么做安全吗?”他问,“打电话的那个家伙叫我不要报警,不要有反常的表现。”“我是一个寻找客户的经纪人,”米隆说,“和我说话再正常不过了。” 杰克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一直没有介绍黛安,而黛安似乎并不介意,她仍然站在10英尺外的地方,安静得像一块石头。她的眼睛仍然眯着,目光中流露出怀疑,饱经风吹日晒的脸孔皱缩着,烟灰长得不可思议,仿佛地心引力失去了作用。她戴着一顶帽子,穿着反光的助理背心。 “俱乐部主席到我身边悄悄告诉我,我儿子打来一个紧急电话,于是我就进去接了电话。”他突然停住,眨了眨眼睛,努力调整着呼吸,透过略紧的黄色V领高尔夫球衫,可以看到他的身体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米隆等着。“是查德,”他终于说了出来,“他刚喊了一句‘爸爸’,话筒就被 人抢去,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低沉的男声。” “有多低沉?”米隆问。 “对不起,你说什么?” “声音有多低沉?” “非常低沉。” “在你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滑稽?有点机械化?” “听你这么一说,是的,确实是。” 电子转换器,米隆猜想。这种机器可以让巴里·怀特浑厚的歌声听起来像4岁的小女孩,反之亦然。要得到这种设备并不难,现在连电器商场都能买到。绑架者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琳达·库德仑和杰克·库德仑描述的“男性嗓音”没什么意义。“他说什么?” “说我儿子在他手上,他告诉我,如果我告诉警察或任何人,查德就要付出代价,他说会有人一直监视我。”杰克·库德仑说着,朝四处看看,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埋伏在周围,只有葛列格·诺曼朝他挥挥手,微笑着竖起大拇指示意:祝好运,老兄。 “还有呢?”米隆问。 “他说他想要钱。”杰克说。 “多少钱?” “他只说很多,他还不确定到底要多少。他要我准备好,说他会再打来。” 米隆做了个鬼脸:“可是他没有告诉你要多少钱?” “没有,只说要很多。” “要你把钱准备好?” “对。” 这讲不通,一个绑架者不知道该索取多少赎金?“我可以直说吗,杰克?” 杰克站直了一点,衣服被撑满了。他的相貌还算英俊,不过是稚气未脱、胸无城府的英俊。他的脸庞宽阔,五官柔和温顺,很有亲切 感。“不要对我隐瞒,”他说,“我想知道真相。”“这会不会是一个恶作剧?”杰克飞快地瞟了黛安一眼,她微微动了一下,可能是点了点头。他转过头来看着米隆:“什么意思?”“会不会是查德策划的?” 一绺迎风飘动的头发随着风向的改变垂在了他脸上。他用手指掠开,脸上神情凝重,也许是在思考吧?和琳达·库德仑不同,这个假设并没有让他摆出戒备的姿态。他仔细考虑着这种可能性,或许是想紧紧抓住这个意味着儿子处境安全的假设。 “电话里是两个不同的声音。”杰克说。 “可能是声音转换器。”米隆对这个仪器做了一番解释。 更长时间的思考,杰克的脸皱缩起来:“我真的不知道。” “你认为查德会做这种事吗?” “不,”杰克回答,“可是,谁又能想象得出自己的孩子会做这种事呢?我想尽量保持客观,尽管很难。我的孩子会做这种事吗?当然不会,不过,我也不是第一个看错孩子的家长,对不对?” 说得不错,米隆想。“查德离家出走过吗?” “没有。” “最近家里出了什么麻烦吗?有没有发生可能导致他这么做的事?” “导致他伪造自己被绑架?” “也许不一定那么极端,”米隆说,“也许你和你的妻子做了什么事令他不安。” “没有,”他说,声音突然含糊起来,“我想不出来。”他抬起头。太阳已经落得很低,阳光不再炽烈,但他仍然眯起眼睛看着米隆,用手搭在额头遮挡光线。这个姿势让米隆想起在杰克家看到的查德的相片。 杰克说:“你有些想法,米隆,是不是?” “很少。” “但我还是想听听看。”杰克说。 “你是不是非常想赢得这场比赛?” 杰克微微一笑:“你也做过运动员,米隆,你知道我有多想。”“是的,”米隆说,“我知道。”“那你的意思是?”“你的儿子也是运动员,他应该也知道。”“是的。”停了一会儿,杰克又说,“我还在等着你说呢。”“如果有人想伤害你,”米隆说,“还有什么办法比阻止你赢得公 开赛更好呢?”杰克·库德仑又露出那种仿佛挨了一拳的眼神。他后退了一步。“我只是推测,”米隆连忙补充,“我不是说你的儿子真的会这么 做……”“可是,你需要探究每一种可能性。”杰克替他说完。“是的。” 杰克终于恢复过来,实在花了不少时间:“即使你说的是事实,也不一定是查德做的,可能是别人用这个方法打击我。”他的目光又瞟向他的助理。她没有转回头,但他仍然看着她说:“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意思?”杰克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去,眯起眼睛望着他击球的方向,背对着米隆:“你大概知道,很久以前,我曾在公开赛上失手。”“是的。” 他没有继续解释。“那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米隆问。“也许吧,”杰克缓缓地说,“我也不知道。关键是,可能是有人 想打击我,不一定是我的儿子。”“也许吧。”米隆表示同意。他没有明说基本上已经排除了这种可 能,因为查德失踪的时候杰克还没有领先,而现在说出来也没有意义。杰克转回身看着米隆,“巴奇对我说起过什么信用卡的事。”他说。“你儿子的信用卡昨晚被使用过,在波特街。”一层阴影蒙上他的脸,时间不长,一闪即逝,“波特街?”他重复一遍。“是的,费城南部波特街的第一费城支行。” 沉默。“你熟悉那个地区吗?”“不。”杰克说着,看看他的助理。黛安仍似一座雕像,始终抱着 双臂,双脚与肩同宽,烟灰终于落在地上。“你确定吗?”“当然。”“我今天去过那里。”米隆说。 他的神色没有改变:“你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 “没有。” 沉默。 杰克指指身后:“你介意我边说话边挥几杆吗?” “请。”他戴上手套:“你认为我明天应该参加比赛吗?”“由你决定。”米隆说,“绑架者说不要有反常表现,如果你不打球,肯定会引起怀疑的。”杰克弯下腰,把一颗球放在球座上:“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米隆?”“当然。”“你打篮球的时候,获胜对你很重要吧?” 奇怪的问题。“非常重要。”杰克点点头,仿佛正如他所料:“有一年你赢得了全美大学生联赛冠军,对不对?” “是的。”杰克摇摇头:“一定很了不起。”米隆没有回答。杰克拿起一根球杆,弯曲手指把它握住。他把球杆靠在球旁, 接着又是一个流畅的扭转—释放动作。米隆看着球飞了出去。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他们只是望向远方,看着最后一抹阳光把天空染成紫色。 杰克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十分厚重:“想听听更糟的事吗?”米隆朝他走近一些,杰克两眼湿润。 “我仍然想赢得这次比赛。”杰克说。他看着米隆,脸上的痛苦如此明显。米隆几乎想伸出手来抱抱他。他想象着,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的过去,看到这么多年来的煎熬,这么多年来的梦想,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弥补的机会,却又被突然夺走。 “什么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还会想着获胜呢?”杰克问。 米隆没有说话,他不知道答案,或者,他害怕自己知道。 5 马里恩会所是一栋装着百叶窗的农庄式房屋,唯一显露的色彩是遮挡着后门廊的绿色雨篷,但它也和周围高尔夫球场的绿色融在了一起。或许,会有人期待在这个全国最高级的俱乐部中,发现点令人敬畏和有威慑力的东西,然而这里的简单仿佛是在表明:“我们是马里恩,我们不需要累赘的装饰。” 米隆来到专业展示区,金属架上摆放着一排高尔夫球杆袋,他的右边是男更衣室。一块铜牌上写着:马里恩—一个具有着历史意义的里程碑,一张公告牌列出了会员的差点1,米隆在其中寻找温的名字,三个差点。米隆对高尔夫规则不甚了解,可是他知道这个成绩非常棒。 外面的露台是气势非凡的用餐区,石砌的地面,摆着二十几张桌子。从这儿能俯瞰第一开球区,如同悬在发球区的正上方。在这里,会员们用老到的目光审视高尔夫球手开球,那挑剔的目光,就好比坐在罗马圆形大竞技场里的元老院议员,遇到了显赫的商人或是组织领 1 译者注:差点(handicap),是为了让不同水平的业余选手能够同场比赛而形成的制度,有各种不同的计算方式,基本上是指个人击球的平均杆数与球场标准杆数之间的差距。因此,差点越低者,表示球技越好。 袖,许多选手在这种审视的目光下溃不成军,甚至有些职业选手也不能幸免。公开赛进行中,露台上仍然可以用餐,像杰克·尼古拉斯、阿诺·帕尔玛、班·霍根、巴比·琼斯和山姆·斯尼德这样的大牌,也躲不过露台的窃窃私语、刺耳的酒杯和银器碰撞的叮当声和遥远的敬酒声。这与球场观众的安静有序形成强烈的反差。 露台上挤满了会员,多数是男性—上了年纪,脸色红润,衣食富足。他们穿着蓝色或绿色的夹克,上面绣着不同的徽章,领带颜色鲜艳,往往是条纹图案。很多人头上还戴着白色或黄色的软塌塌的帽子。天哪,软塌塌的帽子!温竟然还担心我的“着装”,米隆想。 米隆看到温坐在角落一张六人座的桌子旁,独自一人,表情孤傲平静,身体完全放松,好似一只耐心等待猎物的雄狮。可能有人认为,金发和贵族式的漂亮面孔是温的生活资本。从某个方面来说,是这样的,然而实质上,这些只是打在他外表上的烙印。他周身散发出的傲慢、富有和盛气凌人,令大多数人很反感。大家一见到温就怒火中烧,只看他一眼就可以点燃胸中的敌意。温已经习惯了,仅仅从外表判断他的人并不关心他,仅仅从外表判断他的人常常会感到意外。 米隆跟老朋友打过招呼,坐下来。 “要喝点什么吗?”温说。 “好啊。” “你要是点‘好啊’的话,”温说,“我就开枪打你的右眼。” “右眼,”米隆一边重复,一边点点头,“真是明确。” 一个大概有100岁的服务生出现了。他穿着绿色的夹克和裤子—绿色,米隆猜测,也许是为了让侍者也融入周遭的环境中吧,不过没有达到效果。这名老服务生看起来就像《蝙蝠侠》中谜语人的祖父。“亨利,”温说,“我要一杯冰茶。” 米隆很想说“来把科尔特四五手枪,和演双面人的比利·迪一样”,但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我也一样。”“好的,先生。” 亨利离开了,温看着米隆:“告诉我吧。”“是一起绑架案。”米隆说。温扬起一只眉毛。“一名高尔夫球选手的儿子失踪了,他们已经接到绑架者的两个电话。”米隆开始讲述,温静静地听着。 米隆讲完后,温说:“有一件事,你忘了说。” “什么?” “高尔夫球选手的名字。” 米隆尽量保持声音的平稳:“杰克·库德仑。”温的表情没有泄露任何情绪,可是,米隆感到一阵发凉。温说:“你已经见过琳达·库德仑了?” “是的。” “你知道她是我的亲戚?” “是的。” “那你一定已经明白我是不会帮忙的。” “还没。” 温靠向椅背,手指搭成尖塔状:“那么,你现在明白了。”“一个男孩遇到了真正的危险,”米隆说,“我们必须帮忙。”“不,”温说,“我不插手。”“你是要我放弃吗?”“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温说。“你是要让我放弃吗?”米隆重复了一遍。 冰茶来了,温文雅地啜了一口,望着远处,食指轻叩下巴。这是 要求结束话题的信号,米隆知道最好不要再追问。“这几个空位是为谁准备的?”米隆问。“我正在开采一个大矿。”“一个新客户?”“对我来说,几乎已经确定了;对你来说,还遥遥无期。” “是谁?”“泰德·克里斯平。”米隆的下巴差点掉下来:“我们要和克里斯平一起用餐?”“还有我们的老朋友诺姆·泽克曼和他的新欢,一个相当有魅力的女孩。” 诺姆·泽克曼是全国最大的运动鞋和运动服装公司之一—“佐姆”的老板,也是米隆最喜欢的人之一。“你怎么说服克里斯平的?我听说他自己担任自己的经纪人。” “是的,”温说,“可是,他还想要一个经济顾问。”尽管温还不到35岁,但已经成为华尔街的一个传奇人物,来找温是可想而知的。“克里斯平是个相当精明的年轻人,真的。”他继续说,“遗憾的是,他把所有的经纪人都看成窃贼,认为他们的原则是娼妓政治。” “娼妓政治?这是他说的?”“不,这一句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温微笑着说,“很不错吧?”米隆点点头:“不怎么样。”“不管怎么说,佐姆的人像癞皮狗似的跟着克里斯平,他们要借助年轻人推出一整套新款男子球杆和球衣。”克里斯平排在第二位,远远落后于杰克。米隆不知道佐姆对于杰克可能会削弱他们的影响力作何感想,估计不会太高兴。“那么,你对杰克的出色表现有什么想法?”米隆问,“感到惊讶吗?”温耸耸肩:“获胜对杰克总是很重要。”“你认识他很久了吗?” 温用平淡的眼神:“是的。” “他参加职业比赛第一年在这里失手时,你认识他吗?” “认识。” 米隆计算了一下,那时温应该在上小学:“杰克暗示,他认为那次有人破坏、阻挠他获胜。” 温哼了一声:“胡扯。”“胡扯?”“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杰克说是他的助理在16洞时给他递错了的球杆,”温说,“他要 6号铁杆,而助理递给他的是8号,所以球点太近。更确切地说,球 进入了一个石矿障碍区,他始终没能摆脱。”“那个助理承认错误了吗?”“就我所知,他一直没有作出解释。”“之后杰克做了什么?”“把他解雇了。” 米隆琢磨了一会儿:“那个助理现在在哪里?”“我毫不知情。”温说,“那时他就不年轻了,何况现在又过了20 多年。”“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不记得了,这个话题到此正式结束。” 米隆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一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 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提示你一下:我聪明英俊,才华出众。”“呵,”米隆说,“你不提示,我还以为你是诺姆。”“提示之后呢?” 米隆耸耸肩:“如果你再加上‘任何年龄女性仰慕的对象’,我会以为是我自己。”诺姆开心地笑了,他弯下腰,夸张响亮地在米隆的脸颊上亲了一 下:“你还好吗,疯子?”“不错。诺姆,你呢?”“我比新《手足三人组》里的超级苍蝇还要酷。” 诺姆大声和温打招呼,热情地握握他的手。一些用餐者不满地瞪着这边,但抗议的目光并没有让诺姆安静下来,就算是猎象枪也没有用。米隆喜欢这个人,的确,诺姆的方式基本是在作秀,不过那也是天才的表演。诺姆对身边事物充满热情,很有感染力,总是精神饱满, 常常令你在他面前相形见绌。 诺姆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我来为你们介绍爱丝米·方,”他 说,“她是我的一个行销总监,负责高尔夫系列,很能干,超级能干。” 迷人的女孩,米隆估计她二十三四岁,看上去是亚洲人,可能带 一点白人血统,身材娇小,杏眼桃腮,秀发飘长垂顺,好似一把展开 的扇子,黑色中略泛着一点赤褐色,身着米色套装、白色丝袜。爱丝 米点点头,向前走了一步。她表情严肃,神情中仿佛透出魅力四射的 年轻女人担心有人无视自己的魅力。 她伸出手来。“很高兴见到你们,米隆先生,”她用清脆的声音说,“温先生。” “她的握手是不是很有力?”诺姆问,然后又转向她,“什么先生 不先生的?米隆和温同我们简直就是一家人。哦,温在我们这个大家 族里有点另类。我是说,他们是乘‘五月花号’来这儿的,而我们大 多数人乘船到此是为了逃避沙皇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但我们还是一家 人,对不对,温?” “完全正确。”温说。 “快坐下吧,爱丝米,你这么严肃,弄得我都紧张了。试着微笑一下, 好不好?”诺姆示范了一个微笑,指着自己露出的牙齿,然后转向米 隆,伸出双手,“说实话,米隆,我看起来怎么样?” 诺姆60多岁,一向喜欢穿色彩鲜艳的、彰显个性的服装,可是 米隆今天看过了那么多色彩夸张的衣着,再看他的衣着就觉得不甚突 出了。诺姆的皮肤黯黑粗糙,眼珠深陷在黑眼圈里,五官突出,是典 型的犹太相貌,胡子和头发过长,有些蓬乱。 “你看起来就像是芝加哥七君子1审判中的杰瑞·鲁宾。”米隆说。 “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诺姆说,“复古、嬉皮、有个性,现在就 1译者注:美国60年代的激进组织。 流行这样。” “克里斯平可不是这样。”米隆说。 “我说的是真实的生活,不是高尔夫世界。高尔夫迷不知道嬉皮和个性,哈西德教徒都比高尔夫迷容易改变。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举个例子,丹尼斯·罗德曼1就不是高尔夫迷。你知道高尔夫迷钟爱的是什么品牌吗?仍然和体育市场发展初期一个样,阿诺·帕尔玛,他们就喜欢这个。他们钟爱帕尔玛、尼古拉斯、华森—全都是老牌子。”他用拇指指着爱丝米,“是爱丝米签下克里斯平的,他是她的。” 米隆看着她:“真是出色。” “谢谢。”她说。 “我们会看到究竟有多出色的,”诺姆说,“‘佐姆’正以强大的姿态进军高尔夫市场,强大、巨大、庞大。” “硕大。”米隆说。 “猛犸。”温补充。 “巨象。” “泰坦巨人。” “班扬巨人。” 温笑了,“巨人国。”他说。 “哦—”米隆说,“说得好。” 诺姆摇摇头:“你们两个家伙比《活宝三人组》里的那两个丑角还搞笑。无论如何,这是一场重大的战役,爱丝米为我运作,‘男人加女人’系列。现在我们不仅签下了克里斯平,爱丝米还接洽了世界一流的女子高尔夫球手。” “琳达·库德仑?”米隆问。 “哇!”诺姆拍了一下巴掌,“犹太篮球小子还懂高尔夫球!顺便问一句,米隆,你这个‘波利塔’姓属于哪一个宗族?” 1译者注:NBA球星,喜欢怪诞的打扮。 “说来话长。”米隆说。 “那算了,反正我也不感兴趣,只是随便问一下。刚才我说到哪儿了?”诺姆跷起二郎腿,靠着椅背,微笑着四处张望。旁边餐桌的一个圆脸男人不满地瞪着他。“嗨,那位先生,”诺姆向他挥挥手,“你看起来很不错。” 那个男人生气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诺姆耸耸肩:“还以为他从来没见过犹太人呢。” “他可能真的没见过。”温说。 诺姆又看着那个圆脸男人。“看!”诺姆指了指自己的头,“没有长角!” 连温都笑了。 诺姆把注意力转回米隆身上:“告诉我,你想和克里斯平签约吗?” “我连他的面都还没见着呢。”米隆说。 诺姆把一只手放在胸口,装出很吃惊的样子,“哎呀,米隆,这可真是机缘巧合啊。我们正要和他一起用餐的时候,你也来到这里—是不是太巧了?等等,”诺姆停顿一下,把手放在耳朵旁,“我怎么好像听到了《阴阳魔界》的音乐。” “哈……哈。”米隆笑了。 “哦,别急,米隆,我是逗你的,拜托你别当真。不过,让我再说一句实话吧。我觉得克里斯平不需要你。米隆,我不是针对你,因为是他本人和我谈的合约,没有经纪人,没有律师,完全是他一个人处理的。” “所以被宰了。”温补充道。诺姆把一只手捂住胸口:“你刺伤我了,温。”“克里斯平把数额告诉我了。”温说,“米隆可以为他争取到高得多的金额。”“向你们上流社会几个世纪以来的近亲繁殖致敬!你真是不知所谓,那个孩子只不过给我的钱柜留下了一点钱,仅此而已,在现今社会, 这违法吗?一个人争取一点利润算违法吗?米隆就是鲨鱼,请高抬贵手吧。我们说话这当儿,他就能扒掉我的衣服。等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我连内衣也不剩了,连同家具、办公室全都没有了。我本来有一个漂亮的办公室,可是米隆一走进来,我只好赤身裸体地流落到救济院。” 米隆看看温:“真是催人泪下啊。”“我的心都要碎了。”温说。米隆把注意力转向爱丝米:“你对克里斯平的表现满意吗?”“当然。”她连忙说,“这是他的第一场重大比赛,并且他排名第二。”诺姆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把这种废话留着,接受采访时,说给那些白痴记者听吧,这两个家伙是自家人。” 爱丝米·方坐直身子,清清喉咙。“琳达·库德仑几周前赢了美国公开赛,”她说,“我们在电视、广播、平面媒体上都登了两人合拍的广告—皆是二人同时出场,对高尔夫爱好者来说这是一个全新的系列。当然,要是可以借助两名美国公开赛的冠军来推出佐姆的新系列,那会很有帮助。” 诺姆又伸出拇指指着爱丝米:“她很了不起吧?‘很有帮助’这词用得多妙,够含糊。米隆,你平时不得不关注体育新闻吧?” “没错。” “比赛开始前,你看到多少有关克里斯平的文章?” “很多。” “这两天他有多少报导?” “不太多。” “根本一次也没有。所有人都在谈论杰克。不过两天之后,这个可怜的王八蛋要是不能创造奇迹,就会成为历史上最悲惨的输家。想想看,这个人的一生—过去和未来—皆因挥动几次球杆而成。简直疯了,你一定会这么想。而且,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 米隆摇摇头。 “我非常希望他搞砸!尽管觉得自己像个大王八蛋,不过我说的是实话。希望棒小子克里斯平赶上来赢得胜利。你们就等着看爱丝米怎么扭转乾坤吧—新秀克里斯平的精彩表现击败老将,初出茅庐的小将蔑视帕尔玛和尼古拉斯的联手施压。你知道这对推出新系列意味着什么吗?”诺姆朝温看去,用手指着他,“天啊,真希望我长得像你。看看他,怎么长得这么帅。” 温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几个圆脸男人转过头来怒目而视。诺姆朝他们挥挥手,很友好的样子。“下一次来这里,”诺姆对温说,“我要戴上犹太小圆帽。” 温笑得更大声了,米隆回想着上次看到温这样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一段时间了。诺姆对别人就是这么有影响力。爱丝米看看手表,站起身来。“我过来只是打个招呼,”她解释说,“现在恐怕得走了。”三个男人都站起来。诺姆吻吻她的脸颊:“保重,爱丝米,明天早上见。”“好的,诺姆。”她端庄地对米隆和温笑笑,羞涩地低下头,“很高兴认识你们,米隆,温。”她走了,三个男人坐下,温把手指搭成尖塔状。“她多大了?” 温问。 “25,耶鲁的资优生。” “真迷人。” 诺姆说:“别动她的歪脑筋,温。” 温摇摇头。他不会的,因为她是这个圈子的人,很难摆脱。说到异性,温喜欢快速,而且还要断得干脆。“我从耐吉那些王八蛋手里把她偷来的。”诺姆说,“她是他们篮球部的重要角色,不要误会我的意思。那时她赚的钱不少,也慢慢变得聪明起来,嘿,就像我告诉她的:生命中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米隆忍不住翻白眼。 “不管怎么说,她工作非常勤奋,一直在努力跟进。其实,她现在是去找琳达·库德仑。她们要开一个深夜茶会或者什么女孩们爱做的事。” 米隆和温交换了一下眼神:“她要去琳达·库德仑家?”“是啊,怎么了?”“爱丝米什么时候打电话给她的?”“什么意思?”“她们早就约好了吗?”“怎么,难道我看起来像接线员吗?”“忘记我说的话吧。”“已经忘了。”“失陪一下,”米隆说,“不介意我去打个电话吧?”“我是你妈吗?”诺姆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快去吧。” 米隆考虑要不要用手机,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激怒马里恩的上帝们。他在男更衣室的大厅里找到一个电话亭,拨通了琳达·库德仑家的电话,是查德房间里的那部电话。琳达·库德仑接了起来。 “喂?”“只是问一下,”米隆说,“有什么新情况吗?”“没有。”琳达说。“你知道爱丝米要过去吗?”“我不想取消约定,”琳达·库德仑解释说,“怕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你没事吧?”“没事。”她说。 米隆看到克里斯平从他身边经过,朝温的桌子走去。“你联系到 学校了吗?”“没有,那里没人了,”她说,“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我不知道。”米隆说,“我在你的电话上装了来电显示装置,如 果对方再打来电话,我们就能得到他的号码。”“还有呢?” “我想和马修谈谈,看看他能告诉我什么。” “我已经跟马修谈过了。”琳达不耐烦地说,“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有什么?” “我可以让警方参与,很谨慎地,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事。” “不行,”她坚决地说,“不能让警方参与,杰克和我在这一点上都很坚持。” “我在联邦调查局有朋友—” “不行。” 他想起了和温的对话:“当年杰克在马里恩失利的时候,他的助理是谁?” 她犹豫了一下:“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听说杰克把失利归罪于他。” “部分是的。” “杰克解雇了他。” “那又怎么样?” “我在考虑仇家。那个助理对此有何感想?” “但那是20多年前发生的事,”琳达·库德仑说,“如果他对杰克恨之入骨,干吗要等这么多年呢?”“但这是自那之后首次在马里恩举办公开赛,也许这使休眠的火山再次喷发。我不知道,有可能毫不相关,但也有可能值得调查。”米隆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谈话声,是杰克的声音。她要米隆等一会儿。过了一会儿,杰克接起电话,他开门见山地说:“你认为,23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和查德的失踪有关?”“我不确定。”米隆说。他的语气很急切:“可是你认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考虑,”米隆打断他的话,“我只是从各个角度 调查。” 片刻沉默后,杰克说:“他的名字是劳埃德·雷纳特。”“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不知道,从公开赛结束之日起,我就再没见过他。”“也就是你解雇他的那一天?”“是的。”“你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在俱乐部、比赛或其他场合?”“没有,”杰克缓缓地说,“从来没有。”“那时候雷纳特住在哪里?”“韦恩市,附近的一个城镇。”“他现在应该多大年纪了?”“68岁。”杰克脱口而出。“事情发生前,你们很亲密吗?”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声音非常轻。“我想是的,”他说,“不是私人的关系,我们私下并没有互动。我从没见过他的家人,也没去过他家,但在高尔夫球场上,”他停顿了一下,“我认为我们非常亲密。” 沉默。“他为什么那么做?”米隆问,“为什么要故意毁掉你获胜的机会?”米隆可以听到他的呼吸。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沉重: “23年来,我一直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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