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最后的手稿


作者:特拉维斯?霍兰     整理日期:2014-08-25 23:40:59

莫斯科,1939。在卢比扬卡监狱深处,一位年轻的档案员被委派查证一篇未署名的小说。伊萨克?巴别尔——这位《红色骑兵军》的伟大作者,政治犯,在一生中最后的日子里被禁止写作。他最后的作品被交给了档案员帕维尔?杜布若夫。帕维尔的责任是销毁它们,一如他之前销毁的别的文件、档案。与巴别尔面对面的交流给他带来了情感上的跌宕,加之他生活中所遭遇的种种事件,最终导致了一个鲁莽的、不计后果的决定……
  作者简介:
  特拉维斯?霍兰(TravisHolland)美国小说家,两项霍普伍德奖得主。其作品常见于《闪光列车》(GlimmerTrain)、《五点》(FivePoints)、《犁刃》(Ploughshares)等。本书为他的第一部小说,当年便位列英国《卫报》年度图书、英国《都市报》最佳小说、英国《金融时报》年度最佳图书、美国《出版商周刊》年度最佳图书榜单之上,并获得美国巴诺书店“发现新人奖”(2007年)、VCUCabell最佳小说家奖(2008年),入围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2009年)。译者简介:杨晋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美国戏剧、文化及翻译。译著有《戏谑》(合译)、《聚焦》、《莎拉的礼物》等。极富感染力地描绘了在斯大林时代的苏联充满疑惧的幽闭生活,亦是对文学及其价值最有力的颂词。——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评语读霍兰的小说不免让人回想起《窃听风暴》……一部震撼人心的杰出小说。——英国《都市报》霍兰的文风里有一种安静的真实,你很容易被吸引进去,而且很快就发现自己坐在椅子边缘,无声地为他的人物们鼓劲。一本让人心碎又难以忘怀的作品。——《图书馆周刊》宁静而神奇的书——叙述遥远的时代、地方却具有令人惊异的说服力,展现困在历史的窘境里的那些生命时又是那般感人。——彼得?霍?戴维斯(PeterHoDavies)1他们的见面其实缘起一桩小事:有一篇无标题亦无署名,而且怎么看都不完整的小说,实施抓捕的官员在匆忙之中忘了把它记录到证据清单上。这种事情要是放在一年前——那时的卢比扬卡可是热闹得很,一到晚上整个莫斯科都好像屏住了呼吸,每天早晨都会有新的一批被没收的手稿放在帕维尔的桌上——包管没人会再看上一眼,更别说安排让这个档案员着实惧怕的面对面交谈了。巴别尔已经认罪。区区一篇小说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也救不了他。不过库提勒夫仍然坚持要正式地解决这件事,而且由于帕维尔现在要听从这位抱负不凡的年轻中尉的命令,这篇小说作者的身份问题必须得到解决,就算只是为了记录到证据清单而已。为了这个目的,楼上已经留出一间空的办公室。约定好的这个早晨如期而至。正当第一阵沉重的雨滴开始落在楼下阴郁的院子里时,卫兵在门上叩了一下,巴别尔进来了。“我正准备沏茶呢。”帕维尔主动打了个招呼。窗户旁边的桌上摆放着一个电茶炊、托盘、几个茶杯和茶匙,还有黑乎乎的锡罐子,这些都是这间办公室的前主人留下的,不过现在斯人已去。书桌后的墙上曾经挂着一排照片的地方,灰泥明显淡了很多,只剩下了几个钉子。“请坐下吧。”过了一会儿巴别尔好像才听到帕维尔的声音,他点点头,坐了下来。他胡子拉碴,右眼下有一道变淡的伤痕,嘴唇上覆盖着一层像晒干的盐一样的薄膜。他的外衣皱巴巴的,萎蔫的衬衣领口歪斜地倒在外衣翻领上。最终让帕维尔觉得不安的是,作家的眼镜不见了。不知怎的他希望看到巴别尔像书皮上的照片里的那个样子。帕维尔把空壶从电茶炊上拿了下来。“我去灌水。”起初门口站岗的年轻卫兵只是呆呆地盯着茶壶看,好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茶壶似的。他顶多不过二十岁,有着和农民一样的迟钝眼神,或许是个背井离乡的农民的儿子,跑到莫斯科来试试运气。不管他是谁,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令人再熟悉不过了。“水。”帕维尔叹了口气,把茶壶递了过去。他很想回到基洛夫学院的教室里,站在一群跟这个卫兵差不多大的男孩面前,大声地朗读托尔斯泰的作品。伊万?伊里奇的生活非常简单,非常平凡,因此也是非常可怕的。他以前的那些学生来自或是贫穷或是富裕的家庭,出生在革命的阴影下,他们那一代人现在加入了不计其数的、在集体进步的旗帜下行进的大军,而他们曾经的老师们却无奈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帕维尔被任命到特别档案处工作已有两年半时间,在上个五月库提勒夫到来之前,他一直是独自一人。帕维尔痛苦地意识到他曾经是多么幸运,多么幸福。要是能再次手里拿着书站在他的学生面前,他什么都愿意放弃。伴随着雨出现了一种不真实的朦胧薄暮。整个礼拜天气都是这个样子。帕维尔坐了下来,拉了拉桌上台灯的黄铜吊链开关,吊链碰到了绿色的玻璃灯罩,发出了轻柔的咔哒声。“我一直希望能很快出点太阳。”他说道,试图掩盖他的紧张。能遇到像巴别尔这样享有盛名的作家,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他问道:“您饿了吗?如果想吃东西的话,我可以让人送点上来。”“谢谢你,不用了。”语调很高,几乎带着呼吸声的嗓音。巴别尔甚至不愿意看着他的眼睛。帕维尔坦然地看着巴别尔脸上的伤痕,然后看向别处。卫兵带着茶壶回来了。回到窗户旁,帕维尔把电茶炊装好。隔壁电话响了一声,有人接听了电话。一道淡淡的光洒在升温中的电茶炊的圆边上,在帕维尔撬开锡罐子的时候,这道光又溅落在他的手上。罐子里的茶只剩一点点了,他把黑色的粉末状茶叶倒到待煮的茶壶里,就好像是倒沙子一样。罐子在光线中倾斜时,帕维尔瞥见了自己在罐子上模糊的映像。然后他回到了桌子旁。“检查员同志,我可以问个问题吗?”“我不是检查员,”帕维尔很快地说,“我在下面的档案处工作。”他向前弓了一下身,用手指擦了擦巴别尔的文件夹上的绿色纸板。一条粉红色缎带打了个优美的结,绑住了文件夹。“其实,”他补充说,“我以前是个老师,信不信由您。我教的就是您写的小说。”“我写的小说。”“《红色骑兵军》里的。”那时候是允许教这些小说的,帕维尔心想。那时候这样的教学是可以接受的,是安全的。“还有一些您后期的作品。《吉?德?莫泊桑》是我个人最喜欢的。”巴别尔的小说他可是百读不厌,开篇的几句又浮现在帕维尔的脑海中:1916年冬天,不名一文的我带着一张假护照来到了圣彼得堡。阿里克谢?卡赞彻夫,一位俄国文学教师,把我带到了他的家中。俄国文学教师——这里边的讽刺意味刺痛了他。巴别尔眯斜着眼睛看着那本绿色的文件夹,一副呆滞而又有点茫然不解的神情,好像帕维尔用巧妙的戏法凭空把它从哪儿变出来一样。接着他的眼睛又变得空洞了。“我能不能问问,”巴别尔终于说道,“今天是星期几?”“星期二。”“现在是六月吗?”“七月。”“就已经是——”至少帕维尔觉得他听见巴别尔这么说的。已经是了。自从巴别尔被捕,自从在黎明时分那辆习惯不做任何标记的汽车穿过巨大的黑门,载着他驶入楼下的院子,才过了两个月不到。是否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把握呢?又或者,帕维尔猜想,巴别尔纯粹只是不形于色的震惊,震惊于他会如此迅速、如此完全地被打倒,震惊于他在短短两个月里会变成一个被击垮的、畏缩的、只剩一具空壳的男人,现在坐在这间几乎被人遗弃的办公室里。帕维尔记得他刚来卢比扬卡的头几个月,同样也是残酷的体验,只不过把他的经历和巴别尔的相提并论有点大不敬。他所经受的折磨连巴别尔的十分之一都还不到:每天都没有觉睡,没有东西吃,没有水喝,有的只是威胁和殴打。帕维尔说道:“有人让我——命令我来更正您档案中的一处偏差。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什么样的偏差?”“我的上司在检查您的档案的时候发现了一本手稿,是一篇小说,相当不凡的一篇小说。不过证据清单里没有它的记录,也就是说,在官方意义上,无法认定它是任何人的作品,也包括您在内。也就是说,在官方意义上——”帕维尔感觉别扭地耸耸肩,“它不存在。就和我刚刚说的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您能看一眼,请告诉我您是否认得。没戴眼镜您能阅读吗?”“很勉强吧。他们跟我说,会把我的眼镜还给我,”巴别尔说,“如果我合作的话。”合作。他的意思是交代,而且在交代的同时把其他人牵连进来。现如今的人可不仅仅交代而已,还得要告发,熟人、同事、朋友,甚至是自己的家人。一张大网已经罩住了巴别尔的生活,如果有的话,他已经把哪些人扯进这张网里了呢?大概有爱森斯坦,那么爱伦堡呢?帕斯捷尔纳克呢?像巴别尔这样分量的人物告发的人至少也应该和他一样有名。每天早晨我都去停尸房和警察局那里闲荡。帕维尔又一次往窗户那儿走过去时,这句《吉?德?莫泊桑》里的话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起来。电茶炊的水已经开了,窗玻璃在蒸汽中闪烁着微光。“恐怕我们得将就着喝喝茶,没有糖。”他道了声歉,往茶壶里注满水。这时一辆轿车正驶入楼下院子里的停车位,雨刮器在欢快地刮着雨水,一会就停了下来。驾驶席的车门开了,浮现出一把雨伞,绽放在雨中。一朵黑色牡丹。停尸房和警察局,帕维尔想道,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会被人铭记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遗产。“糖?”巴别尔问。好像这个词他不认识一样。“放在茶水里的。”巴别尔沉默不语。“我可以让人送些过来。”帕维尔提议,只不过一想到要面对那个年轻的卫兵他就觉得很累。毫无疑问让他心生倦怠的还有库提勒夫那些烦人的、没有意义的差使。到现在已经有好几个月了,这位年轻官员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在帕维尔面前显示权威的机会,就好像一条狗,就算是在花园里最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它都要抬起一条腿,给自己的领地做记号。不止一次帕维尔差点就想告诉库提勒夫他没必要这样。他尽管来检查档案,任何一本文件夹都行。帕维尔把茶杯递给巴别尔。“当心,烫手。”巴别尔端着热腾腾的茶杯靠近胸口。“你以前是个老师。”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对,教文学的。”“文学。”语气中既无讽刺,亦无愤懑。他在椅子上稍稍坐直了身子。或许,帕维尔想,这杯茶水让他振奋了起来。“你喜欢教书吗?”巴别尔问。“非常喜欢。”帕维尔说道。雨水敲打着窗户。帕维尔心不在焉地把头发往后捋过去,感觉碰到了什么硬东西,原来手指间夹住了一片树籽壳:一定是今天早上走路去公交站时,他家楼下的菩提树上掉下来的。他把它放在桌面上。“您的《红色骑兵军》,”他告诉巴别尔,“很受我的学生们的欢迎。男孩子,您知道的,他们都对战争感兴趣。您的小说很让他们着迷。”书桌上方的书柜里摆放着二十九卷莫泊桑的作品。太阳用它融化一切的手指抚摸着这些书的羊皮书脊。这是人的心灵长眠的宏伟坟墓。他脑子里没法摆脱巴别尔的小说。他注意到巴别尔摊开放在大腿上的右手手指极轻微地颤动着,好像里面通着一股微弱的电流。突然间帕维尔震惊了,因为他意识到在他脑海里漂浮不去的小说正是从那只手,那些手指间流淌出来的。他可以想象那几个能够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里瞥见生命走到尽头的托尔斯泰的幸运旅客,他们的心里一定也是同样夹杂着敬畏和难以置信。外面走廊里传来了钥匙轻微的、有节奏的丁当声。卢比扬卡的监狱条例规定,卫兵和囚犯必须宣告他们的出现——要么用这种方式,要么用舌头发出咔哒声——这样任意两个囚犯都不可能出现偶遇的情况。这是在秘而不宣中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机构,这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不过尽管他尽量不闻不问,有些故事还是慢慢地流到帕维尔这里,就好像水从一口被下过毒的井里渗出来一样。曼德尔施塔姆,在长达数月的虐待后身体已孱弱不堪,他用刮胡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在卫兵们冲进他的囚室时嘴里还喃喃地念着自己写的诗句。皮利尼亚克,在刽子手拿手枪枪管顶着后脖子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瘫靠在冰冷的地下室墙上。等一下,等一下。帕维尔问:“您还要茶吗?”他注意到作家的手指已经不再颤动。“是的。”帕维尔在为作家添加茶水的时候,巴别尔踟蹰地说道:“我在想能否批准我写一封信。给我妻子的。”有一点茶水不小心溅落到杯子外面。“对不起。”帕维尔说。“求你了。这封信会让她宽心的。”“不可能的。”帕维尔停了一会儿说。一早上都消散不去的倦怠之意突然压住了他的心脏。“如果那是可以批准的——”他把茶壶放回电茶炊上,“咔”的一声,差点又溅出一些茶水。“抱歉,同志。”这个词——在现在的情形下是不可饶恕的——已经说出了口,帕维尔想拦都拦不住。同志。他又紧张地补充道:“要知道,这并不是我愿不愿意帮助您的问题。我愿意。我自己也结婚了。”他停了下来,看着茶杯里浮在水面的一层油,不知怎的,这让他想起了冰。春天里克里米亚大桥下肮脏的冰大块大块地折断,然后被河水冲走。他记得他的妻子艾琳娜动身去雅尔塔之前那个一月的下午,他们走在列宁山下冬天浑浊的河边。他记得她说她等不到冰完全融化的四月。“我实在受不了冬天。有时候我想如果以后再也不用回到这里该多好啊。”后来在车站拥抱告别的时候,艾琳娜的嘴唇触着他的耳朵,轻声低语:“和我一起走吧,帕沙。求你了。”她大衣上的兔毛领从帕维尔的脖子上拂过,就像呼吸那样轻柔。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两人都明白帕维尔那个时候如果没有他的上司们的批准,是无法离开莫斯科的。不管怎样,她问过他了,她用自己的方式试过了。帕维尔感觉到巴别尔在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我的意思是,我以前结过婚,”他告诉巴别尔,“我的妻子去年一月过世了。”巴别尔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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