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瑞首部短篇集,八个短篇主题围绕苦难的各个侧面:战争、贫穷、饥饿、腐败……奥克瑞以诗意的笔触,优美又不失幽默地呈现出一个个看似荒谬的现实世界。 作者简介: 本·奥克瑞(1959—) 尼日利亚著名作家、诗人,最年轻的布克奖得主,诺贝尔文学奖热门人选。 出生于英国,九岁时随家人回到尼日利亚,后又赴英国求学。十四岁时意识到写作对于自己的意义,从此确定了一生的方向。少年时代对于非洲文化的体察以及在尼日利亚内战中的亲身经历,对奥克瑞之后的写作生涯影响至深。 二十一岁凭借处女作小说《花与影》,蜚声国际文坛。此后创作小说、诗集等二十余部,其中以短篇集《圣地事件》(1986)和布克奖获奖作《饥饿的路》(1991)最为著名。《饥饿的路》更是被奉为非洲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 目录: 桥下的笑声 聚合的城市 差异 圣地事件 假面舞会 一段秘史 歪曲的祷辞 售梦人的八月在这部短篇集中,本·奥克瑞表现出非常优异的叙事技巧和控制力。 ——邱华栋 奥克瑞似乎具有讲故事人必备的两大天赋:无瑕唯美的简洁明了;变色龙般的能力,可以把自己放置于任何一个社会阶层中,从最高到最低。 ——《伦敦标准晚报》 聚合的城市 阿高迪早晨醒来的时候,恍惚有一种灵魂依然附体的感觉。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在他的脸上不停地闪烁。睁开双眼看见第一缕炫目的阳光,阿高迪不禁想起扫罗的失明。他想起自己现在该做祷告了。 他在单人房里的床边跪下,张开有股酸臭味儿的嘴巴开始念起祷告词来,只是少了往日的激情。他觉得安排他和主教见面的承诺纯属骗人的鬼话。他的妻子去市场卖加里。两个孩子都在学校上学。祷告完毕后,他跨过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空麻袋和被烟熏黑的厨具,从土陶水罐里舀了杯水。趴在窗台上漱口的当儿,他心里寻思着自己的经济窘境。他朝窗外的大街上吐了一大口水,正好吐在一个刚刚用力挤出人群的姑娘身上。姑娘骤然停下脚步,张口就骂起他来。她抹着红唇,戴着一副红耳环,两条腿在一双高跟鞋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细。阿高迪打着手势以示歉意,但却未能平息姑娘心中的怒火。 “你不得好死。”她仰脸冲着他嚷道。 “说谁呢?我吗?” “对,就是你,令人作呕的家伙!”她说着,身体放松下来,摆出一副毫不示弱而又极度鄙夷的姿态,“我就是说你,往别人身上吐口水啊,你这个臭变态。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无耻的笨蛋,闲着没事干就朝别人吐口水,你吐到最后死了才好呢!” 心存善念的阿高迪说:“为这么点小事,值得你如此大声嚷嚷吗?如果你的烦心事太多,我帮你祈祷……” 姑娘打断他的话说:“还是为臭不要脸的你自个儿祈祷吧!我不怨你,只怨你妈不该让你爸碰她。” 阿高迪刚刚为她祈祷到一半,忽然听到对方提到自己的父亲。他一时语塞,稍后又大声吼道:魔鬼堵了你的屁眼!” 他匆匆奔下楼去跟她算账。 跑下一截楼梯,他忽然意识到身上仅仅裹了块布。他倏地停下脚步,接着转身往楼上走去。但污秽的楼梯间里的阳光,加上那姑娘刚才一通劈头盖脸的辱骂,在他内心深处激起了一种奇特的自卑感。他决定去跟那位姑娘讲讲道理,虽然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他跑完余下的一截楼梯,奔到街上。乍一听见音像店里传出的刺耳的乐曲声,他着实吓了一跳,很快又发现自己处在汹涌人潮的包围之中。 他寻找那个姑娘的身影,看见她就站在不远处。她朝阿高迪连续做了几个特别带有侮辱性的手势。阿高迪赶紧朝她跑去,一面大声说:“你,这位姑娘:今天上帝之声正在召唤你!我接受你献出罪孽深重的生命。你咒骂我的父亲,我要为你的母亲祈祷。你为什么要跑呢?上帝之声在召唤你,你却在逃避。” 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那姑娘已经跑开了,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跑着。阿高迪气鼓鼓地跟在后面追。人们纷纷猜测起来,或许是妻子不堪忍受她那心里充满疯狂欲望的丈夫而被迫逃离,或许她是个卖淫女,害那男的染上了淋病。阿高迪可顾不上这些闲言碎语。他担心那姑娘会随时脱离自己的视线,就从一个活摇摆摆地行走活像只大鸭子摇的男人身边使劲挤过去。他的几根手指很快给卡进了那个男人长袍的一只袖子里。 “你疯了不成?”那个男人说着,伸出一只脚,绊了阿高迪一下。阿高迪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随即又挣扎着站起来,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脸上堆满夸张而疯狂的笑容。此人活像个发育畸形的侏儒。他整了整长袍肩上的褶皱,阿高迪看到了他油光发亮的肌肉和粗短手臂上暴起的青筋。 “你想打架吗?”那个男人用洋洋自得而又不失礼貌的口吻问道。他脸上有几道骇人的伤疤,就像是刚从火堆里被人解救出来。阿高迪往后退了几步,懊丧地看着姑娘渐渐消失在人群中。 “要是不想打架,那你现在就得道歉。” 阿高迪以上帝的名义道了歉。那个男人摆弄着身上的长袍,慢慢让肌肉松弛下来,他说这样的道歉不能令人满意。为了激发围观者的兴趣,那个男人声称自己信奉的神只接受狗肉这种祭品。阿高迪结结巴巴地说起来。那个男人沉吟许久,见人群中又多了几个姑娘,就让阿高迪重新道歉。阿高迪没听清那个男人说的话,因为他发现人们都在啐唾沫。他嗅到一具尸体的腐臭味。阿高迪浑身冒汗,脑瓜发晕,暗暗琢磨这股臭味是不是跟他做对的男人发出来的。稍后他确定了臭味的来源:路边一头四蹄朝上、肚皮鼓胀的母牛的尸体。黑压压的一片苍蝇在腐烂尸体的上方快活地嗡嗡飞舞。阿高迪还没完全从眼前惊人的一幕中缓过神来,矮个男人便朝他头上猛击两拳。如此嚣张的举动惹恼了阿高迪,他攥紧双拳朝矮个男人挥舞着。他双足跳跃着,做出还击的姿势,同时用隐语恳求地狱之火和罪人的苦难通通降临到面前的矮个男人身上。矮个男人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发出一声怪叫,不可思议地一把牢牢抓住阿高迪,用力扔向空中。阿高迪身子落地之际发出咔擦的爆炸声,随着苍蝇哄然而散,他顿时淹没在一摊臭哄哄的尸液里。除了沉闷的响声和欢快的苍蝇以外,阿高迪看见世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他紧攥住牛角,支撑着自己慢慢挪动。当他终于从牛肚子里挪出整个身子时,他发现身上的布完全湿透了。 这座城市目送着他步履蹒跚地走回家里。一群苍蝇也紧紧跟在他身后。孩子们起劲地嘲笑着他。那个用拳头让他饱尝羞辱的男人却在忙着散发名片。他的姿势很是从容大度,朝每个人都露出一丝令人有些发窘的微笑。名片上印着:武打教练,前专业摔跤手。提供保护钱财,加油站、小区及街道的保安服务。胜任所有护卫任务。世界级训练水准。他名叫阿加斯卡?阿塔莱斯。 发完名片后,他和好些人握了手,告诉他们自己刚刚从印度过来。这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姑娘们围在他身边。人们看见他跟姑娘们一起离开。 阿高迪独自躲在浴室里。他回想着自己刚才在众目睽睽下受辱的情景。这事肯定会传到希望永恒教会去。他理应从教会得到一笔小额贷款。五年来他一直和他们在一起,既是忠实的仆人也是改革者。主教曾经向他们说过这样的道理:一个教会应该同时也是一家银行,以保证其成员的安全。教会基金由教会严格的内部核心层几位长者掌管。只有在申请者确实急需且其行为能为教会增光添彩的前提下,他们才会发放贷款。阿高迪一边冲洗身上的脓水,一边想着这些。利用眼角的余光,他瞥见一只蜈蚣在朽烂的木板墙上爬行。他还瞧见三条蚯蚓在被水流冲出来的沙子里不停地往前蠕动。他擤了擤鼻子,将一把鼻涕甩到蜈蚣的脊背上。他为当时没把另半张脸转过去让他打而严厉地责备自己;同时他知道倘若真这么做,他早就一命呜呼了。这个世界的行为方式,他想,真是太不公平了。他把身上的水擦干,然后回到楼上。 阿高迪往身上抹了一层椰子油。接着他点燃三根蜡烛和一炷香,祈祷了三十分钟。祷辞是长长的一句话,说的时候语气有些急促,表达的意思却是清晰无误,其中还夹杂了一些诅咒。他祈求和平与富足,祈求他那丢人现眼的事不会传到教会,并希望厄运降临到他所有仇人的头上。 祈祷完毕后,他感到精力充沛。他觉得自己能够拥有这一天。他几乎肯定这座城市会被他祈祷时的热情所感染,让他梦想成真。他浑身疼痛,开始穿衣服。他穿上一件多处脱线的法式西服,得以在苦痛中保持了些许尊严。 他下楼朝自己的小店走去。位于自家住房前面的这个小店,只是一间有些歪斜的木棚,盖在棚顶的锌皮已是迹斑斑锈。木棚刷成蓝色,门上挂着一把锁。店里出售各类服饰用品,包括衬衫、裤子、意大利皮鞋、各种面料、遮阳伞和假发。大多为他勾结各主要港口的官员走私进来的商品。门口的招牌上写着:乔?杰?阿高迪父子联营,总承包商。进出口总经销。货色齐备,包君满意。阿高迪走进店时,便又重新拥有刚才祈祷时提到的棚子的灵魂。棚子里面很闷热,所有能利用的空间都被木椅和尚未出售的商品堆满了。他从未读过的旧报纸扔得满地都是。他并没注意到那封寄给他的信。他想把窗打开,但发现它关得死死的。想要硬把它推开,不料却让一块碎玻璃片戳进肉里。他用拳头猛砸窗户,隐约觉得木质窗框会骤然碎裂。但什么也没发生。他又试了试,居然毫不费力地将它打开了。 他开始整理上星期的账目。他赚的钱微乎其微。没有人对他店内的东西表现出多少兴趣。问的人本来就少,买的人更是少得可怜。他一心指望码头上托卖的小宗货品能改变现状。尽管有这些烦心事,他还是在账目上玩起了数学游戏,仿佛通过一些运算技巧,他能让数字翻倍。他的腋下汗湿了。当月早已到期的房租他还拖着没交。阿高迪算着算着觉得饥肠辘辘,这才注意到棚子外面的城市。他听见一只老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金龟子扇着翅膀蹭过他的脸。一条蜥蜴飞快地爬到墙壁中间。他朝蜥蜴瞪了一眼,却吃惊地发现蜥蜴也瞪了他一眼。他想抓起一件东西砸过去,无奈手头能派上用场的东西太多,一时间颇费踌躇。蜥蜴点点头。阿高迪悄悄脱掉一只鞋,用力掷过去,没有击中,而且偏离目标好几尺。蜥蜴又点了点头。阿高迪抓起一卷报纸,正要扔出手时却发现蜥蜴不见了。只剩它的尾巴在地上痛苦地扭动。 他考虑着自己所处的经济窘境。他看看手表,发现它停了。他把手表晃了几下,它随即开始滴滴答答地走起来。他将手表往前调了一小时,然后穿上鞋。他现在该进城了。 站起身时他看到了地上的信,是写给店主的。他把信打开,见信上写道:“致店老板,今晚我们将洗劫贵店。如果想报警,随时奉陪。” 阿高迪将信连读了三遍。他慢慢地转了转脖子,扭了扭脑袋。他听说过不少其他人收到此类恐吓信的传闻。他不记得上次遭抢的那人是谁。如果小偷存心光顾本店,他想,怎么可能写信告知。不过他还是开始念起祷辞,嗓音微微发颤,后来渐渐发起了牢骚。打量蜥蜴尾巴的同时,他看到了外面的城市:他瞧见有人躺在街角挠抠身子;他瞧见有些年轻人越发变得怒不可遏,终于走上持刀抢劫的道路;他瞧见有些人在海滩上遭到处决;他瞧见有些孩子把一块木头塞进嘴里,四天之后,无辜的他们被饥饿折磨而死。他在一阵阵眩晕之中恍恍惚惚地见到了这一切。他相信自己刚才看见了一道启示。他又想到了扫罗。但真正的麻烦是他还没吃东西。他的身子因为一阵眩晕忍不住摇晃起来。依靠先知、他所在教会的主教和耶稣基督的力量,他总算克服了饥饿造成的幻觉。 此时要不是有人推门而入,他可能已经昏倒在地。阿高迪看到来了机会,立刻暗暗做出大幅度抬高要价的决定,可是等他定了定神,却吃惊地发现进来的男人没穿长裤,而且内裤也破烂不堪。他很瘦,脸庞像削尖了一般,头发乱蓬蓬的,像是从来没有梳理过。眼见他这副潦倒落魄的可怜相,阿高迪不禁发出一声尖叫。他赶紧钻到桌子底下找扳手,那男的站在一旁盯着看。看到阿高迪朝他扔出扳手,他拔腿就往外跑。阿高迪追了出去。 瘦男人飞快地穿过街道。他拼命狂奔,完全不顾迎面扑来的热浪、噪音和尘土。他横穿过整条街,却没被一辆车撞着。他忽然停下来。他满脸困惑地开始往回跑。他在马路中间站住,打量左右两边。他只瞧见一个老太太骑着自行车朝他驶来。看到这条堪称世界上最繁华街道之一的大街上此刻居然空无车辆,他笑了。他也嘲笑已经从店里跑出来的阿高迪,瞧他挥舞着那把扳手,大声说自己曾经一只手把城里的小偷撂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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