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寒冬。维克多·雨果街的公寓内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身着华丽外出服的女尸倒在血泊中,现场并未发现死者的头部,却留下了神秘的血字“A|”。以此为开端的拉鲁斯家连续杀人事件令警方陷入困境,警督之女娜迪亚则与神秘日本青年矢吹驱联手,对这起命案展开了调查。残酷的真相,在哲学侦探的眼中会是什么样子? “侦探不需要逻辑的推理,也不需要实验的验证,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作者简介: 笠井洁KasaiKiyoshi 日本著名小说家,本格推理作家,文艺评论家。早年精研新左派及現象学等思想,一九七九年出版《再见,天使》一书,正式以作家身份出道。之后,他以该作中登场的哲学侦探矢吹驱为主人公,创作了《夏的默示录》、《哲学家的密室》、《俄狄浦斯症候群》等一系列深受读者喜爱的本格推理小说。 目录: 序章来自马德里的信 第一章维克多·雨果街的无头尸 第二章蒙马特街的阁楼房间 第三章卢森堡公园的雾 第四章拉马克街的真相 第五章布洛涅森林的尸体 第六章圣杰克街的恶灵们 终章来自比利牛斯山的信 警官都是罪犯罪人才是圣者头其实是尾巴对,我就是魔王路西法想找点束缚好让我挣脱——米克?贾格作词SympathyfortheDevil序章来自马德里的信春天来了,我二十岁了。五月的巴黎依旧荡漾着透明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但她已经不能像去年一样让我喜悦了。我成长了少许,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惬意嬉闹,不再对事物单纯地妄下结论了。路西法之冬,在不为人知的深处将我改变了。教室里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度假的话题。再过不久,我应该也会起程前往地中海的海滩。闪烁着白光的大海,盛夏的太阳的光辉,但愿能冲淡我对案件的伤痛回忆。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非常豪华。爸爸想激励案件发生以来抑郁不振的我,他送给我的,是绽放着蔷薇色光泽的、可爱的雪铁龙小型新车。得到垂涎已久的雪铁龙?玛丽,我兴奋得几乎不能呼吸。那塑料质感的车身反射着特有的柔滑光泽,设计华丽、轻盈,让我陶醉不已。我穿上白色的麻布长裤,随手披上一件充满男性气质的、跟裤子相配的夹克,里面只有一件青白条纹的T恤。脖子上紧紧地系着廉价又夸张的黄色丝巾,配上同色系但深浅不同的布鞋,往头后斜戴一顶稍大的鸭舌帽。敞开车篷,我开着玛丽在车道上飞驰。青年们艳羡的视线愉快地刺激着我的侧脸。我一边陶醉于缠绕在头发上的柔风,一边向青年们回以梦一般的微笑。转瞬之间,车子已经抵达了郊外的湖畔。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感受着清凉湖面吹来的柔和的风,我开始跟透过树梢眨眼的阳光嬉戏。身心愈发轻松,封闭的心扉渐渐敞开。就在这时,昏黑、邪恶而莫可名状之物又开始蠢蠢欲动,意欲将我捕捉。它扬起了自信的魔爪,趁我陶醉时乘虚而入。我愕然发现,自己又开始茫然地回想那起应该已经远去的往事。惊愕之余,傍晚已变得冰凉的风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仓促地站起身来,快步向车子走去。但是记忆之魔一旦在脑中浮现,总是不会轻易地被驱逐的。我紧握着方向盘,委身于泉涌的记忆之潮,不得已地开始回想。面对上浮的记忆碎片和场景,一开始我还略带抵抗,后来几乎变得忘我地主动搜集起来。这时,首先浮现的,还是去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是的,对我来说,拉鲁斯家的事件就是从那寒冷的一夜开始的,地点是利维耶尔教授的公寓。 “娜迪亚,你读读这个。”“这是什么。”我瞟了一眼安托万手指间夹着的一张纸片。“恐吓信。”安托万回答。他嘴角浮起一贯的嘲讽似的浅笑,但眼神却不带一点笑意。大学已经放假了。昨晚,有段时间没见的安托万打电话约我。我在指定时间来到利维耶尔教授家里,安托万已经先行抵达了。除了他,还有据说是他在巴斯-比利牛斯的同乡友人吉伯特和马蒂尔德。三人聚拢在利维耶尔教授的身边。我被女佣带到教授宽敞的书斋里,还没来得及坐下,安托万就把一张纸片伸到我的面前。我接过纸片一看,上面打印着这么一节简短的文字。近日归国,审判即将降临,留心。I没有署名,取而代之的是用大号字体打印的红色的字母“I”,仿佛是落在白纸上的一滴血。“??父亲果然还活着。”马蒂尔德的语气里满是焦虑。“我没法相信啊。”吉伯特说。“你认为这是伊文的信吗?”利维耶尔教授向马蒂尔德问道。我和安托万?莱特尔是阿兰?利维耶尔教授的学生。年届六十还是单身的教授的家里,有种莫名的轻松惬意的气氛,我们经常拿这位声名显赫的哲学家的书斋当集会场所。这位身材高大、一头银发,有着迷人的碧眼和顽强的方形下颚的老人,也从来不会拒绝我们的到访。吉伯特?马修正为成为法律家而学习,马蒂尔德?德?拉布南是戏剧系的学生,两人都跟安托万来自同一个村子。我是通过安托万跟两人认识的,彼此之间是那种见了面会打声招呼的交情。另外,本应已经去世的马蒂尔德的父亲伊文?德?拉布南,听说是利维耶尔教授多年前的好友。马蒂尔德有着一头泛着白色光泽的金发,气质优雅,容貌端丽,气质中略带阴郁,却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平时虽然穿着朴素,但以她那舞台演员般训练有素的姿态和优美的身段,只要漫步在大学校园里就自然会吸引男生们的目光。时节是圣诞将近的寒冬,但房子里头的暖气却让人微微出汗。“这是两三天前送到我姨妈奥黛特家里的,邮戳是马德里的。当然,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我觉得只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而已,但是奥黛特的态度有点怪,她好像在害怕什么。”安托万说道。“就算这是伊文来的信,为什么会送到你姨妈那里呢?”教授面带猜疑地回问。“这是有原因的。教授知道父亲最初去西班牙时的情况吧?”马蒂尔德一脸真挚的表情。“嗯,到现在我还不能忘记。伊文跟我直到高中时都还在一起。他为了到巴黎求学,离开了你们地处深山的乡村。他来自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但家里人决定还是要让他去首都接受教育。“伊文是个性格活泼、酷爱游玩,而且还才华横溢的美少年,就像把汤姆?琼斯和法布里斯?戴尔?东果融合了一般魅力四射。他是对古典艺术采取攻击态度的超现实主义者,把与法西斯的街头冲突当成运动来消遣的行动派托洛茨基主义者,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决心把这都市所提供的一切快乐贪婪地吞噬殆尽的享乐主义者。反抗第二帝国的“两个B”,即布朗基和波德莱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当然,我们是至交好友。然而西班牙战争一爆发,他就放弃了大学入学考试潜入了西班牙,为的是能够加入共和国政府军,与法西斯叛军决一死战。”“父亲在暑假回到村子后,马上就拿起祖父的猎枪和在前次大战中战死的伯父的军用手枪,从后山翻越比利牛斯山脉,去了西班牙。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个德?拉布南家的佃农——约瑟夫?拉鲁斯,三个女儿的父亲——一起去了。”“这个约瑟夫就是我的祖父。”安托万接下了马蒂尔德的话,“约瑟夫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珍妮特是我的母亲,二女儿奥黛特和三女儿乔瑟特,就是我住在巴黎的两个姨妈。”“共和国战败,战争结束,伊文回到首都继续学生生活,但旋即又被动员参加了与德国的战争,在战斗中负伤,被俘了。”利维耶尔教授感慨良深地说,“可是他又逃离了收容所,潜入巴黎,加入地下抵抗组织并成了其中的一名领导者。直到战争结束的翌年,他才放下抵抗任务的重担,回到故乡。”“是的,但是当父亲不在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个小事件。约瑟夫从西班牙回到村子之后,声称父亲赠予了他德?拉布南家所拥有的一座山,德?拉布南家只剩下年老的祖母一人,面对文书齐备的约瑟夫,谁也没法做出反抗。”马蒂尔德说完,安托万接着说下去:“战争快结束那年,约瑟夫从巴黎叫来了一个名叫克莱尔的矿山技师。他坚信自己到手的那座山里有矿藏。但是,第二年的某天晚上,约瑟夫突然原因不明地失踪了。紧接着,村子里谁都不曾相信的矿藏还真的被发现了。战后第二年,我的姨妈奥黛特带着妹妹乔瑟特上京,以矿藏的所有权为嫁妆嫁给了克莱尔。听说,长女珍妮特是以养育年幼的小妹乔瑟特为条件,才把矿藏的权利全部让给了妹妹夫妇的。珍妮特留在村子里,跟一个叫莱特尔的青年结了婚并生下了我。但随着丈夫意外身亡,她去了图卢兹工作,之后好像就在那里病死了。从小失去父母的我由伯父收养,跟堂兄弟们一起长大,直到进了巴黎的大学,才第一次跟姨妈们见面。”“战争结束的翌年伊文回到了家乡,”利维耶尔教授用求证的口气说,“莱特尔的姨妈们出发前往巴黎,还有约瑟夫的失踪,都是发生在同一年吧。问题是??”“对,问题是,”马蒂尔德用焦急的声音插嘴说,“父亲回来之后有没有时间跟安托万的姨妈们一起待在村子里。”“这个时间,是有的。马蒂尔德的父亲是一月回来的,约瑟夫的失踪是在二月,然后安托万的姨妈们离开村子的时间是那一年的三月。”吉伯特首次开口。“教授,您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吧?”马蒂尔德的语调无比真挚。“时隔十年回乡的父亲,跟奥黛特她们的父亲之间,围绕那个矿藏的所有权一定发生过什么争执。要是奥黛特她们当年是无视父亲的主张而去了巴黎的话,她们害怕这封信的理由也就一目了然了。父亲还在世,要翻财产问题的旧账,她们怕的就是这点吧。”短暂的沉默过后,教授徐徐开口了。“马蒂尔德,你是不了解你的父亲才会这么想。你的父亲实在是一位充满人格魅力的高洁青年,不是那种为了一点琐碎的财产问题,隔了二十年还威胁别人的人。马蒂尔德,你考虑一下伊文的经历就明白了??”利维耶尔教授从正面凝视马蒂尔德的双眼,语气坚定地说,“伊文?德?拉布南从高中起就是《革命的超现实主义》同人刊物的作者。伊文每次写诗发表,都在首都的作家和批评家之间掀起赞叹的狂潮。兰波再世,这样的呼声也不绝于耳。但就像兰波与巴黎公社的相遇一样,伊文跟西班牙革命相遇了。他义无反顾地跳入了革命的熔炉。知道在比利牛斯山麓与法西斯反复展开殊死搏斗的罗莎?卢森堡大队吗?他就是那里面最年少的士兵。“然而,从他身上夺走诗作的,是革命败北的经验呢,抑或对青春消逝的自觉呢,我就无从得知了。总而言之,伊文没有选择非洲的沙漠,却把自己流放到了更为阴冷、残酷的人际沙漠——非法的地下生活。战争结束了,当我们都沉醉在和平解放的气氛中时,他舍弃了作为抵抗运动领袖所能带来的一切地位和名声,独自一人重归故里。那时的他,对到车站送行的我这样说:“‘阿兰,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伊文的战争是阴暗的、严酷的,他回乡的目的,是为了投身在西班牙继续着的地下抵抗运动。在国境一带,他组织了支援西班牙抵抗者的后方基地。然后距今约莫二十年前,他带着组织的任务,跨过群山潜入西班牙,过了预定的日期也没有回来——应该说,他一去不复返了。我跟友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但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有关伊文的一切消息,无论是被捕、入狱、审判还是行刑,在西班牙的官方记录里都没有留下记载。恐怕他是被秘密处决了,要不然就是未经审判入狱,死在狱中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也别无可想了??”“不过,父亲也有可能熬过了二十年的牢狱生涯,活了下来啊。”马蒂尔德咬紧双唇,小声地反驳。“??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考虑到其他先例,还是应该认为他已是故人了。”利维耶尔教授的语调很沉重。“马蒂尔德,再小的可能性你也愿意去相信,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像伊文那种勇敢、高洁又傲岸的男人,不可能为了多少的金钱利益去恐吓、威迫别人。如果有从狱中寄信的机会,收信人不是作为女儿的你,也应该是身为好友的我。马蒂尔德,我很遗憾,但这封信不可能是伊文写的,你也早点儿放弃这种念头为好??”片刻的沉默笼罩了现场。在马蒂尔德跟利维耶尔教授交谈之间,安托万嘴边浮现起嘲弄般的微笑,吉伯特则是带着悲痛的表情沉下了脸。安托万身材高瘦,面容纤细,但老是一脸反抗似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摆出这种表情是他的义务一样。吉伯特身高中等,体格健硕,留着粗犷的络腮胡,性格却很温和,拜那沉稳厚实的人格所赐,他经常显得比安托万年长很多。“安托万,”我小声跟他说,“你姨妈的生日不就是下星期吗?让我也参加生日晚会,行吗?”“没问题啊。吉伯特和马蒂尔德也会来的。你来了,奥黛特也会高兴的。”我对利维耶尔教授和马蒂尔德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对那封恐吓信也是。我恨不得能快点见一见安托万的姨妈们,所以立刻做好了安排。留下马蒂尔德一人在利维耶尔教授的家中,我们来到圣米歇尔广场,安托万和吉伯特说有什么事,匆匆消失在人群里,丢下我一个人。我还想多打听点恐吓信的详情,对安托万这样来去如风的态度有点生气。为了躲避北风,我独自一人走进了附近的咖啡店。咖啡店里的暖气太强,热浪让肌肤不快地流汗了。我脱下外套,摆在身边一把椅子上胡乱摆放的外套旁边,在窗边的座位坐了下来。我身处的是一间有着“Depart(出发)”这么一个魅惑名字的咖啡店。我会不时光顾这么一间平凡而没有什么特色的咖啡店,可能只是被这个名字吸引了吧。窗外的天空已经渗满了夜色。气温很低,这是冷彻骨髓的夜晚。圣米歇尔广场的道路上人潮涌动,人们都立起外套的衣领,缩起肩膀快步走过。因寒气而僵硬起来的面孔,被北风掀起的外套下摆,在口袋中摩擦取暖的手指,还有缠绕在脸旁的乳白色的气息,这么一幅隆冬的繁华街市夜景,在街灯和商店橱窗的映照下朦胧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店内充溢着让人流汗的热气,客人还在络绎不绝地拥入。现在还不是游人如织的季节,大部分客人都是在归家途中想来尝一杯餐前酒的上班族和学生。为了对应客流,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们穿梭于餐桌之间。他们手捧的托盘上,大小的茶杯和玻璃器皿互相碰撞,哐当作响。此起彼伏的话语声融汇成一片浊音,与店中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取出来的想读的书,被我随手放在空了的咖啡杯和肮脏的烟灰缸之间,就算打开书本,那里面有的,也只是些跟我没有关系的文字的罗列。无聊乏味的我,脑中依次浮现起居住在拉丁区的朋友们的面孔。时间还早,我还不想就这样回家。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能看到奥菲布河的对岸。到爸爸那里坐一坐吗?可是想到警察局那阴冷的走廊,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跟安托万和吉伯特不同种类的朋友,我也有。那些是我恋爱游戏的玩伴,以汽车、迪斯科和度假为主要话题的粗浅交情。对,比如说现在对我神魂颠倒的皮埃尔,就不用担心约不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今晚要跟皮埃尔在圣米歇尔广场后街的迪斯科舞厅狂欢,总还是感觉到有点提不起劲来。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奇妙的青年。对约这个青年出来的新想法,我不禁雀跃起来。我走到咖啡店地下的电话室,拿起听筒,贴到耳边。接电话的老婆子以一副粗暴而不耐烦的口气,说了声等等。“要不是MonsièurYabuki是个亲切的日本人的话,我才不帮你转电话呢。”小声的自言自语声之后,开关门的声音、攀登楼梯的脚步声接连从听筒中传来。一想到这老婆子要一直爬到阁楼上去,我就有点开心起来。肯定是个胖得圆滚滚的、满嘴怨言、性格恶劣的老婆子吧,运动一下对身体正好有益呢。我这么想着,忍住了笑意。接电话的日本青年似乎在考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答应了我的邀请。我们约定三十分钟后在新桥的铜像前见面。警官都是罪犯罪人才是圣者头其实是尾巴对,我就是魔王路西法想找点束缚好让我挣脱——米克?贾格作词SympathyfortheDevil 序章来自马德里的信 春天来了,我二十岁了。五月的巴黎依旧荡漾着透明的阳光和轻柔的微风,但她已经不能像去年一样让我喜悦了。我成长了少许,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惬意嬉闹,不再对事物单纯地妄下结论了。路西法之冬,在不为人知的深处将我改变了。教室里的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度假的话题。再过不久,我应该也会起程前往地中海的海滩。闪烁着白光的大海,盛夏的太阳的光辉,但愿能冲淡我对案件的伤痛回忆。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非常豪华。爸爸想激励案件发生以来抑郁不振的我,他送给我的,是绽放着蔷薇色光泽的、可爱的雪铁龙小型新车。得到垂涎已久的雪铁龙?玛丽,我兴奋得几乎不能呼吸。那塑料质感的车身反射着特有的柔滑光泽,设计华丽、轻盈,让我陶醉不已。我穿上白色的麻布长裤,随手披上一件充满男性气质的、跟裤子相配的夹克,里面只有一件青白条纹的T恤。脖子上紧紧地系着廉价又夸张的黄色丝巾,配上同色系但深浅不同的布鞋,往头后斜戴一顶稍大的鸭舌帽。敞开车篷,我开着玛丽在车道上飞驰。青年们艳羡的视线愉快地刺激着我的侧脸。我一边陶醉于缠绕在头发上的柔风,一边向青年们回以梦一般的微笑。转瞬之间,车子已经抵达了郊外的湖畔。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感受着清凉湖面吹来的柔和的风,我开始跟透过树梢眨眼的阳光嬉戏。身心愈发轻松,封闭的心扉渐渐敞开。就在这时,昏黑、邪恶而莫可名状之物又开始蠢蠢欲动,意欲将我捕捉。它扬起了自信的魔爪,趁我陶醉时乘虚而入。我愕然发现,自己又开始茫然地回想那起应该已经远去的往事。惊愕之余,傍晚已变得冰凉的风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仓促地站起身来,快步向车子走去。但是记忆之魔一旦在脑中浮现,总是不会轻易地被驱逐的。我紧握着方向盘,委身于泉涌的记忆之潮,不得已地开始回想。面对上浮的记忆碎片和场景,一开始我还略带抵抗,后来几乎变得忘我地主动搜集起来。这时,首先浮现的,还是去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是的,对我来说,拉鲁斯家的事件就是从那寒冷的一夜开始的,地点是利维耶尔教授的公寓。 “娜迪亚,你读读这个。”“这是什么。”我瞟了一眼安托万手指间夹着的一张纸片。“恐吓信。”安托万回答。他嘴角浮起一贯的嘲讽似的浅笑,但眼神却不带一点笑意。大学已经放假了。昨晚,有段时间没见的安托万打电话约我。我在指定时间来到利维耶尔教授家里,安托万已经先行抵达了。除了他,还有据说是他在巴斯-比利牛斯的同乡友人吉伯特和马蒂尔德。三人聚拢在利维耶尔教授的身边。我被女佣带到教授宽敞的书斋里,还没来得及坐下,安托万就把一张纸片伸到我的面前。我接过纸片一看,上面打印着这么一节简短的文字。 近日归国,审判即将降临,留心。I 没有署名,取而代之的是用大号字体打印的红色的字母“I”,仿佛是落在白纸上的一滴血。“??父亲果然还活着。”马蒂尔德的语气里满是焦虑。“我没法相信啊。”吉伯特说。“你认为这是伊文的信吗?”利维耶尔教授向马蒂尔德问道。我和安托万?莱特尔是阿兰?利维耶尔教授的学生。年届六十还是单身的教授的家里,有种莫名的轻松惬意的气氛,我们经常拿这位声名显赫的哲学家的书斋当集会场所。这位身材高大、一头银发,有着迷人的碧眼和顽强的方形下颚的老人,也从来不会拒绝我们的到访。吉伯特?马修正为成为法律家而学习,马蒂尔德?德?拉布南是戏剧系的学生,两人都跟安托万来自同一个村子。我是通过安托万跟两人认识的,彼此之间是那种见了面会打声招呼的交情。另外,本应已经去世的马蒂尔德的父亲伊文?德?拉布南,听说是利维耶尔教授多年前的好友。马蒂尔德有着一头泛着白色光泽的金发,气质优雅,容貌端丽,气质中略带阴郁,却更增添了她的魅力。平时虽然穿着朴素,但以她那舞台演员般训练有素的姿态和优美的身段,只要漫步在大学校园里就自然会吸引男生们的目光。时节是圣诞将近的寒冬,但房子里头的暖气却让人微微出汗。“这是两三天前送到我姨妈奥黛特家里的,邮戳是马德里的。当然,没有写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我觉得只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而已,但是奥黛特的态度有点怪,她好像在害怕什么。”安托万说道。“就算这是伊文来的信,为什么会送到你姨妈那里呢?”教授面带猜疑地回问。“这是有原因的。教授知道父亲最初去西班牙时的情况吧?”马蒂尔德一脸真挚的表情。“嗯,到现在我还不能忘记。伊文跟我直到高中时都还在一起。他为了到巴黎求学,离开了你们地处深山的乡村。他来自于没落的贵族家庭,但家里人决定还是要让他去首都接受教育。“伊文是个性格活泼、酷爱游玩,而且还才华横溢的美少年,就像把汤姆?琼斯和法布里斯?戴尔?东果融合了一般魅力四射。他是对古典艺术采取攻击态度的超现实主义者,把与法西斯的街头冲突当成运动来消遣的行动派托洛茨基主义者,与此同时,他还是个年轻的、决心把这都市所提供的一切快乐贪婪地吞噬殆尽的享乐主义者。反抗第二帝国的“两个B”,即布朗基和波德莱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当然,我们是至交好友。然而西班牙战争一爆发,他就放弃了大学入学考试潜入了西班牙,为的是能够加入共和国政府军,与法西斯叛军决一死战。”“父亲在暑假回到村子后,马上就拿起祖父的猎枪和在前次大战中战死的伯父的军用手枪,从后山翻越比利牛斯山脉,去了西班牙。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带着一个德?拉布南家的佃农——约瑟夫?拉鲁斯,三个女儿的父亲——一起去了。”“这个约瑟夫就是我的祖父。”安托万接下了马蒂尔德的话,“约瑟夫有三个女儿,大女儿珍妮特是我的母亲,二女儿奥黛特和三女儿乔瑟特,就是我住在巴黎的两个姨妈。”“共和国战败,战争结束,伊文回到首都继续学生生活,但旋即又被动员参加了与德国的战争,在战斗中负伤,被俘了。”利维耶尔教授感慨良深地说,“可是他又逃离了收容所,潜入巴黎,加入地下抵抗组织并成了其中的一名领导者。直到战争结束的翌年,他才放下抵抗任务的重担,回到故乡。”“是的,但是当父亲不在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个小事件。约瑟夫从西班牙回到村子之后,声称父亲赠予了他德?拉布南家所拥有的一座山,德?拉布南家只剩下年老的祖母一人,面对文书齐备的约瑟夫,谁也没法做出反抗。”马蒂尔德说完,安托万接着说下去:“战争快结束那年,约瑟夫从巴黎叫来了一个名叫克莱尔的矿山技师。他坚信自己到手的那座山里有矿藏。但是,第二年的某天晚上,约瑟夫突然原因不明地失踪了。紧接着,村子里谁都不曾相信的矿藏还真的被发现了。战后第二年,我的姨妈奥黛特带着妹妹乔瑟特上京,以矿藏的所有权为嫁妆嫁给了克莱尔。听说,长女珍妮特是以养育年幼的小妹乔瑟特为条件,才把矿藏的权利全部让给了妹妹夫妇的。珍妮特留在村子里,跟一个叫莱特尔的青年结了婚并生下了我。但随着丈夫意外身亡,她去了图卢兹工作,之后好像就在那里病死了。从小失去父母的我由伯父收养,跟堂兄弟们一起长大,直到进了巴黎的大学,才第一次跟姨妈们见面。”“战争结束的翌年伊文回到了家乡,”利维耶尔教授用求证的口气说,“莱特尔的姨妈们出发前往巴黎,还有约瑟夫的失踪,都是发生在同一年吧。问题是??”“对,问题是,”马蒂尔德用焦急的声音插嘴说,“父亲回来之后有没有时间跟安托万的姨妈们一起待在村子里。”“这个时间,是有的。马蒂尔德的父亲是一月回来的,约瑟夫的失踪是在二月,然后安托万的姨妈们离开村子的时间是那一年的三月。”吉伯特首次开口。“教授,您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吧?”马蒂尔德的语调无比真挚。“时隔十年回乡的父亲,跟奥黛特她们的父亲之间,围绕那个矿藏的所有权一定发生过什么争执。要是奥黛特她们当年是无视父亲的主张而去了巴黎的话,她们害怕这封信的理由也就一目了然了。父亲还在世,要翻财产问题的旧账,她们怕的就是这点吧。”短暂的沉默过后,教授徐徐开口了。“马蒂尔德,你是不了解你的父亲才会这么想。你的父亲实在是一位充满人格魅力的高洁青年,不是那种为了一点琐碎的财产问题,隔了二十年还威胁别人的人。马蒂尔德,你考虑一下伊文的经历就明白了??”利维耶尔教授从正面凝视马蒂尔德的双眼,语气坚定地说,“伊文?德?拉布南从高中起就是《革命的超现实主义》同人刊物的作者。伊文每次写诗发表,都在首都的作家和批评家之间掀起赞叹的狂潮。兰波再世,这样的呼声也不绝于耳。但就像兰波与巴黎公社的相遇一样,伊文跟西班牙革命相遇了。他义无反顾地跳入了革命的熔炉。知道在比利牛斯山麓与法西斯反复展开殊死搏斗的罗莎?卢森堡大队吗?他就是那里面最年少的士兵。“然而,从他身上夺走诗作的,是革命败北的经验呢,抑或对青春消逝的自觉呢,我就无从得知了。总而言之,伊文没有选择非洲的沙漠,却把自己流放到了更为阴冷、残酷的人际沙漠——非法的地下生活。战争结束了,当我们都沉醉在和平解放的气氛中时,他舍弃了作为抵抗运动领袖所能带来的一切地位和名声,独自一人重归故里。那时的他,对到车站送行的我这样说:“‘阿兰,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伊文的战争是阴暗的、严酷的,他回乡的目的,是为了投身在西班牙继续着的地下抵抗运动。在国境一带,他组织了支援西班牙抵抗者的后方基地。然后距今约莫二十年前,他带着组织的任务,跨过群山潜入西班牙,过了预定的日期也没有回来——应该说,他一去不复返了。我跟友人们想尽了一切办法,但结果都如石沉大海。有关伊文的一切消息,无论是被捕、入狱、审判还是行刑,在西班牙的官方记录里都没有留下记载。恐怕他是被秘密处决了,要不然就是未经审判入狱,死在狱中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也别无可想了??”“不过,父亲也有可能熬过了二十年的牢狱生涯,活了下来啊。”马蒂尔德咬紧双唇,小声地反驳。“??可能性是有的,但是考虑到其他先例,还是应该认为他已是故人了。”利维耶尔教授的语调很沉重。“马蒂尔德,再小的可能性你也愿意去相信,这份心情我能理解。但是,像伊文那种勇敢、高洁又傲岸的男人,不可能为了多少的金钱利益去恐吓、威迫别人。如果有从狱中寄信的机会,收信人不是作为女儿的你,也应该是身为好友的我。马蒂尔德,我很遗憾,但这封信不可能是伊文写的,你也早点儿放弃这种念头为好??”片刻的沉默笼罩了现场。在马蒂尔德跟利维耶尔教授交谈之间,安托万嘴边浮现起嘲弄般的微笑,吉伯特则是带着悲痛的表情沉下了脸。安托万身材高瘦,面容纤细,但老是一脸反抗似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好像摆出这种表情是他的义务一样。吉伯特身高中等,体格健硕,留着粗犷的络腮胡,性格却很温和,拜那沉稳厚实的人格所赐,他经常显得比安托万年长很多。“安托万,”我小声跟他说,“你姨妈的生日不就是下星期吗?让我也参加生日晚会,行吗?”“没问题啊。吉伯特和马蒂尔德也会来的。你来了,奥黛特也会高兴的。”我对利维耶尔教授和马蒂尔德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对那封恐吓信也是。我恨不得能快点见一见安托万的姨妈们,所以立刻做好了安排。留下马蒂尔德一人在利维耶尔教授的家中,我们来到圣米歇尔广场,安托万和吉伯特说有什么事,匆匆消失在人群里,丢下我一个人。我还想多打听点恐吓信的详情,对安托万这样来去如风的态度有点生气。为了躲避北风,我独自一人走进了附近的咖啡店。咖啡店里的暖气太强,热浪让肌肤不快地流汗了。我脱下外套,摆在身边一把椅子上胡乱摆放的外套旁边,在窗边的座位坐了下来。我身处的是一间有着“Depart(出发)”这么一个魅惑名字的咖啡店。我会不时光顾这么一间平凡而没有什么特色的咖啡店,可能只是被这个名字吸引了吧。窗外的天空已经渗满了夜色。气温很低,这是冷彻骨髓的夜晚。圣米歇尔广场的道路上人潮涌动,人们都立起外套的衣领,缩起肩膀快步走过。因寒气而僵硬起来的面孔,被北风掀起的外套下摆,在口袋中摩擦取暖的手指,还有缠绕在脸旁的乳白色的气息,这么一幅隆冬的繁华街市夜景,在街灯和商店橱窗的映照下朦胧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店内充溢着让人流汗的热气,客人还在络绎不绝地拥入。现在还不是游人如织的季节,大部分客人都是在归家途中想来尝一杯餐前酒的上班族和学生。为了对应客流,穿着黑色制服的服务员们穿梭于餐桌之间。他们手捧的托盘上,大小的茶杯和玻璃器皿互相碰撞,哐当作响。此起彼伏的话语声融汇成一片浊音,与店中的热气交织在一起。取出来的想读的书,被我随手放在空了的咖啡杯和肮脏的烟灰缸之间,就算打开书本,那里面有的,也只是些跟我没有关系的文字的罗列。无聊乏味的我,脑中依次浮现起居住在拉丁区的朋友们的面孔。时间还早,我还不想就这样回家。透过咖啡店的玻璃窗,能看到奥菲布河的对岸。到爸爸那里坐一坐吗?可是想到警察局那阴冷的走廊,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跟安托万和吉伯特不同种类的朋友,我也有。那些是我恋爱游戏的玩伴,以汽车、迪斯科和度假为主要话题的粗浅交情。对,比如说现在对我神魂颠倒的皮埃尔,就不用担心约不出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今晚要跟皮埃尔在圣米歇尔广场后街的迪斯科舞厅狂欢,总还是感觉到有点提不起劲来。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奇妙的青年。对约这个青年出来的新想法,我不禁雀跃起来。我走到咖啡店地下的电话室,拿起听筒,贴到耳边。接电话的老婆子以一副粗暴而不耐烦的口气,说了声等等。“要不是MonsièurYabuki是个亲切的日本人的话,我才不帮你转电话呢。”小声的自言自语声之后,开关门的声音、攀登楼梯的脚步声接连从听筒中传来。一想到这老婆子要一直爬到阁楼上去,我就有点开心起来。肯定是个胖得圆滚滚的、满嘴怨言、性格恶劣的老婆子吧,运动一下对身体正好有益呢。我这么想着,忍住了笑意。接电话的日本青年似乎在考虑。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答应了我的邀请。我们约定三十分钟后在新桥的铜像前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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