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托马斯历经坎坷,先后有过两次婚变,婚后所生三子均归前妻抚养。他热爱自己的事业和孩子,常常陪孩子出海钓鱼,父子之间感表深厚。不幸的是两个儿子死于车祸,仅剩的一个儿子又有二次大战中牺牲。最后,托马斯决定入下画笔,抛却个人悲欢,投身于反法西斯战争的洪流中。在精神与肉体遭受严酷考验的情况下,托马斯始终坚忍不屈,顽强地与敌人周旋,在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海明威笔下经常出现的“硬汉“的特征,是一个塑造得相当成功的艺术典型。 作者简介: 欧内斯特·海明威(1899—1961),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海明威小说”中既有“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太阳照常升起》,反法西斯作品《丧钟为谁而鸣》,塑造了不朽的“硬汉”形象并因此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老人与海》,也有出版六十年后比美尼 1 一道狭长的岬角地把港湾跟外海隔开了,住宅就盖在这岬角地的最高处。房子已经经受过了三次飓风的考验,分毫无损,可见其结构之结实,简直就是当海船设计的一般。上有遮荫,是让信风吹弯了的高高的椰子树;一面临海,出了门只要爬下崖壁,穿过白灿灿的沙滩,面前便是墨西哥湾流了。平静无风的时候远远望去,湾流的海水通常是深蓝色的。可是索性走到水里细细一瞧,荡漾在那白灿灿细沙上的海水便只是泛着一派青灵灵的光了。大一点的鱼还远远的没游到海滩边呢,你在海滩上早就连鱼影子都见到了。 白天在这里洗海水浴倒是又惬意又安全,可是晚上在这里游泳就不行了。晚上鲨鱼专在湾流的边缘附近捕食,可以一直游到海滩边,每当无风无雨的夜晚,你只要上楼到阳台上去望望,就能听见不时有鱼落鲨口,挣扎得泼剌泼剌水声直响,要是你索性来到海滩边,那就连鲨鱼过处留下的一道道水花都看得见,望去亮晶晶的。到了晚上鲨鱼没有一点顾忌,谁都要怕它三分。不过在白天鲨鱼总还是离得远远的,不会游到这白灿灿一大片的沙滩跟前来,就算真有游来的,只要鲨影一出现,你老远就发觉了。 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个叫托马斯·赫德森的,是一位很有才能的画家,他一年里头倒有大半年就在屋里作画,不在这屋里也总在这岛上。这里虽是低纬度的地区,可是日子住长了,人对季节的更迭也自会经心在意起来,何况托马斯·赫德森又是对这小岛很有感情的,所以他就年复一年,春夏秋冬哪一季都舍不得离开了。 夏天,有时才到八月里风势就减弱了,也有六七月里信风根本就没来的,逢到这种年头,就热得够受了。到了九十月里又常有飓风肆虐,有的年头到十一月初还有来飓风的,有时候天气邪门起来,从六月份起就随时可能有热带风暴生成。不过就是在通常的飓风季节里,只要不起风暴,天气一般还是相当宜人的。 提到热带风暴,托马斯·赫德森私下琢磨的年头也多了,如今只要一有热带风暴的苗子,晴雨表上还没有反映出来,他就早已从天色的变化中观测出来了。他懂得怎样推算风暴的来龙去脉,应该采取些什么样的措施来预防。他也明白在飓风袭来时团结全岛居民共渡患难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战胜了一次飓风,大家相互间的情谊也就加深了一分。他心里还挺清楚:飓风之猛,可以猛到人亡屋毁,无一幸免。不过他却始终抱定了一个宗旨:如果真要来了这么个厉害的飓风,他倒很愿意亲身尝尝那个滋味,如果真要刮倒了房子,他也很情愿就跟房子共存亡。 这座房子与其说是一座房子,给人的感觉倒不如说有点像条海船。为了要能顶住狂风暴雨,屹立在高处,房子特意造得深嵌在地里,跟这岛子俨如浑然一体,可是从屋里却又扇扇窗子都能望见大海,而且窗窗相对,四面通风,就是在最炎热的夜晚,睡在这里也照样很凉快。考虑到夏天可以多散些热,房子刷得雪白,非常显眼,你随着湾流从海上而来,老远便能望见。如果不算那一大片高高的驳骨松林⑨,岛上就数这座房子最高了。你在海上远远望见这小岛,扑面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那驳骨松林。先是望见海平线上隐隐出现了黑糊糊驳骨松的树影,过不了一会儿,就看到这房子雪白的身形了。再靠近些,就整个岛子都看清了:那椰林,那一座座墙板围护的房子,还有那白灿灿的一长溜儿是沙滩,沙滩背后好大一片是南国小岛的一派葱茏。托马斯·赫德森每次只要一看到自己的房子耸立在这岛上,心里就总会感到不胜快慰。他一向把这座房子看作他的宝贝儿,那种感情跟他珍爱自己的船简直一般无二。到了冬天这里北风劲吹,冷得可真够瞧的,可是自己的屋里却是又暖和又舒坦,因为岛上唯有他家有个壁炉。壁炉是敞口的,还相当大,托马斯·赫德森就把海上漂来的木头拿来当柴烧。 这种海上漂来的木头他积起了一大垛,都堆放在朝南的屋墙下。木头都被太阳晒得发白了,且又被风刮得像叫砂纸打磨过一般,有的木头样子显得很别致,他看得喜欢,往往有点舍不得烧掉。不过来一次大风暴,海滩上就又会漂来一批木头,再说,他发觉看得喜欢的木头烧起来也自有一种乐趣。反正大海还会弄上些姿态造型各异的木头源源不断送来,所以每当寒夜,他总要搬把大椅子来在炉火前一坐,移过盏灯来在厚木板桌上一放,就在炉边灯下捧了本书看,时不时抬起头来,听听屋外西北风的怒号、拍岸惊涛的澎湃,看看这形态各异令人叫绝的根根白木在熊熊的炉火中燃烧。 有时他就熄了灯,索性就地在地毯上一躺,看附在木头上的盐分和沙粒在火里发出色彩斑驳的光焰。躺在地上,他的两眼正好同燃烧的木头一般高低,因而可以把木头上腾起的火焰看得轮廓分明,这叫他看得又是欢喜又是伤感。烧什么木头都好,他见了都会生出这样的感触。不过看烧海上漂来的木头,那份心情就更觉难描难摹。他想,那大概是因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不该烧掉吧;不过既然烧了,心里也没有什么可不安的。 他这样躺在地上,似乎觉得风就吹不到他身上了,可是其实那哗哗的风却尽往屋子低处的角落里钻,尽往岛上洼洼沟沟里的草上扑,直扑到海草和苍耳的根根儿上,直钻到沙滩的内层儿里。身子贴着地,他感受得到那拍岸怒涛的搏击,他记忆中就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他还只是个孩子,他躺在一个炮台附近的泥地上,感觉到大炮的轰击也正是这样的。 壁炉在冬天当然是个宝贝,就是在其他的季节里,他见了这壁炉也还是难以忘情,内心里就会无限憧憬到了冬天又可以在炉前享受怎样的温馨。在这岛上,一年四季就数冬天最美妙了,他从春天盼到秋天,一直在巴巴儿的盼望冬日的到来。 2 那年,冬天早过了,春天也快到尽头了,托马斯·赫德森的三个孩子来到了岛上。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他们哥儿三个约好在纽约会齐,然后一同搭火车南下,再乘飞机离开美国本土,来到岛上。可是其中两个孩子的那位母亲总要闹出点疙瘩事儿来。她打算好要到欧洲去作一次旅游,事前自然也不会先跟孩子的爸爸通个气,而是自己的主意打定了,才说她要两个孩子跟她一块儿去度夏。孩子们夏天跟妈妈过,到圣诞节就让他们跟爸爸一块儿过好了;当然,那也得过了圣诞正日。正日还是要在妈妈那儿过的。 她这种花样,托马斯·赫德森如今已领教惯了,最后照例总还是折衷了结。折衷的办法是:那小的两个孩子先到岛上来跟爸爸团聚,以五周为期,到时候就回纽约,在纽约买学生票搭法国班轮去巴黎,他们的妈妈在巴黎买上一些应用的衣物以后,就在那里等着带他们走。这去法国的一路上,则自有他们的兄长小汤姆照看。小汤姆到了法周就找他自己的母亲去,他的生母这一阵正好在法国南部拍一部电影。 小汤姆的妈妈并没有要儿子去,她倒是希望儿子跟爸爸在小岛上过一阵的。不过她觉得能见见儿子也好,所以一说她就同意了,相比之下这确实显得相当大度,不像那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向是说一不二的。那一位论人儿倒是挺有魅力、挺讨人喜欢的,可就是一辈子改不掉那个脾气:打定了主意就决不更改。她有事总是在心里暗暗作出打算,倒很有一名良将的运筹决策,更有一名良将计出必行的那份雷厉风行。也不是说她就不能作些妥协,但是计划既定,就决不容许作涉及根本的修改,不管这是苦思竟夜拟定的计划也罢,是大白天一时气愤或到晚来酒兴之余冒出来的主意也罢。 计划好歹总是计划,决定也毕竟总是决定,托马斯·赫德森完全掂得出这个分量,再说经过了两次离异,他也是个过来人了,所以既然达成了折衷,孩子可以来住上五个星期,他也就感到很满意了。如果说时间只有五个星期,未免短了点儿,他想那也只能怨自己只有这么点福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是自己一向乐与相处的人,能有五个星期的相聚也满不错了。说到头来,我当初跟汤姆他妈分手实在是何必呢?可是想到这里他马上就对自己说:好了好了,这就不要去多想了。这档子事儿不想也罢。那后一个妻子生下的两个孩子不也是挺好的么?这种事情难说得很,也复杂得很,你不看看,两个孩子身上优点还真不少呢,其中有很多不就是从她那儿承袭来的么?这女人还是不错的,你跟她分手实在也是很不应该的。可是继而再一想:不!不分手哪儿行呢。 不过他如今想到这前后两次离异的事,心上已经根本没有多大苦恼的感觉了。他早就已经不再感到苦恼了。他排解内心的歉疚有个好办法,就是尽量把心思扑在工作上,所以现在他别的什么都不在心上,他只盼着孩子们快来,让他们这个夏天能过得快快活活。遂了这个心愿以后,他就可以去埋头画他的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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