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1908年4月7日-1966年9月3日),中国著名的翻译家、作家、教育家、美术评论家。早年留学法国巴黎大学。他翻译了大量的法文作品,其中包括巴尔扎克、罗曼·罗兰、伏尔泰等名家著作。20世纪60年代初,傅雷因在翻译巴尔扎克作品方面的卓越贡献,被法国巴尔扎克研究会吸收为会员。傅雷先生一生译著宏富,翻译生涯历三十年代载,译文以传神为特色,更兼行文流畅,用字丰富,工于色彩变化。本书收录傅雷翻译的短篇文学、音乐及其他译文作品。 圣扬乔而夫(Saint-Giuzolph)的传说 一 当倍尔脱夫人在纺织的时光,曼以里与蒲佛莱中间,在那莱芒湖受了沸腾的毛越急流而向内弯曲的地方,几间茅屋围绕着一个小贵族的邸宅而矗立着。啊!这是一个渺小而又寒素的村落,仅足蔽风雨的两三陋室,局促于湖畔泉旁,险兀的勃朗崖山坡下,栗园松林间,疏疏地展开着几亩荒田。 因了他的地位人们便叫他做“乔而夫村”。它是一个男爵的食邑,实际上也并不富有了,但很骄矜,且能独立,对于邻近的贪婪的诸侯,常知自卫。居民很爱戴他与他的慈仁虔敬的夫人,故四乡对之,颇知礼敬,不敢轻侮。因此,他们也就能靠了一些湖滨山麓的薄田,平平安安地耕种度日,或在湖中投着渔网,直到薄暮时分,才于夕阳下扬着鹅翼般三角的布帆翩然归去。 男爵扬(Jehan)性情刚烈,最喜打猎的生涯。他终日地擎着鹰,携着第阿纳与曼洛两条猎犬驰驱骋逐于羚羊,麋鹿及野山羊之后,有时也毫不畏惧地去攻击那牧人大敌的熊罴。 夫人倍尔脱,只以纺织那美丽的地毯消遣时光,或是到她寒素的食邑中,去访问病人。 然而,一个晴好的朝晨,这平和的空气骤然破灭了;热狂的情绪,激动了基督教徒全体。在一个从圣地回来的巡礼者的悲惨的叙述中,亲王,骑士,富翁,平民下人,全世界都沸腾暴怒起来,整千整万的十字军,随了“隐者比哀而”横过欧罗巴动身到东方去歼灭那亵渎神明的暴徒。 这阿罗倍劳越族的后裔也并不比法兰西及其他的人民胆怯落后。邻近的爱维扬,都隆,曼以里,诺维尔的诸侯,都团结起来,卖掉了田产珠宝,去置鞍买马,准备出发。乔而夫的扬自然不能例外,但他的人民是如何爱戴他,怎会坐视他典质祖业,不一援手呢?于是这些慷慨的人们卖掉了鱼,胡桃,家具,甚至牛羊,渔网,靠了他们的热诚帮助这骑士才能从头到脚的武装起来。 当然,他不能毫无悲痛地舍去了他贤慧的妻子倍尔脱,他的古老的邸宅,伟大的莱芒景色,与深邃的山林,他稳识其中起伏的峰峦,美丽的麋鹿,快乐的狩猎,还有他的两条爱犬,然而他生来就有战士的血,且实际上如果大家出征而乔而夫的男爵独与老弱残废枯守乡间,岂不要被人羞死!他的族人奥倍,来叠,诺凡因健康关系,只得在家里吟咏几句诗词,不复能冲锋陷阵,上马杀贼了;然而他,为了他的英名令誉,是不得不走的。 他就委托了族人,请他保管他的食邑,照料他的夫人倍尔脱,又把他的田地,房产,下民,都交代了。他一切物质上的纠葛料理清楚之后,他通知邻邑的诸侯,说他当于他们大队经过时加入。 一个明朗的春天,他穿着全新的甲胄,光芒四射的头盔,灿烂的盾上绘着感谢神恩的图样,跨上骏马,后面随着他的盾手其奥末,及几个村中的武士。无疑的,几年长别他的爱人,是如何的心碎肠断!然而基督的圣陵陷落在暴徒手里的事实,又使他怎样的悲痛!前进罢!勇往罢!上帝鉴临你! 倍尔脱夫人泪痕满面的目送他远去。翌日傍晚,她又在鼓楼上怅惘着,远望对岸的骑士们的金黄的长矛,在落日下闪耀,渐渐地消失于黄昏薄雾中。他们是由凡回上育拉山,取道君士当斯湖岸,而上列国东征的大道去会集。 现在她孤零零地独自在家中守着悠长的岁月,企待她亲爱的人儿从沙场上征战回来。 二 是啊,当十字军出发之后,这乔而夫村中的日子格外显得悠长了。 可怜这爵夫人,红着眼睛,在她的闺房中过着凄清的时光,只有终日埋头纺织与访问征人的家族,聊以自遣。金钱在手中不知不觉地流去,日觉窘迫。因为渔船荒田,更无人去经营耕种,这空落的小村,哪得不感到意外的穷困? 不久,别的危险又来了:大路上的剪贼,乘着壮丁远戍的机会,从事于湖畔的劫掠。幸而奥倍莱及早防备,从诺凡山上派了几个弓箭手来保护邸宅。倍尔脱夫人真可自傲了,骑士们从没有比诺凡男爵,更细心体贴的服侍妇女。 ……韶光逝水般流过。寂寥的长夏之后,凄凉的秋色,染黄了栗树林梢,薄雾于山谷中飘浮,但见深蓝的纱幕,在光秃突兀的山腰中缥渺来去;早雪已降在齿形的高峰上,严峻的隆冬,已挟悲愁而俱来。饿狼在邸外长嚎,朔风在林间怒吼,爵夫人拨着火,默默地沉入遐想,她苦苦地追怀昔日的荣华快乐。她简单朴素的生活,一向是很温和甜蜜的。可是,如今,啊,并辔徐行于绿荫遮道的山径,亲密地偕返故庐的景象到那里去了?泛舟湖上,寻访渔家的旧游,又在何处?还有快乐的行猎夜归,村中响亮着欢悦的乐声,与乎节日,庆宴,旅行,这种种又向何处追寻?此刻是远了,远了,这快乐时光的伴侣,这心灵寄托的爱人!要这么长久的光阴,才能想望他的回来。至少,他俩终会有重见的一天吧? 奥倍莱,虔敬地,同情于她的幻想,不时用言语劝慰她,鼓励她,在诗中为她唱出春之消息,歌咏她现实生活的诗景,她机械地首肯着……直到灯花摇落,报告安息的时间已经来到的时分。 ……三年就这样地过去,愈来愈单调,愈凄凉了。只有那流浪的歌者与行吟的诗人,不时地来唱一些神奇渺茫的远征骑士的故事,但从没有报告过一些可靠的消息。终于,一天,长久长久之后,人们已不再希望的时候,从法国大路上回来了一小队人马,牲口是赢弱得不能再走了,人们形容憔悴,军装已百孔千疮,褴褛不堪;此刻是轮到他们来诉述颠离的运命了。 噢!真是神的力量。这是从圣地回来的,第一批的十字军!人们在邸中接待这些褴褛的英雄如帝王一般。悲伤过度的倍尔脱夫人,间他们知否他亲爱的扬的消息。不幸,他们是淮莱人,简直不认识他。但说成千成百的基督教徒殉难于圣地,全个西方,都蒙着重丧。他们这些虎口余生,都是由海道,经浩纳河流域回来的。听了这些话,爵夫人更是柔肠寸断了。…… 从此,每星期都有几队破落残兵经过,请求周济。对于所有的人,倍尔脱夫人老是重复她同样的问句,而老是无人对答……忠诚的奥倍莱,徒然到全个萨华阿去探听,自日内瓦至圣莫利斯,永远是没有结果。而邻近的诸侯,吕格冷子爵,曼以里男爵,里淮公爵,都次第回来了。怎样的悲痛啊!他们也均不知乔而夫的扬的下落。——那么多的十字军,又是那么多的人伤亡于刽子手中。 后来,一个十月的晚上,村中的战士也回来了。唉,这样的稀少!人们哭了他们好久了,即是生还的如是其少,但究竟带来了莫大的喜悦。可是,从这天起,倍尔脱夫人便得带孝了。她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他们讲述他们主人的痛苦,热诚,勇武,还有待遇他们的慈爱——这些回忆使他们下泪——可是,自阿斯加公一役他象怒狮般奋斗之后,就此不见了。他的盾手说,主人在暴徒丛中奋勇杀贼,忽然受伤倒下马来,顷刻间被乱军践踏,在死尸堆里辗侧,可怜的仆人,竟无从找到他的遗躯。 倍尔脱夫人披起黑纱,重复过她哀痛的生活,只等慈悲的死神来领她去永息,在灵光普照的殉道的骑士身旁。 三 年月不息地流过,更惨淡了,现在的她,更无什么希冀……真是可怜,看这无可安慰的寡妇终日地祈祷,哭泣,哭泣,祈祷。全村为之感动,穿起孝来,去参与他的祭礼,暗淡的愁云,笼罩了乔而夫。 于是,为稍解倍尔脱夫人的愁苦计,奥倍莱自诺凡搬下山来,住在邸内。且邑中百废待举,也得他来筹画整理。他尽心经营,朽败的渔船换了新的,倒坍的墙垣重又砌起,牛羊滋长繁盛起来,邸宅的周围也重复有了些生气。 同时,他力使悲哀侵蚀的爵夫人排遣。不能举行庆节,他送了她一部骡车,伴她去参观附近的宫堡修院,想使自然的美景稍稍敷复她心底的创伤。……几次的,在勃朗崖山坡上,他们俩遥望天际,对着蔚蓝的湖水,与它怀抱中的古宫废堡而出神。几次的,在山岗上,他们俩瞩视着平和幽静的山谷,宛似竹篱茅舍的摇篮。几次的,在长松巨柏之下,满怀着宗教的情绪,长跪于苍苔之上,仰天默祷!渐渐地,自然的柔和,浸润了苦闷的嫠妇的心魂,深切的悲痛,渐化为淡漠的怅惘,宛似黄昏将降时的湖上暮色。 奥倍莱慢慢大胆起来。他不大讲到死者了,只维持她安定慰藉了的心境。虔诚地,他诉说他的初恋,说她是他第一个钟情的女子。他暗地里敬仰她,然而她是这般胆怯,当英武的骑士扬向她求婚的时光,便默然隐忍了。倍尔脱呢,私心铭感他的英雄的侠肠,与十字军时代的体贴的照料,又回想起童年往事,也就让他诉说。她并非忘怀于殉道的夫君,只是同情此温柔缄默的诗人的,秘密的,长久的恋爱;不知不觉地,她回首瞻望未来了。 倍尔脱守丧以来,匆匆已经五载——末了,在一个繁星闪闪的夏夜,奥倍莱与她在鼓楼上凭栏深思,他决心向她倾吐爱情了。时光是这般地温和醉人,心底的愁苦,缓缓地平静下去,好象大地嚣声,熟睡在无边的夜幕之下。两人无言地对着这神秘的世界凝想。一道银白色的月光,轻轻地洒在湖上,齿形的山峰,在幽暗的天际略耀微光。对面希逢古堡的倒影,伸出在娜越岩石前面,映入水波。粼粼绿水,吻着这美丽的港湾,唱出幽微的舞曲,与岸上松涛遥相呼应。全个宇宙,柔和地露着笑容,似乎在鼓励这一对情侣……奥倍莱絮絮地表白他的爱,又重述他的儿时,他的情感,他的长久苦闷的相思。他只请求倍尔脱保存着殉道者的纪念,而重新生活起来,他向她求爱…… 倍尔脱颤颤地,在一个静默的拥抱之后,终于应承了。 四 一个夏天的傍晚,乔而夫的渔人到凡回坡下去抛网,一个人在湖畔伫立着,有味地望着在斜阳下闪耀的鱼鳞。这是一个可怜的老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挟着朝山的拐杖。这些萨华阿乡人恭敬地向他致礼。 “善良的人们,”他问,“你们是否本村的人民?” “不,”他们答,“我们住在那边,湖的彼岸,乔而夫小村中。” 行人似乎被什么感情激动了,他举首向天,喃喃了半句,又问道: “乔而夫!……啊,……那么……从前不是有一个爵爷么?你们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唉!我们善良的一爵爷死在圣地,已经有十年了,上帝在天国里保佑他罢!” “那么,他的寡妇呢?快讲,还活着吗?” “是的,她还活着,谢上帝,我们的爵夫人守了长久的丧,非常悲苦……自从她与她的族叔重婚后,他们变成年轻了,象快乐的天使一样。……但,你是否曾认识我们的夫人或战死的男爵?或许你曾和他在一起,当他奋臂杀贼乱刀砍死的辰光?来,上船罢,我们也要回去,就领你到邸宅里去。” 巡礼者颔首致谢,便上了船。但他沉默悲哀地倚着桅杆,再也不答渔人的殷勤问讯了。只是用了热烈的眼睛,呆视对岸……渔舟扯满了三角的布帆,在黄昏紫光中直向埠头驶去。曼以里的房屋,乔而夫的草舍,渐见近来,隐约中并可窥见毛越急流泻入湖口的白沫,灰暗的勃朗崖,盖满着栗树,弗列次的青翠的山头,格拉蒙的峻峭的崇岭,都次第显露了。 面对着这神奇美妙的景色,巡礼者尽在冥想,但烦躁不安的脸色,告诉我们有两种相反的情感在他胸中交战。渔人们看了他这副形态,不禁嫌恶起来,但他简直没有留意到这些。一会儿,水汪汪的眼珠,沉入自然的美景中,一会儿怒形于色,眼眶里似乎要冒出火来。素朴的渔人,被这奇怪的神情骇怕了,把老人载上了岸,已觉放下了一件心事,更哪里敢想到去领他到村室里去? 当他象怒狼般在村中狂奔的时候,人们又惊骇了。孩童四散逃避,妇女们划着十字。更坏的,是那条爵爷的爱犬茅阿纳,在邸宅的四周,邂逅着度他的残年,忽然走近老人,舐他的手,献媚一会之后,突然倒地死了。于是人们都大声呼斥这浪人,用石子投射他。他呢,发疯似的向着人堆中叫嚣冲突;忽然,爵夫人出现了。 真是怪事,老人用着威吓的神气逼近她,但她的柔和的声音使他止住了脚步。 “你们这些无赖,”她说,“快放下这可怜的人!你们羞也不羞,连白发的老人与巡礼的信徒都不知尊敬?喂,老人,宽恕这些无知的人罢。……天将晚了,请到邸中去歇息,我将款待你如上帝的使臣一样,你也将祝福我的孩子。” 老人颤巍巍地站着如一片飘摇的落叶。他深思的眼睛,张大着注视爵夫人。她不解他沉默的用意,正想探囊取一些布施的钱,突然,他做个手势拒绝了,滚滚的泪珠,沾满了花白的胡须,一言不发,遽而走了。 翌日,倍尔脱夫人知道他曾说起他伤亡的丈夫,急忙派人到各处去寻访,然而终于没有下落。 五 在勃朗崖荒芜的山巅高处,远在松林栗树之上,无限的静寂,统治了一切,只有羊群的铃声,不时从远处传来,巡礼者就在这里结草为庐的住下了。耐心,勤劳,他垦植荒田,开辟出一角小园,种些日常必须的菜蔬。嘤嘤的蜜蜂,就居于他以树皮果壳所制的蜂房中,采集山野百花,酿出芬芳的佳蜜,供他享用。在寂寥的天地中,远隔着烦嚣的尘世,他度着安闲平和的生活。他一早起来看朝阳在绚红的茅阿勃来山峰上升起,整天的在辽阔的世界中工作。有时,他携杖出门,在山谷中采些野果,拾些枯枝当作柴烧。轻清的大气,野花的芬芳,陶醉了他,他愉悦地穿过花丛:百合,卷丹,维纳司的木屐,紫铃,野菊,还有杨梅,覆盆子,拓榴树;他采罢了花,便往路旁沉思默坐,对着下连诺凡的山径出神。偶然,他信步走到乔而夫的上面,便含着酸泪,不胜抑郁悲楚,他坐在岩石上,极目于浩纳河口与曼以里土峡中间窥探搜寻,只有渐入黑暗的夜景,才能使他从冥想中回醒过来,踽踽独行,向着隐居归去。因为,虽然他竭力避免于世人交接,然而当有一股潜伏的热情,驱使他时时翘首于这水滨山麓之间的儿椽白屋。这是显然的矛盾:每逢什么狩猎,节日,或追踪一只亡失的牲畜,而人们走近他的茅舍时,他必嫉妒地回避,直到人声远去,消失在远处森林里的辰光。 他这样地生活了好久,忽然有一天,一个不速的伴侣投依了他。在村人狩猎羚羊的时节,一群猎犬中最老的一头,曼洛,离开了大队,投向这隐士的园门,老人正拔完了蔬菜,喘息甫定,这犬呜呜地叫了几声,泪眼晶莹的投向着他,躺在他脚下。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把它温柔地抚摩了一回;当他听见夕阳下,锐长的号角声召此老犬而不回,他不禁潸然流涕了。从此,这猎犬便分享此巡礼者的孤寂的生涯,但他对于世人的冷淡趋避,依然如故。 六 渐渐地,这隐士的秘密泄露了,他的令名也就传布开去。在山中受伤的牧人樵夫都投奔到他那里去,他诚恳地救治他们。很快的,他有了奇迹的名声,各处乡人都来请他医治疾苦。 谦卑的老人,不肯承认他的奇迹;然而他的祈祷与劝告,他所认为美德的淳朴,竟产生了意外的结果。虽然他谦逊,人们终给他上了一个圣者的徽号,都隆,倍尔诺克斯,一直到圣保尔,大家都谈着勃朗崖隐士的故事。 自然,乔而夫的爵爷们是最先听到这老隐士的德行,与他的超自然的奇迹。倍尔脱夫人也因了她儿子的病,上山求治过一次,他把孩子医好了。从此那盾手其奥末常伴了她去访问老人。 不喜荣禄的圣者,似乎有意回避他们,屡次在客人登门时悄然引遁。忽而,又是怪事,当第一次访间遇见之后,他反觉不忍离别了,当倍尔脱夫人临走时,他总感到强烈的激动。 这些访问的日子,曼洛一觉到她来到的时候,总欢跃跳踉的上前迎接它的主人,引导她到隐士的居屋。倍尔脱夫人第一次发见这亡失的猎犬在这里之时,她很觉惊异,但隐者的巧妙的解释,使她想象到,这是圣者盛德,感及鸟兽之故,也就不以为意了。 然而,有一天,象往常一样,倍尔脱正在登山时,在小岗上遇见这老犬迎面而来,她很诧异它并不如平时一样的跳踉,只在它主人身旁绕了几个圈子,便呜咽地悲号,并衔着她的裙角,催她向小屋疾走。 小园里,外屋中,都阒无一人,难道隐士出去了吗?盾手叫了儿声,不见答应,便推开他寝室的门。真奇怪,这样晚的天光,他还睡在床上。映着他圣洁的灵魂的瘦削的脸上,笼罩着一团平和安息之气,双手交叉在胸口,沉思晶莹的眼神,便是这衰老的脸上的唯一的生命的符号了。实在是隐士年高,被悲愁侵蚀,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刻了。其奥末觉到了这层,不胜悲楚。 “欢迎啊,我的兄弟们,”老人说。墙隙中透进的月光,已不能使他辨认来客的衣饰面貌了。 只在倍尔脱悲伤地向他询问起居的时候,他才知道是他们。这柔和的声音,对于她仍如初见时一样发生奇异的效力。弥留的老人,抖索着张开他以为与世永别了的眼睛,一道喜悦的神光,忽然照在他苍白的额上。 “喔,夫人,”他喃喃地说,“祝福你,亲爱的天使,你在我最后的一瞬间光临,为我轻启天国之门……” 他露着无限安慰之色,合拢手掌: “感谢我主,你赐与了我最后的,最深的安慰。” 倍尔脱夫人感动之余,想竭力抚慰他。 “我的希望,”他说,“是永久的安息;是在彼世与我的所爱,而被此生的命运永隔了的人儿,长在一起。但,告诉我,和善的夫人,谁使你今天想起来看我呢?你怎么会知道……?” “不,我一些也没有先知,是上天在冥冥中叫我来的。” 垂危的老人,轻轻地握住了夫人的手,眼底射出更清明的光彩,又说道: “愿你举家平安!我最亲切的愿望,便是求永恒使我常与你们聚首。我真如何爱你的家庭。”稍稍兴奋着,并不注意到来客的惊诧。 “你的孩子们已经长大了罢,是不是?你长久没有领他们来了……你将来不时同他们讲起我,他们见了稍觉畏惧的,可怜的老人,曾怎样的爱过他们……我将在上面默佑你们,既然是精灵不散……我愿知道你永远幸福!……你曾如何地热望,你曾那样的哀伤,当你那邸宅的主人……的那天,我……” 他突然停住,但已太晚了。爵夫人的面色,和他一般苍白,一跳起来,双手掩住了脸,断续地诉说: “啊,上帝!怎么我会?……大家都对我说的真话……我们的猎犬的忠诚的本能……他的不变的感情,……他的永恒的关切……现在,这证人……这是真的吗?” 她重新举起眼睛,热情洋溢着注视着临终的老人,他呢,心魂沉著,颤颤地迸出二十年来抑压着的一句: “倍尔脱!”呜咽声里,向她张开着手臂。 于是,更惨白了,白得象一朵大百合,被人猛烈地连根拔起了一样,爵夫人软瘫着倒在死人的床上。忠心的其奥末被这幕悲剧弄昏了,此时膝行而前,热烈地吻着他旧主人的手;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一切都完了:只是两副欢容焕发的面孔,被死神蒙上了永恒的微笑。 这是乔而夫的神奇的圣迹,当人们知道这虔敬的隐士便是被人信为战死圣地的英武的爵爷,又是怎样的哀痛。知道他曾如何地苦闷,又谁不为之一掬同情之泪。为此命运播弄的人,远戍回乡,生妻再嫁,而自去过着刻苦的隐遁生涯,永不曾表白自己,只恐损失了她自信为寡妇的纯洁,与破坏了她和平的幸福! 全村蒙孝上山,到草庐中去尽他们最后的敬礼,就把两人葬在这所神圣的隐居中。奥倍莱男爵感着莫大的哀伤,又同情于隐士的圣德与痛苦,筑起一所教堂,永留纪念。至于那忠诚的其奥末,在主人墓上守丧二年之后,也就奄然物化,长眠于主人脚下了。 这便是莱芒湖畔的草屋茅舍中,当隆冬携长夜俱来,人们围着炉火,剥着栗子的时候,所絮絮讲述的故事。人们并说这圣者的英名使人建筑寺院,使远方的巡礼者来到这乔而夫的圣扬的墓上唏嘘凭吊。今日是,寂寥的荒村已成为秀丽的避暑胜地,游人过客,只知鉴赏赞美这瑞士湖岸的华美与萨华阿水滨的朴素幽邃;更不知在这村名中藏着一圣洁的隐者的名字,因了年代久远及我们的萨华阿乡人歌唱一般的言语,才把他改成现在的圣扬乔而夫。 一九二九年,九,十三夜半,于传说之故乡译竣。 附注: 这篇传说,是我今年在此湖畔小村消夏的时侯,在房主家里一本旧历书上译下来的。作者是一个无名的瑞士人,(他的名字,我当时也忘记录下了,)但这篇传说确是文学上绝对成功的作品。我在感叹激赏他的艺术之余,对于我没有录出他的名字的疏忽,觉得要向作者告罪的。 至于传说的内容的价值,读者自会领略,我也不必多来绕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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