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周作人文言文翻译作品。 荒矶 [英]陶尔 附言 此文为英小说名家陶尔先生(Doyle)所著。先生著有《福尔摩斯全案》行于世,其声价无待言。此其小品中之一,叙惨淡悲凉之景,而有缠绵斐恻之感。今兹译者不文,重辱先生,重辱阅者。 此文本名The Man from Archangel ,日译易曰《荒矶》,今仍之。译者未能读日译,从原本述出,拙不能文,甚自愧也。 先生著作素以有趣味闻,彼作小说,不喜如理想派之高远落漠,亦不如写实派之平凡无味,故凡所作,皆奇趣可喜。然我译此,则觉悲惨甚,未知阅者以为何如。 一千八百六十七年,三月四日,予时年二十五,索居寡欢,旷观多感,叹尘缘之滓我,常作出世想,心殊郁郁,不能自广。时于手账中纪录一则云, “太阳系在无数诸统系之中,其大相亚,向‘黑蔻尔斯’星宿之方向而前行,漠然无知,淡然无为。惟是各自旋转于太虚之中,终古而不息。此诸圆体,旋转复旋转,无须臾之停留,无一毫之声息,亘千万年,盖常如此。虽有智者,莫测其何由也。此中之一,其为体也,最小最微,为固体与液体集合而成。吾辈名之曰地球。大地运转,我生以来,即已如是,殆老且死,亦终如是。是盖为一不可思议之怪物,其来何从,其去焉息,天壤茫茫,孰知其故?此运行不息之块体,外皮凸凹,厥名山川,有亿万蛆虫类之微生,蠢动其上,无能,无力,无目的,无秩序,徒是蜎蠕牵引,扰攘于空气之中,其名曰人间世。我约翰麦微汀,亦此等蛆虫之一也。此世间之状态,一般之人,必须竭其微小之体力,与些细之脑力,从事劳动,以博一种金属制之圆状物,用之购买化学的原素,以补肌肉之消耗,又必须辛苦拮据,搆为巢穴,隐蔽身体,用避不情天时之侵蚀。一生智力,尽消磨于衣食居处之中,而身外重大之问题,致无暇研究。夫人类之状况,既如此苦辛,而我辈则颇有得意之感,自尊自满,其愉快为何如?尘世劳劳,七情为祟,春蚕自缚,解脱者谁?噫!是非一大奇事耶?” 此之观念,实深中于予心。有时为外界之感情欲念所激动,辄令予引起此意,辗转心头,如辘轳然,放歌狂哭,不能自已。盖予之蓄主此意,厌弃人世者,已非一日,而归隐无山,莫可为计。 未几,予叔父格兰客氏以病卒。氏曾任众议院委员长之职,家颇阜而无子,卒后其大遗产,分配之诸侄甥。予家虽寒,而尚足为遗此浮生之用,雅不愿与鸡鹜争食,以是乃承受开斯纳斯海岸一片寂寞荒凉之地。氏在日,于予平日之性行,知之颇深,其以此硗确不毛之荒矶相赠,盖隐含滑稽之意。予时在英伦内地之一小市,为辩护士,既得此,窃自喜素志之可遂。予自从事哲学科学以来,探索玄妙之理,寻求造化之秘,于浊世尘缘,久已隔绝,且天性粗豪,动辄得咎,诉讼事件,虽无纠葛,而诸新闻每多吠影之谈。市人见我,亦辄侧目,显露排斥之意。予既不得志于彼等,又不乐居此烟尘黑暗之小都会,与伧父为伍,以是急欲离去英国,就我北方新领土,闭户独居,怡养情性,以享一日安闲之福。乃于起程之先,于叔父遗财中,支出若干之金额,以之买集关于哲学科学之最新书籍器械药品等。此数者为予闲居所必需,其切要不下于日用之器具也。 予所受之地,在开斯纳斯之滨,系一细长之地,为黄沙所成,沿曼水之湾,蜿蜒三里许。上有数间之小屋,以炭层灰色之页石造成,制甚古朴。何人建筑,暨何所用,已不得而知,盖荒废久矣。屋虽窳陋,然终胜居嚣尘中,且予嗜好单简,用以栖隐,良用自足,乃修缮移居之。屋凡六间,以一为化学试验室,以一为食堂,屋脊下之一室,悬哈墨克(即吊床),为偃息之所,其余三室,除其一为司家老妇梅琪所居外,尚有二室,皆为空间。予家周围数里,杳无人踪,惟对岸粉格纳司河傍,有茅舍几椽,为杨斯与玛罗氏二户渔夫之居。除此以外,更无别物,惟见黄沙白苇,萧瑟于荒江之畔而已。出前门不数步,即曼水之湾,水色波光,怡人心目。屋之后为二沙山,前后掩映有致。二山之间,有一谷。秋风自陆地之方吹来,通过此谷,发一种如泣之奇声。予家楼下,无花果树之叶间,时满此声,如人呜咽。 予深恶人类,然人类亦甚恶我。彼等蠢蠢之行动,顽固之习惯,诈伪之言行,褊狭之气量,以及一二小善小恶龌龊之行,皆令予憎恨。而彼等于予之鲠直愚戆,不拘末节,不容忍社会之压抑,不徇从俗世之体法,乃亦多所非难。今独居于曼水之弯,觉甚清净,朝夕与书画药物为伴,安闲散逸,遣此生涯,一任此蜂蚁之人群,自相扰攘,以争所谓政治道德文学者,终予之世不复见闻。然予闲居,非真一无所事,予日从事于一己之研究,而求进步。予已考有确据,而知大尔敦氏原子说之非,且予已知水银为非一元素。 昼间从事蒸溜分析,卒卒鲜暇,每至忘食。入夜则燃灯静坐,读排康代加士司毕那然康德诸大家之文。此等所谓哲学者之遗书,虽不无至理名言,而空漠无涯,终鲜实际,唯余满纸艰涩之文字,殆如荒山掘金,黄金不可得,反拾取许多之土虫,聊以夸所得之富而已。研究之际,有时心忽扰乱,不能宁居,突然走出,每狂走三四十里而不息,间窜入邻近之诸村,蓬头垢面不自知。妇人孺子远远见之,仓皇奔避,田舍童稚,游行路旁,每见予至,莫不提挈入户,麦酒屋中之田夫野老,相率来观,由是“曼水狂夫”之名,传于远近。然予虽狂走,而村落阑入,亦不常见。盖予最喜逍遥于海滨,吸黑强之淡巴菰,以慰吾心神,荒矶独立,日以为常,浩浩之大洋,实为予一生之最好友。 曼水之湾,每当日丽风和之日,俛视水面宛如银盘,野水长天,一望寥廓。其遮映眼帘者,距岸不远,有一带之黑影,荡漾水面,微露锯齿状,俨似沧海巨灵,露脊就曝,斯盖为一暗礁,甚危险之地,渔人莫不畏而避之,名之曰“曼水之岩”。有时海风东吹,波浪激扑,大声如雷,水花飞越,直过我家之屋脊,而达背面之沙山。此荒凉寂寞之区,人迹罕至,怪异之事,所在多有。尝于晴和之日,泛舟海滨,伏瞰水底,巨鱼游泳,历历可见,其状奇怪如鬼物,为鱼类学者所不知者,令予见之悚然,几疑为曼水荒湾,精灵出现也。又一夜独立矶边,忽闻大声发于海底,悲惨激越,如妇人之呼声,四周空间充满此音,忽升忽沉,历三十分钟而始消灭。凡此诸事,皆予亲自闻之者,顾不以为意,海滨之逍遥如故。 予谢绝人世,寂居曼水者,既将一年。研究学业,陶养性灵,又时训老婢,俾养成沉默寡言之习惯。渠每岁二次,省其亲属于危克,此数日间,恣其谈吐,平日之间,则不使喋喋。初犹不惯,殆数月以来,此饶舌之姿竟能闭口如 。予斯时块然默处,无异遁迹深山,碧水为邻,红尘不到,竟不知尚有人世,并自忘其为人类之一,而我之外尚有人也。 是年,入六月三日,阴沉之天气后,忽一极平静之日出来,其夕无一缕之风。夕阳渐下,隐见于西方一条紫云之间,曼水湾之水面,反照影射,染猩红色,沿海岸一带,退潮残水,涓涓自流,映黄沙间如血,恍似负伤战士,经过此途,斑斑血痕,点染沙石。未几暮色苍然而至,有数重鸢色之云,下垂于东方之水平线上,成一层奇形之叠云。返视晴雨计,忽然低下,予知天气又将酿催风雨。黄昏九时,有声呜呜起于海上。未一时,饕风自东吹来。至十一时,风益暴。夜未半,变为飓风,击冲海岸,波涛如雷,其猛烈为未曾有。 迨予就寝,江沙海草,随风打楼上窗纸飒飒有声。狂风怒号,呜咽如哭,如诉海底亡魂之幽恨,予闻之愦。此暴风雨声,不啻子夜之歌,入耳清快。四周鼠色之壁虽古,顾尚可支,室外何事起,无预于我,快然就枕,倏入睡乡,风声水声,悉离我耳。 次日风犹未止。黎明三时,忽有大声起枕畔。予从睡梦中蓦然醒,则老妇梅琪叩予户,喘且呼。予惊起,自哈墨克下,疾问其故。 梅琪自门外语,苏格兰土音磔磔可厌,大呼云, “密思忒!速下来!人!……彼处有一大船触礁破,委沙碛。彼等皆呼号乞援,吾恐彼等皆将溺死。密思忒麦!速下来!……” 予闻之怒叱, “笨奴!默!默!人溺死与否,干汝甚事?!速离去!归汝室,毋扰吾。” 予乃复卧,引罽被自覆,心中思, “难船中人,今已感半死之恐怖。若救之活,不数年又必须再感同样之苦痛,故彼等不若此时死却为妙。若待异日之死亡,其苦痛为更甚。” 予于是定心再眠。盖予自研究哲理,破除死生观,以死为寻常事,至人生所必由。故予心淡然,不以为意。然终未能超脱人间世,辗转未能入梦。久之风声益急,有大声隆然,随风而至。予闻之,知为求救之号炮,心大激动,不能自制,即起着衣,燃烟斗吸之,独行至海边。 其时,天地晦冥,黑暗如墨,暴风迎面,不能前行。予侧肩旁行,破风而进,惊沙逆飞,乱扑予面,痛如针刺,烟草之火,顺风疾行,如流星投入黑暗去。予行至矶边,直造怒涛如雷,水花乱飞之处,以手障目,防泡沫之溅入,窥望海天,不见一物,惟有风浪叫号,挟人声而至予耳。予时犹凝睇,忽青磷色之一道火光闪闪起,斯盖难船之号火,照湾岸如白昼。见此船乃一史枯那形,二樯之外国船,船脊乘锯形岩礁之上,向岸倾侧,前桅之间,焚明亮之燎火,船上樯帆横木纲索,暨甲板上物,皆历历可见。船之外面,如山之黑浪,层层卷扑,速率渐加,势力益猛。船身震动,摇摇不定,即欲倾覆。桅下有水手十一二人,捧帆索而立,回其苍白之颜,向予举手求援。予见之,不觉又引起癖性,自思曰, “弱虫!卑怯汉!古来几多之英雄豪杰,莫不从此狭路去。汝何避为!” 尔时忽见彼等中,有一人令予注意。一壮夫,离众独立,不攀附绳索,而能保其身体之平均,突立于倾斜不定之甲板上,垂头负手,嘿不一语,睹其状态之强毅而知其必为一决断坚忍不易绝望之丈夫。有时昂首四顾,似暗计处置之方,又频频注视扑岸之怒涛。予一人之黑影,早已见及,而彼以自尊之念,或以他理由,不向予作一求援语,惟是昂然直立,注意视此无情之黑海。 无何,一凶猛之洪涛踵至,其大逾常,高出众涛之上,如牧人之驱群羊。一转瞬间,洗船面而过,前樯颓折,附索之水手,纷纷堕水,如一群之蝇。破裂之声继作,岩角锐处,切入船底,断之为二。其顷壮夫疾走甲板上,屈身取起一束白色之物。初不知其为何,迨举起之时,火光映照,始辨其为一女子,着白衣。壮夫抱护之甚谨,又对之似有所言。女子不答,举纤手打壮夫面。壮夫无言,少顷,复就与语。女子走避。然壮夫以腕围之,不使去,屈身慰之,以吻接其额。此顷一大浪又掠船面至,打此破船倾倒于一边。壮夫急扶女子至舷上平处,其保护之周至,一如慈母之于婴儿,抱之入摇篮而煦育之。尔后予惟见其白衣飘飘,隐现于黑浪白沫之中,火光渐微,四望朦胧,不能瞭然。大浪继来,已不见壮夫之影。 予睹此,心大动,人世感情,已战胜哲学,平昔厌世之主义,弃置一旁。狂走而取舟楫,小舟敝且漏,顾予不暇他思,大无畏,大无怖,一跃入舟,鼓楫冲波去。楫未十下,水已半舟,幸尚浮而不沉。洪波夹舷,忽高忽下,杳不知其所止,四围浪花,飞舞头上,直扑此阴沉惨肃之天空。耳边隐约闻老婢之呼号,予亦不顾。且棹且窥,良久忽见水中隐隐一条之白痕,予知为女子之衣,急引起之,遍身濡湿,置舟中。事方了,浪又来,挟予舟直搁沙上。予跃出,负女子至家。梅琪随予后,喜甚,喃喃自语,赞予之英勇,且幸予之平安。 方是时,予亦自喜,幸女子犹有生望,途中荷之归,耳当胸际,觉其心脏犹鼓动,故知未死。既入门,放置地下。径上楼,投身哈墨克,少休息,亦不问少女如何,或美人与否,盖予已有数年,绝不留意于妇女之容貌。乃一任梅琪为之换易衣履,抚摩解救,继而闻其低声独语云, “噫!此可哀之娘子!此可爱之娘子!” 予乃知此女子尚少且美。 暴风之翌朝,天气和平。予卧少顷天已晓,即起,如例逍遥于沙原之上。微波未息,荒海微喘,暗礁之傍,时起漩洑,海滨一带,细流潺潺。举目四顾,已无难船之影,亦不见有一片船身之残物,然此无足异,予素知此湾海底之潮流甚强,必已挟赴他处。半空有二羽之海鹅,徘徊翱翔于岩礁之上,似窥 水底之奇景,有时呖呖呜呼,如互相告语以所见。 及予散步归家,昨夜之女子,已待于户外。予见之不觉后悔,思未免扰我隐居之寂静。渠年甚稚,多不过十九岁,面苍白,甚美,发作黄金色,水色之眼,灼灼射人,曼理皓齿,风度绰约,其体轻柔而色白,宛如昨宵浪花之化身,着老婢之旧衣,状甚奇异,而无不相宜,愈见其媚。予于于入门来。渠见之伸举双手,其娇小之态,尚如一小孩,向予走来,意欲相谢昨日之恩。予急挥手止之,自前径过。渠似少伤心,泪承于睫,然不相舍,从予入至客堂,耽耽视予。予卒然问曰, “汝从何国来?” 渠闻予言,嫣然微笑,摇首不答。 予又问, “法兰西人乎?独逸人乎?西班牙人乎?” 予一语,渠辄掉首,既而答予数语,其音啁 ,予一字不能解。 朝餐后,予复外出。至海边,忽见暗礁之缺处,有一片之木材夹其上。予掉舟取之至,系杉板船尾柱之一部分,其上书有一字,字体奇异,曰“爱仓格耳”。予览之自思云, “是矣,此白衣之女子,为露国人无疑。是诚怡合白帝之臣民,白海岸之居者也。”(其意以女子色白,故云。白帝,White Czar,即露国皇帝。爱仓格耳,露国北部一都府,在白海边。) 然以渠风度观之,似亦一上品之人物。何以乘如此之小船,涉荒凉之大海,则殊不可解。归家后,予故改变音调,以种种之方法,述爱仓格耳一字于少女之前,然少女终似不解。 午前,予入试验室,为炭素与硫黄之研究,考其性质之异同,与化学的成分。迨午始毕,出就食堂,则见少女方坐桌傍,缝纫补缀其白衣之破绽。虽渠风致楚楚,颇动人怜,而予有人间嫌恶之病,心甚不怿。惟既已救之,则必不能再逐之去,颇用踌躇。渠见予至,即起迎,以指自指,又指破船遭难之所,复竖一指,其意似谓遭难之人,惟彼一人得生。予乃颔之。渠忽大喜,倏然跃起,发欢喜之声,将其所补之衣披罩头上,回旋雀跃,羽衣纷披。旋自户出,犹跃不止,并唱长歌,其音清亮。予闻之烦甚,疾叱, “咄!默!速入内!默!” 少女如不闻,跳舞如故。既而乃止,入户,取予铅笔于小纸上书“苏菲兰模生”五字以示予。又自指,似告予以此乃其名。既乃以纸笔交予,意欲予与之笔谈。予不言,收入袋中,以示否意并不能。 予于时癖念又起,深悔救此少女。究竟少女之生死,于渠何与,于我更何与?予何卤莽,乃如彼热血少年之所为。家中置一老媪,已不堪扰,但彼老且丑,差可相安,今少女少艾活泼,且美丽殊,足扰吾清净。将如何安置之,抑将送往何地乎?然如送之危克,则官吏与好事者,必将陆续来讯问,侦伺窥探,喋喋甚可厌。无已,则不如偕少女居稍可。 数日后,一日之夕。红晕之夕阳,渐隐入沙山后,长黑山影,印沙碛上,惟剩少些美丽之日光,留映水际。此顷予携书籍,如例至海滨散步。方伸体地上,取书欲读,忽有黑影濛然,介于日光与予之间,朗然入目。予惊起四顾,则一身高之壮夫立予后,约距四五码。彼不见予,惟自茫然独立,昂首望曼水湾暗礁一条之黑影,面色浅黑,玄发如漆,短髯拳曲,鼻如鹰,耳着黄金环,目煜煜有光,年约二十许,身穿褪色剪绒之短衣,与赤色法兰绒之襦,足着船中所用之长靴。予视之,盖即前夕破难船甲板上突立之壮夫。 予乃大声呼之曰, “嘻!汝登岸无恙乎?” 壮夫回身操英语答云, “然。——然此非予意。巨浪掷予上滩际,予意则反不如溺死为佳。彼处二渔父援予上,且承彼厚待,然予实不能谢彼惠。” 言时微带外国之音,然甚清楚。予闻之不觉诧异,乃又问, “汝言不如溺死何故?” “其故?……”壮夫答时,伸张其壮腕,似表其不胜绝望之情,继语曰,“……此——此碧色笑靥之湾水,实失我精神与生命,与全身所注之爱物!一生经营之资财!” 予曰, “此何足悲?五浊恶世,祸患何地蔑有?然愁苦何益?——我今告汝,汝所立之地乃我地,望汝速去,勿相扰,则幸甚。汝等伴侣之一人已苦我甚。” “予之伴侣?” 壮夫急问予曰。 “然。——如汝能携彼女去,则予不胜感谢。” 渠闻言,注视予面,如此言极难索解者。然少间忽大叫疾驰去,循沙径径向予家,步履极速。予亦急起追之。未及至门,见壮夫已疾窜入。逮予行近,忽闻号声发于内,又闻壮夫之辩声,甚响且疾。少女战栗一隅,瑟瑟退避,观其颜色举动,显露恐怖嫌恶之意。壮夫目光烁 ,口中滔滔不断,神情激迫,似是辩论。予方入户,壮夫忽进行一步,少女锐声呼号,恍如山兔为鼬鼠所啮,向后退缩。 予怒甚,疾进从中遮止,叱曰, “咄!何事?汝何为?汝以此处为道旁之宿屋,抑酒家乎?” “贵君!恕予。此女子为予妻。予方忧其已死水中,不图在此为贵君所救……”壮夫答甚恭。 予怒问, “汝何人?” 壮夫以短简之语答云, “予自爱仓格耳来者——露国人。” “汝何名?……”予又问。 “予名濠玕尼夫……”壮夫答。 予曰, “濠玕尼夫!渠名苏菲兰模生。渠非汝妻,渠无指环!” 壮夫仰天曰, “上帝鉴之!予二人已奉神命为夫妇。高尚之结婚,实胜地下之法律万倍。” 方言时,少女潜逸至予后,力握予手,似求保护。壮夫又续云, “贵君,望归予妻,俾予得以他去。” 予厉声曰, “虽然,——汝事如何予不论。予无需少女在此,予亦不愿见渠。渠即死亦无与我事。然渠憎汝惧汝,若以渠与汝,予决不能。汝速去!予尚有事。予以后不愿再见汝面。” 壮夫嗄声曰, “贵君!汝信不能以少女还予乎?” 予曰, “然!不能。” 壮夫面色忽现悲惨象,疾声曰, “如予强取之,将如何?” 予一时遍身血忽沸,自炉旁拾得一片柴,低声语之曰, “去!速去!不去将伤汝。” 壮夫迟疑视予面,少顷始出户去。未几又返,自窗外望予等。彼语予云, “少女乃我妻,我必将得之,汝留意!异时争端起,汝须知露国人,不下于汝苏国人。” 予跃起大呼, “来!试之何如?” 奔出。壮夫避去,苍然高大之影,渐渐隐入暮色中去。 自此次之恐怖消灭后,少女居予家甚欣悦,日助梅琪处置家事。渠甚慧,理家政井井有叙,梅琪甚倚赖之。惟予性孤僻,自入门以来,未与交一语。渠亦不言。有时予独居试验室,渠事暇,辄潜入来,寂坐,注目视予。其初予甚以为烦,久之觉其静坐于傍,亦不扰我思虑,遂亦听之。尔后少女亦渐渐移坐近我杌。数礼拜间,一日又一日,益益相近,殆后竟坐予杌旁,视予试验化学。渠在予旁,非徒无所妨害,且为予取笔玻璃管药盅,一切器具,凡予所需者,渠甚敏黠,永无谬误之时。此少女虽为人类之一,然以予视之,不啻一极有用之自动器械。渠居予旁既久,每见一度不在,辄令予记念。 予有夙癖,每于试验之时,精心研究,得意忘言,辄高声独语。少女闻之,虽不能解说而记之不忘。其记忆力之强大,寔为可惊。予每见其向老婢前,滔滔述化学式及代数之记号,老婢一字不解,徒掉头微笑,推彼之意,盖以为露国语。予思此景,辄令予失笑。 少女居予家中,不轻出户。即有时外出,亦必先探首户外,见无人始敢出,出亦不数码即返。予推其意,盖恐露国之壮夫,尚潜伏未去,而为所掳。此外诸事,亦均精细有深意。予向有古式旋条铳一挺,及弹药若干,委弃杂具匣中。渠一日忽检得之,取出拂拭极洁,且为加油。又作一小袋以装子药,与铳俱挂户上。每值予至海岸散步,渠必取下,强纳予袋中。迨予外出,则扃户加键以为常。 未几,予亦发见露国人尚潜伏邻村未去,以是知少女之防闲为有因。一夜予不眠,偶启窗外望。时天上有云,四周甚暗,仅能见海面一线,及海岸小舟之黑影。既而复视沙上,则见屋前有一黑物,朦胧不甚清楚。少顷蔽月之浮云,渐渐流去,清寒月光,已朗照于寥廓荒茫之海上。予再细视,乃可辨认黑物非他,盖即露国之壮夫蹲踞沙上,如大虾蟆,耽耽注视少女与老婢之寝室,瞬息不离。月光迎射面上,其容貌威严优美,其额上深刻之皱纹,与颔下卷曲之虬髯,皆表其深情之态度。予初怒发,即欲以铳射杀之,既而思之,愤怒之心,一变而为怜悯轻侮之意,独自思曰, “噫!愚人!吾观汝亦大好男儿,于死迫眼前之时,能坦然不惧。独奈何恋魔不遣,儿女情长,至不惜集全力以求一女子。即不然,以汝之风仪,世界女子不乏爱汝者,而汝乃偏欲千中选一,求此憎汝恨汝漠不相关之女子。此恶因缘,殊不可思议。——咄咄!恋恶魔也!” 予念及此,心中窃笑,复返卧。予思予家之门户甚坚,必无虞,遂不介意,读书如恒。一夜迟至五更,伏案蜷曲已不快,又吸入有毒之瓦斯。次日头岑岑作痛,乃泛舟海滨,以吸受新空气。沿岸行不数里,忽觉渴甚,缆舟登岸。是处予知有清水,乃往寻之。泉流清洁,注入海湾,潺潺有声。予以手掬饮,凉沁心脾,宿渴顿解。起立欲行,则对面直立一人,即露国壮夫。彼以庄严之音语予云, “贵君!予今日有数语,欲以相告可乎?” 予出怀中时计视之曰, “有语速谈。予无多暇,听汝喋喋。” 壮夫少怒云, “喋喋?——嘻,苏格兰人,其行何奇。贵君之颜毅而言粗,吾观予同居之渔父则不如是,彼等皆亲切而正直。虽然,予知贵君虽表面粗豪,亦必亲切而正直无疑。” 予曰, “止!止。汝自去,言所欲言,行所欲行,凡是云云,予不欲闻。” 壮夫以温然之色复继语云, “嘻。君心甚硬。然岂予真无法以感动汝欤?此!此……”言次,启鹅绒上衣,取一小十字架出曰,“……视此!吾国之教,虽与景教形式不同,然教旨则无异。君试视此记号,岂竟无同情之感乎?” 予曰, “予不知。汝不必多言,言亦无益。” 壮夫凝视良久云, “嘻。君异甚。君尚未悟,犹立于予与苏菲之间。予实告君,此危道也。迨事后,君当信吾言非妄,然已晚矣。予于此少女,如何为其颓丧我之精神,如何为其抛弃我之生命,予既战胜此诸魔障,今贵君之阻力,其小者耳。与前相比,不啻一口之匕首,与一拳之石子,复何所畏?予事已如此,势无中止,苟达目的,予不论如何,悉无所惜。” 予曰, “汝愚甚!汝何自苦?予思汝在此扰扰,不如归国去。汝去后,予将送此少女至安定堡,致之露领事保护之下,以后何如,予不问。惟此时在予家,则予为之保护,不能与汝,亦不能与他露国人。” 壮夫诘问, “何故?……贵君疑予,岂以予为欲杀子乎?渠为予妻,故予至不惜生命以保护之。贵君必欲使之绝予,何为?目的究何在?” 予率然答, “此我出于当然,一己之事不能告他人以理由……” 壮夫暂无言,既而忽大怒,握拳跃起,目光如炬,鬓发逆立,大声曰, “咄!汝听之!如汝于少女,有不良之心,或有一卑贱之举动,上帝决不宥汝,予亦必手刃汝腹!” 言次,恨恨不已,面色暴怒,举动狂乱,势几用武。予一手按手枪上,叱之曰, “狂奴!速离去!如汝以一指加予,即杀汝!” 壮夫亦即以手入袋中,良久,予意其亦取兵器,抑知不然,彼取一本之卷烟草,燃火衔口中,急吸入,似聊以解其忧愤者。少顷气已平静,乃和声复语云, “贵君!予心狂乱,适得罪,勿介意。今实告君,予名濠玕尼夫……亚力山濠玕尼夫。生于芬兰,少壮出游,足迹遍天下。予性不喜宁静,登予舟后,年年航海,自爱仓格耳往濠州。予粗豪不文,然有爱妻,即此少女,已订嫁娶之约。惟予浮海去,相隔已久。数月前,予因象牙事,有黑茂佛司之行。及归来,则少女已为一人所诱取。彼都雅善词令,乘予久客,夺予恋人。予舟至爱仓格耳之日,彼等方行婚礼,已往礼拜堂去。予闻之怒甚,不知所为,即率同舟之乘员,平日以肝胆相与者,登岸疾行。追踪至,则见新郎与少女,立于长老之前,即将成礼。予直前捕少女,负之,同伴将新郎洎观者扑打倒地,逃出回舟中。即日出?,横跨白海而西。予居少女以上等之室,而予与水手睡舱下。予方冀渠感予之真心,捐弃旧恨,至英伦或法兰西而结婚。由是向前航行,一日复一日,遇此岬,沿那威海岸而南下。途中予尽予之心,希回少女之意。而渠以夺彼情人,不许予之赎罪。不幸暴风忽作,遂使予之船舶,与予之希望,并归流水。噫,予为彼少女而飘零至此,亦可悲矣。呜呼!——贵君!……”言至此,声甚悲颤,语益无伦次,云,“……彼少女岂竟不能感予之心,弃前之恋人而爱予乎……?” 予俟其言竟,徐云, “闻君长谈,令予倦甚。惟以予思之,此汝自不达之故耳。夫少女于汝,爱情既已消灭,汝何必更从之纠扰?正可清净一身,逍遥没世,何悲之有?——即不然,亦何妨绝颈自死,长辞此苦恼之孽海?此为逃避恋爱之最捷径。汝何勿为,而自苦乃尔?君休矣。予亦不能徒废时间,与汝谈无益之事也。” 言已,即起下舟,棹桨径去,亦不回顾。惟沙上履声橐橐,随予而行。彼又云, “贵君!予既告汝以此事之本末,则其数日后之结果,君可想而得之。吾为君计,思不如归告少女之为便。” 予不答,自棹舟行。少顷,距岸已远。予回顾,则见尚立沙际,茫然望予。又数分钟后再视,已不知所往。 自后不见壮夫之影者数日,惟予常于沙中见其足迹,屋后山上,遗有彼所吸之烟壳,知彼尚潜伏未去,左右窥伺,若有所图。 一日,予从事于一极烦重之研究后,不觉倦甚,乃思散步海滨。一出户,见海之形状,似异于昔。平滑如镜,水波不兴,而空气中发一种不可思议之异声,如予前次之所记。声呜呜然,恍如水底精灵,预告人以风波之险恶。隔浦渔妇,闻此皆出户来视,知此凄音一发,天气必有大变,莫不倚户而望天末之归?。予归视风雨计,水银柱已低下念九度,以是予知今夕必将有暴风雨。 薄暮,予又出游。至小山之下,觉凉意彻骨。山顶为残照所映,色如胭脂,余光闪闪,渲染水面。天空寂静,了无云物,惟四空风雨之先声,已飒然至。遥望东方,一帆船疾行,向危克去。其船长已知气候之恶,故航行甚速。船后水面,一带苍白色之云雾,茫茫固锁,隐蔽及地平线。予自思, “速!速归家!不然,未及到,暴风雨且踵至!” 予乃疾行。约半里许,忽闻有声息远来,急立定,屏息听之。予寂静惯,耳官极聪,凡自然界之音响,如风之吹,如波之动,虽距离少远,尚可闻。今少待,果然!声又作,长而锐,似求救之声,自沙原渡,返响发于背后之沙山中。又听,嘻!此声自我家之方向来,甚不妙!甚不妙!予急穿沙径,疾驰向家而归。 离予家约四分之一里,其处有一沙丘,可以望远。予乃登之。某处灰色之屋,某处小舟,均无异事。方欲下来,忽呼声又作,锐厉胜于前。予家中有一高大之影子出来,见之知为露国之壮夫,其肩负着白衣之少女。天色虽就昏,惟予能闻少女之野号,与其挣扎之状。二人之后,老婢梅琪随之诅詈,似欲夺救之而未能。壮夫倏至海边,取小舟将行。予大怒,狂走下山,循海滨驰去。 惜哉!予来晚矣!奈何!——当予走至矶边,距小舟已有三四码,加以壮夫有力之挥桨,舟如矢激,顺流去。予不觉狂叫跌足,踊跃沙际。壮夫闻声,肃然起立,向予一屈膝,挥手告别。彼之举动,既非夸示,亦非嘲笑,神情恳切,状甚恭敬。既乃就座,鼓楫复行,速力忽加,沿湾疾驶。此时太阳渐没,惟余一条微弱之光线,远射水面,混合于地平线上。紫色云雾之里,小舟行于波光云影之中,渐远渐小。苍然暮色,倏忽而至,只见一点黑痕,朦胧可辨,既而黑影渐消,四山黑暗而入暮。 噫,予亦不自知其何故,满身血沸,怒气填臆,踯躅于荒江之滨,宛如牝狼之失其乳儿。岂予真有爱于此俄国之少女乎?蛾眉皓齿,虽足移人,而予非其人,予心如古井,微波不生久矣。然今日之事,实伤予心,予枉自负大好男子,而不能庇一无助之弱女。渠深信予,求予之保护,噫,予重负渠。予心血腾沸,神经错乱,而今乃病,乃将发狂! 入夜,暴风自海起,怒涛叫吼,直扑海岸。天地寂寥,助予悲切,予心郁郁,亦与怒涛相似。通夜不成寐,时时蹀躞于海滨,大风吹面,浪花湿衣,而尚不知返。有时握拳绝叫曰, “如何如何?如何将令彼返乎?……而竟如何?……嘻,彼真返矣!” 翌日之朝,雀色之朝阳,复现于东方,下照昏黄之荒海。大风已去,水波不声,惟有灰白乱云,满天疾走。其时予复出视,见距岸不远,有物体暗然,为怒涛冲搁沙上。就而验之,乃予之小舟,已摧残破碎。破舟之旁,约距数尺,又有一个之黑色物浅水潆洄,海草回绕。予一瞥见,即辨其为露国人,已俛伏而死。急跃入水,曳之上岸。果露国壮夫也!嘻,彼已,以其身为恋之牺牲矣! 予又细视,则伤哉!少女之尸,在其怀中!壮夫以手搂之,宛似保护之于暴风之中者。吁嗟壮夫,其行何莽,其情何深!生死不足惧,财产不足惜,而于娟娟此豸,不能忘情,迨至死生一发,犹能挥其强腕,以战风波,为之保障。嘻!独逸海之荒波虽恶,然能夺其生命,而终不能隔此多情男子,对于恋女之爱情。地球虽灭,而爱之花尚开,于此婉娈之少女,乃亦不能不回其一掬之芳心,感壮夫之诚意。予检视尸体,见少女之头,正当其广胸,黄金之发,致纠结于虬曲之下髯。壮夫浅黑之颜,现喜悦之色,似虽死而不足灭其愉快者。“三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想彼二人,虽死犹生矣,抑又生不如死矣。 予与梅琪,乃为之葬于北海滨之荒矶。海天茫茫,此二人遂同墓长眠于黄沙之下而不复醒。浮世苦辛,奇变叠起,新国兴,人民灭,战云乱,王统绝,尘事劳劳,正未有已。惟此爱伴,相抱相怜,安眠于波浪荒茫之太平洋海岸,终古而不知,无十字架,无墓石,以为之标志。惟有老婢梅琪,时时捧野花以为供。 予时而逍遥海边,偶经其侧。墓草青青,野卉开落,间有野鸟双飞,白羽飘忽,啁 相语,宛鸣二人之幽怨。 惟有无情碧海,长此终古。江潮呜咽,日夜如语,仿彿有声发于水底云, “恋,恶魔也!” *载一九〇五年三月十五日上海《女子世界》第二年第三号,署会稽萍云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