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冬见茅盾 1980年岁暮。 北京城还不太冷,那几天天气也还晴朗。午后微微有些阳光,街头稠密的行人车辆在淡漠的光影里穿梭来去。 车子停在一条看起来很普通的胡同里。我没有心情仔细打量这条胡同,下了车就径直走向面前的大门。门里是个小小的旧式四合院。穿过院子右首的一扇小门,眼前豁然又是一座四合院,比起先前那座显得整洁幽静得多。庭院地上铺着石板块,中间的花棚架和架下的花圃都是荒着的。倒是两边几棵挺立的树木还是常青着,鲜明地衬出廊下土红色的门户和窗棂。 好安静的冬日午后。空荡荡的庭院,没有人声的回廊,紧闭的门窗,旧式的窗玻璃里垂着白色的窗帘。一切都静悄悄的,竞似有几分寂寞。 我走进一间铺地板的大房间。朝门的一大面墙全是书橱,橱里面每一格全横横竖竖摆满了书;橱顶上摆着好些笔筒和花瓶。橱前有一套简单的几椅,左首却是一张极大的书桌。屋里很暖和,空气里浓郁地飘着一股燃熏的香味。 我在书橱前的一张椅子坐下,却侧着身,目不转睛地往那扇通往内室的房门凝视着。 他出现在房门口了。穿着藏青色的中式对襟褂子,灰色长裤,慢慢、慢慢地走出来。中等个子,脸的轮廓瘦瘦的,可是肩膀看起来很宽。 如果不是行动的迟缓,倒实在看不出他是一位八十四岁的老人。他有一张非常光洁的脸,几乎没有什么斑纹。薄薄的、梳得妥妥帖帖的头发,竟然仍是黑的。听说刚动过手术的眼睛也仍是亮亮的,睁得大大地看人。三四十年前的照片里就一直有的那撮唇上的小髭仍在,只是比照片上的稀薄花白些了。髭下薄薄的嘴唇因微笑和喘气而张开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不能置信地看着他,握着他的手也仍然觉得不真实————总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要时光倒流才有可能赶上见他;也许要一种时间机器才能带我回到他的那个年代,早在我出生之前的时代,当他挥洒着那如椽巨笔,写下那些不朽的作品;他的名字、他作品的名字,与那个时代相互推动着,结合在一起,他本身便是一个历史,一位人物————不,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他笔下的千万人,活生生的,在书内书外:老通宝、林老板、吴荪甫、大鼻子、菱姐、赵惠明、小昭……无数的人,创造他而又被他创造出来、赋予血肉生命的人物,这些名字因着他而一起动人地流传,因着他而不朽。 头一回听人提到他的名字是在台湾,那时我还很小。“‘矛盾’?多有趣的名字。”我心想。一个有趣的名字,对我不带有任何意义的,他的作品我也读不到的,就这样掠过去了,像另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的传奇。 长大以后这个名字渐渐听得多了,但还是觉得极其遥远,像一场过去的繁华,我想是再也赶不上了。 然而永恒的作品是不会过去的。十年前一到美国就读到他的作品了,还记得那是一本很旧的《茅盾文集》,1948年上海春明书店出版的。 至今我也不会忘记,深夜里在宿舍的斗室中是怎样激动得不能成眠的心情。那样巨大而深沉的苦难和力量,在一本薄薄的书册中竞似排山倒海般地震撼人。即使是那篇有自传性的、带一丝淡淡哀愁的《列那和吉地》,也使我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流泪。 就这样,他也成了一个带引我走上一条新的心路的人。在我出生之前,他就早已写成了那些作品,经过几十年岁月,几万里空间,他完全不知道的,一个中国游子,在地球的另一面,被他的笔震撼得无以自已…… 然而当我面对着他本人时,却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这一切。我什么也没说。因为会有千千万万的人可以告诉他相似的感受。他会了解的。我竟只能讷讷地向他致谢,谢谢他为…… P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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