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这位探险家给我讲的东方传奇(公平地讲,好像这些片段已经被科学爱好者协会收录到自然历史奇观里了),并不能算是十足可信,但是可以算是一个旅行者丰富想象力的代表了,就好像实在粗糙的现实底布上点缀了些许鲜亮的绣花装饰一样。他最后讲到的那段在英国偶然发现身世的奇遇算是他给我讲的最新的一个故事了,不过打从我听到开头,就差不多猜出来结尾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后悔一时冲动地让他乘坐柯林斯号返回美国了。不过,他的那点收入应该是要延迟了。虽然那笔钱应该还在我们美国政府的手里,不过他号称的上千美元现在看来最多也就只有三十英镑,但我们还是会偿还给他的。只不过我担心他的所谓巨款恐怕只是徒有其表,那么这样看来,他的英国爵位更是真假难辨了。我真是为此感到痛惜,毕竟他还是不错的聊天伙伴。 作为一个领事,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责任,要时常为人提供建议和帮助,有时候还需要为某些大人物提供安全保障,毕竟这些人物在当地都是最高权威和利益的代表。曾经有位年岁不小的爱尔兰裔美国老先生既是感激又是同情地跟我说,在他们这群四处漂泊的美国人眼中,我就好像是他们的“父亲”一样。就比如说我现在坐在这里签签文书,也算是我这个“父亲”职责的一部分,我的“孩子”不仅有像这位先生这样年事已高的,还有更多的那些不经世事的家伙们。在他们踏上英国的土地之前,我希望他们对于以下几点有个基本的了解:知道自己有什么性格弱点、不法的劣习、不洁的想法,虽然在美国的时候,周边的环境和限制总会尽最大可能地帮助他们掩饰和避免这些问题;追寻这所谓的“自由”之前,能够割舍得下熟悉的圈子,可以不被各种负担羁绊,能够忍受多年在外的默默无闻;要清楚,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总会有不断出现的危险和挑战,它就如同一头圈在铁笼里的野兽一样,终日咆哮,倘若某一天破笼而出,之后的噩梦将会让人无法想象。 过去两三周内,领事馆收到了一大摞的信,寄信人都是一个叫作“神学博士”的家伙,当时他正在离开美国前往英国的某一艘邮船上。船只靠岸后,这位尊敬的博士还特地到领事馆来拜访了我。这是一位面色和蔼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跟他的神职身份很相配。他看来也算是有一定的人生经历,已然没有了乳臭未干的鲁莽劲。他身上总带着某种大地方来的牧师的神圣感觉,据说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向人们例证基督教和高贵血统之间的密切关系。他看起来有点兴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英国;但言语之间却充满了睿智和活力,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单调乏味的生活。据可靠消息说,这位博士在讲经布道时一向口才灵敏,充满激情,只不过现在只能暂告一段落,因为身体欠佳,他必须来欧洲巡游调养一番。他和我约好共进晚餐,然后就带着信件离开了。 可是后来这位博士并没有来赴约,也没有在第二天派人来转告他的歉意。总之,一两天之后我也就把他抛在脑后了,就像他前面跟我讲过的一样,兴许他已经远赴欧洲旅行去了。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正是博士来时乘坐的那班邮轮的船长。他说博士先生把他的行李落在了船上,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位糊涂先生那天离开领事馆之后去了哪里。于是我们两人决定先碰个面。我建议上报警方,让他们帮助我们寻找博士的下落。令我有些奇怪的是,船长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几番欲言又止。仔细想想,我觉得也许船上一同度过的几个月时间,让船长更加了解神学博士,所以关于某些细节他不愿过多透露。如果换在美国本土,我可能会顾及博士的安危而不会过多干涉与他名誉相关的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神职的光芒可以远远盖过这个人身上某些常人都有的缺点。可是这里是英国,人们总爱中伤和讽刺他人。这位博士可否保全名誉完全就取决于我,除非迫不得已,我不能让他因为一份警方报告就声名狼藉地出现在报纸头条之上。而且我觉得这些牧师应该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况且如果真有不幸发生,现在才来调查恐怕也为时已晚。从以前的经验判断,我觉得博士先生应该还活得好好的,估计他钱财用尽或者钱包被偷之后应该就会出现在领事馆了。 博士失踪的一周之后,我的办公室里又来了一位新访客。这是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子,他身穿蓝色军式紧身长外衣,衣服接缝处还配有官阶穗带,只是衣衫已经破烂不堪,好像刚刚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回来一样。除了丢掉的三四个纽扣,其他都还算整齐地扣着,直到脸颊下方衣领处。但是仔细看去,也没见里面穿着什么常见搭配的白衬衫和黑领结。两抹山羊胡让他的嘴部线条显得更加生硬。虽然从外表看起来实在不堪,可是却依旧难掩他身上某些高雅的气质。这就好像一把被污泥溅湿的刀剑,依旧可见其锐利的光芒。我以为他是某个与队伍走散的美国海军军官或者英国陆军少校。他正要走过来和我拥抱,那样子就好像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一样。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相信一般理智的人都会这样做,无论是对好朋友还是陌生人,这样莫名其妙的亲热总归要先问个清楚),并且质问他到底是谁,来领事馆又是做什么的。“你不认识我了?”来者一副失落的样子。经过一番短暂的有些云里雾里的交谈,我终于想起他是谁了,是神学博士!眼前这曲折相认的一幕简直可以搬上剧院舞台演出了。可怜的博士,他肯定以为这短短一周的厄运已经把他的儒雅风范都蚕食了。说实话,眼前的他就好像被送到了魔鬼撒旦的手里的约伯一样,虽然遇到的不是最野蛮的突厥人,却还是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一样,从一个正派庄重的传教士变成了眼前粗俗肮脏的遣散军官的样子。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身上那身军装是怎么来的,只是隐约觉得衣服这么合身,是他自觉自愿地换上的也有可能。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怎样的苦难和灾祸,而如今怎么还会有这位博士所逃离的那样可怕的地方。 我想,这种从道德和宗教两个方面来斥责一位神学博士的事情一般人是遇不到的,可是这次偏偏就落到了我头上。本着清教徒的理念和自我良知,我觉得这件事情不能这样不了了之。事实上我的确感到格外震惊和意外。不是说我那个时候才了解到神职人员和我们是一样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有时候反而不如我们那样懂得自我保护,因为他们深知自己的罪孽,所以不能把神职看成世人眼中那么神圣的身份。只是记得小时候,我眼中白发苍苍的牧师就好像圣人一样,就如同他现在正身处天堂一般。所以自那以来,我一直对这样的神职人员心怀崇敬。可是眼前这位博士却把这一切想象都毁了,也将我心中那个神圣的形象打碎了!这样看来,是不是所有的布道台都不再那么神圣,而我们所犯下的一切罪行就应该自此不再受到谴责?于是我用最刻薄的语言来打击眼前这位失魂落魄的博士,我从来没对别人这样过,因为我想借此了解他到底经历了什么,而他心中到底有什么不愿言说的秘密。而这样的方式也许是最合适最有效的了。 P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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