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满洲”的秋天,那是一年里最美好的季节。庄稼熟了,它们像知恩图报似的给辛苦的农民们带来收获的喜悦。田野、森林和起伏的山峦,到处张扬着饱满而热烈的气息,一片明黄的大地上,笼着湛蓝湛蓝的高天。 八月九日,特别晴朗而宁静的一天。这天早晨,在我遥远的祖国,美军把第二颗原子弹投向长崎,随即而来的是日本向全世界宣告投降,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但是对我来说,这发生过的一切,却是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已经二十岁的我,在生活上还是有些任性,感觉像一个没长大的女孩儿。那天早上,太阳都升老高了,我一如既往还在睡懒觉,直到嫂子来叫醒我吃早饭。每天早上赖床,猫在被窝里,醒一阵儿睡一阵儿,盯着天花板发一会儿呆,磨蹭时间,似乎成了一种习惯。 “英子,吃饭啦。” 和往常一样,嫂子显得很无奈地喊了一声。 我在被窝里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嗯。”可是并没有立即起床的打算。 突然,“轰————轰————”的一串尖锐刺耳的声音传来,是轰炸机呼啸着撕裂空气的声音。这声音好奇怪,就觉着和平素听惯了的日本飞机传来的引擎声不太一样。 “嫂子,嫂子,飞机啊。” 我一下子坐起来,跟正在隔着珠帘张罗早饭的嫂子确认。嫂子笑着说: “一架飞机有什么好稀奇的。” 言外之意是,这个懒丫头还不赶紧起来呀。我胡乱踢开被子,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一样,腾的一下就翻身下床了。 “真拿你没法子。” 嫂子一边笑一边说: “都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你就不能文静一点吗?” 我缩起脖子对嫂子的责怪支支吾吾,心里却老是惦记着刚才听到的那架飞机的轰鸣音。 “飞机的声音有点特别啊,难道是苏联的飞机飞过来了?” 嫂子嗔怪着说: “别开玩笑好不好,一大早,怎么会有苏联的飞机呢。快点准备吃饭吧。” 我扑扑腾腾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隔着厨房的窗子朝大姐夫的房间喊了一句: “姐夫,吃饭喽。” 听到我的喊声,嫂子答道: “不用劳你费心啦,大姐夫和孩子们早就起来了。人家可真是和你不一样啊。” 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本以为自己好心好意,却又被嫂子羞臊了一句。我故意踩着地板砰砰响,走向餐桌。早饭刚吃了一半,忽然听到外边有人正大声叫喊着什么。仔细一听: “各家各户听好了,苏军已经和我们开战了,大家赶快准备,去火车站集合。”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急急火火地用简易铁皮喇叭向大家做紧急通知。 听到这意外的通知,大姐夫和嫂子几乎是同时放下碗筷,站了起来。似乎他们早已经预料到,这一天迟早要来的。一向心性平和的大姐夫,看了我们一眼,冷静地说: “快点准备吧。” 人生就是一大堆杂乱缤纷的日子,谁都不会刻意去记住些什么。但是有些时间的节点,却是想忘都忘不了的。八月九日这一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刻骨铭心的日子。 我是十五岁那年去的“满洲国”(现在的中国东北三省)。 我出生于日本的北海道。在我三岁那年,我的父母带着我们一家三男六女九个孩子迁居到萨哈林岛,到了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上边的三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记得那个时候父亲得了胃病,时常发作,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家里家外全靠母亲一人辛苦操劳。母亲是一个内心纤细又非常要强的女性,无论家里经济条件多么拮据,她都执意要我们兄弟姐妹读书识字,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接受学校教育。家境虽然不好,但是心灵手巧的母亲总是尽力在孩子们的服装上动心思,让我们从不因为穿着寒酸而感到害羞。 P1-3 尽管日本是世界长寿之国,九十一岁的我,也已算是货真价实的老年人,用中国人的话来说,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一阵风刮过,烛火就灭了。 一辈子很短,但是一辈子也很长…… 越到了人生的晚境,往事偏会越加清晰地浮现在记忆里,它们仿佛出了一趟远门,都认得路,又一一找回来。就算是早已经死去的人和我说话,我也并不害怕。现在,我害怕的是————寂寞。 《逃亡》翻译本终于要在中国出版了,对译者、编者和出版社,还有在书店里无意间翻阅了这本书的读者们,我的心里满怀着一片感激之情。 我是一个平凡的日本人,一生默默无闻。我的大半辈子生活在中国的东北,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的母语,回到日本后,也很长时间都不能适应这里的社会。 我知道,是那一场战争改变了我和许多人的命运。 世界,对我来说越来越陌生了。像我一样亲历过战争的人越来越少,我知道,任谁迟早都会离开。 永远不要再鼓吹战争了,永远不要让人类自相残杀。只有目睹了战争的残酷,才会珍惜太平岁月的来之不易。哪怕明天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我也要为和平祈祷,为日本和中国祈祷。 再一次感谢大家。 久保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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