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绍

小洋鬼子--一个英国家族在华生活史


作者:(加)德斯蒙德·鲍尔     整理日期:2021-12-26 05:39:10


  “追呀!快追呀!”穆拉特叫着,伊戈尔也叫着,大家伙儿都大叫着。
  我得抓准时机。我一下就从阿妈的身边蹿了出去。我飞也似的跑着,耳边听着她用广东话嚷嚷个没完。我听陨了北方官话,觉得她说话时发出的刺耳叫声怪怪的,使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当我一步两级地跑上位于维多利亚公园中央的亭子那不高的台阶时,一大帮孩子已经到了那里。
  “玩踢罐儿。”
  “玩警察逮小偷。”
  “玩捉迷藏。”
  “我也玩踢罐儿。”
  “那就玩踢罐。”
  “不许藏到阿妈那去。”吉姆-佩斯利说。他知道,他要胆敢跑到阿妈那去,他的阿妈就会揪他的耳朵。这话是冲着伊戈尔、科尔亚和其他那些没有阿妈的孩子说的。没有阿妈的孩子总是占便宜,那帮唠唠叨叨的女人们坐在长椅上一块聊天儿时,他们会偷偷摸摸地藏到椅子后面去。
  “不许玩赖藏到戈登堂里面去,”伊戈尔·卡普斯汀回敬了一句。他说的有道理,那个地方吉姆可以随便进出。那座大楼看上去像个城堡似的,一层是英国工部局总巡捕房,巡捕总监佩斯利偏巧是吉姆的爸爸。除这以外,戈登堂还有些神坛的气氛,就在三十年前,义和团险些把整个租界占领了,戈登堂曾是最后一道防线。
  “好,谁的庄?”
  “奔一桥一裹!”
  “好吧。阿廖什卡,你和伊戈尔先开庄。”
  “快点,快到点了。”
  阿廖什卡的庄,我们都跑开了。我从篱笆下面钻过去,一下撞到了“老虎”的身上。“老虎”和别的中国人不一样。别的中国人每天到公园,要么慢吞吞地练他们那怪模怪样的拳术,要么就盯着笼子里会叫的鸟看个没完。“老虎”这个与众不同的怪人却不一样,他顺着石子小路转悠着,还小声细嗓地自顾自地唱着。称他“怪人”也许太客气了,他甚至生吞活蚂蚱、活螳螂。他不光一个人发疯,还想让我们跟他一块儿疯狂。有时候,他会事先没有任何动静,突然闯到我们中间,手里拿着一个还在扭来扭去的虫子,让我们吃,吓得我们拼命地尖叫起来。可我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他。我们偷偷摸摸地从后面靠上去,大喊:“老虎!老虎!”一下子就把他吓得眼珠子瞪得老大,冲着公园门撒腿就跑,我们就在后面哄他,连笑带吹口哨。
  可今天下午他把我逮到了。他冲着我的耳朵喊:“鬼子,小洋鬼子。我把你的心挖出来喂老鸹。”我玩命地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朝着假山那边猛跑,他穿的长袍一直到脚脖子,我知道他跑不快也就不追了。就算这样,我还是趴在满是蚂蚁和蜘蛛的地上,直到危险过去。等他走了以后,我头一眼就看到阿廖什卡正顺着维多利亚道边上一个个长凳找人呢。科尔雅、阿赫米特和马塞尔三个已经被他抓住了,正在亭子里面转悠呢。那个铁罐就放在石子路上没人管,正等着我去踢呢。我没急着过去,屏住气等着阿廖什卡离得再远一点儿。他果然又往远处走了。我正要跳起身来,德怀特·安德森这个该死的家伙从纪念碑后面走了出来,喊着:“帕克斯,帕克斯,天不早了,该回去了。”其他的人也都从藏着的地方出来了。完了。又要见阿妈去了,这帮爱饶舌的女人,还在那儿没完没了地叨咕我们疯玩的事儿呢。
  我们各走各的,穆拉特和阿赫米特回克森士道旁边的胡同,伊戈尔和科尔雅去河坝,那儿有摆渡小船载他们过河回俄租界,卡尔回德租界,马塞尔回法租界,德怀特回美国大院。吉姆·佩斯利的阿妈把他一通数落,我则紧紧跟在一姐的后面。我这么做是因为太太就是这样吩咐的————太太的话就是规矩。我跟她说过我都七岁了,不用阿妈照顾了,可说也是白说。我只要想去公园,就得跟着一姐,还有什么好说的。但是我还是要说,就是要说。我可以对自己说,为什么不呢?“一姐”不是阿妈的真名,就是个尊称,“第一号老大姐”的意思。她可真是个老大姐,岁数和那山头差不多了。她的脾气也够爆的,就是慈禧太后也得向她学了。她一边推着婴儿车,车里睡着两岁的小托尼,从便道上的人群中穿过,一边发着脾气,那样子可真够瞧的。到了大沽路的便道边,她用她那爪子般的手一把攥住我的手,按在婴儿车的扶手上。然后,我们就站在那儿等乱哄哄的车流能有一个空当好过马路。街上的汽车、人力车、自行车,还有运货的大车,有骡子拉的也有苦力拉的,还有骡子和苦力一起拉的。终于出现了空当,她带着我们穿过马路,嘴里叫着“走走走”。虽然她那两只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她从小就缠足了),但我们还是安全地过了马路,她那一嘴恶狠狠的广东话,就算那些苦力们、推手推车的、赶骡车的胆再大,也只能停步让行。P1-3
  在英国皇家舰艇“快捷号”带着我离开大沽口一年以后,我们全家人(除了“东家”,他还在印度服役)在英国布莱顿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这是我们全家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然后大家各奔东西。下面就是那张照片。
  坐在右边的是太太。众人中只有她甚至连一丝假笑都没有。不难猜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定是下定决心想回到中国的“家”去,而且要我们一起回去。唉,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她的余生在英格兰度过,整整三十六年时间,她一直非常懊悔自己背井离乡,离开了心爱的天津。
  站在太太背后的是帕特里克,英国皇家空军中队长。他是个雷达专家,因此在新加坡沦陷时,他能幸运地成为少数撤离的人之一。这是他仅有的一次在战争中侥幸脱险。此后,他先后辗转于马来西亚、巴哈马群岛、美国和加拿大之间。到了1976年,爱尔兰人的好运不再眷顾于他。他来到了加拿大阿尔贝塔省的埃得蒙顿,准备定居下来,但没过多久,就因为肺癌去世了。
  站在帕特旁边的是布莱恩。战争爆发后,他中断了伦敦大学的学业,到爱尔兰皇家燧发枪团服役。他参加了北非战役,后来在意大利西西里受了伤。德国投降后,他选择了英国作为祖国,定居在伦敦。
  乔斯林站在中间,这也是他应该站的位置。正是他在太太从中国回到英国后接纳了她,也是他在布莱顿组织全家聚会并拍照留念。1936年,还是孩子的他就加入了皇家海军,战争开始时他已是个经验丰富的水手了。他参加了多次战役,大多是在巡洋舰上。日本投降时,他正在首先驶人香港的英国皇家海军“快速号”上。1946年2月,他获准特许休假,从悉尼来到天津劝说太太,要她一定离开中国。战后,他和布莱恩一样选择定居在英国,开始住在伦敦,后来迁居到怀河罗斯。如今四十年后,他又移居西班牙,那个当年西班牙爆发内战他在英国皇家军舰“希罗普郡号”上服役时,第一次亲眼目睹的国家。
  艾格尼丝坐在乔斯林的前面。她虽然差不多失明了,但她是所有的人当中笑得最灿烂的。她当然有理由高兴。外孙们围在她的周围,一个个经历了地狱般的磨难,经历了穷困和饥饿,就像四十七年前义和团包围北京使馆区时她所经历的一样。
  坐在左边的是贝蒂,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只有把全部身心都牢牢集.中在一项事业上的人才像她那样微笑。她是个舞蹈家,正要登台演出。她自己已经预感到可以超越天津时期的俄罗斯芭蕾舞小明星的水平。她最终成功地达到了她的目标。现在她已经退休,住在布莱克普尔,可以骄傲地回顾一生在欧洲大陆、日本、澳大利亚和中东的巡回演出了。但更重要的是,1960年,她被指定为伊丽莎白女王和爱丁堡公爵做御前演出。她作为异国情调的舞者沙丽,和利贝拉切、纳·金·科尔、小萨米·戴维斯,还有维拉·林恩同台表演。
  站在贝蒂身后的是托尼。经历了潍县严酷的生活之后,英国节俭生活方式的严酷滋味诱使他移民到了英国。尽管五年“地球另一边”的生活对他很有好处,但他还是和妻子、儿子一起回到了他父辈的家乡。他现在住在沃里克郡利明顿温泉疗养地。
  站在托尼和乔斯林中间的就是我,脸上挂着捉摸不定的笑容,心里满怀旅行的渴望。太太说我生来就喜欢跑来跑去,这个判断实在太正确了。此后的日子里,我先后在世界各地迁来迁去,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的圣玛丽、伦敦地区的六个市镇、新西兰的惠灵顿、加拿大安大略省的猪城,最后才定居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温哥华。我想我说“最后”是有把握的,因为正是在温哥华,我和结婚四十年的妻子黛波拉将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抚养成人。但天津是不是真的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呢?1984年,我带着黛波拉来到了天津,带着她看了我们当年在爱丁堡道20号和西德尼路35号的家。带着她看了民园、天津英国学校(我没有找到圣路易学堂)、搭客饭店、利顺德饭店、维多利亚花园,但可惜的是那个巨大的老城堡————戈登堂已不复存在,在1976年发生的灾难性地震中,戈登堂被毁成一片废墟。但亭子依然还在,还是那个老亭子。但告诉你,没有孩子再玩踢罐游戏了,只有一个老人坐在围栏上,回忆着他的过去。我禁不住想去和他搭话,但还是没有勇气用早已生疏的中国话去问他,他是不是曾被一个喊着“老虎!老虎!”的顽皮的小洋鬼子吓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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