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写于诺尔德奈岛 本地人大多一贫如洗,捕鱼为生。捕鱼的季节要下个月才开始。冒着10月间狂风暴雨的天气,他们出海捕鱼。也有不少岛民在外国的商船上当水手,长年离家远去,很久也不能给家人捎个音讯。葬身鱼腹的事也屡见不鲜。我在岛上遇见过几个可怜的女人,她们全家男丁都在海上丧命。这种事情很容易发生,因为通常父亲总带着儿子乘同一条船漂洋出海。 航海对于这些人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可是我相信,他们大家一定觉得待在家里最舒服。即使他们乘船来到阳光更加明媚、月色更为浪漫的南国,那里有的鲜花也不可能填满他们心头的裂缝。他们身在花香浓郁的春天的故乡,心里却又怀念起他们一片沙滩的海岛,怀念起他们低矮的茅屋和熊熊的灶火。家人们暖暖和和地穿着羊毛的外衣,围炉而坐,喝着和盐水不相上下的威茶。大家用本地的方言闲聊,这种语言他们自己怎么能听得懂,我简直觉得难以理解。 与其说是内心的那种神秘的爱情,毋宁说是由于习惯的势力,长年共同生活产生的自然而然的互相依恋,以及社交关系的直截了当,使得他们这样安于现状,相依为命。大家智力一样高,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大家智力同样低,因而要求相同,愿望一致。经验相同,思想相同,因而相互之间易于了解。大家亲密无间地在小茅屋里拥火而坐,天气寒冷,就挤得紧些。一看眼色,就知道别人在想些什么;话没出口,别人已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共同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牢记在心,只消一句话,一个面部表情,一个默默无声的手势,就能使大家一起欢笑,同声痛哭或者肃然起敬,而在我们这些人当中却非百般解释,再三说明不可。因为我们基本上精神生活都很孤独,由于受了一种特殊的教育,或者读了一本偶然选中的特别的书籍,我们每个人的性格便朝不同的方向发展,各人的心灵蒙上了假面,思维、感觉和愿望都各不相同,因而彼此之间才会产生那么多的误会,而且,即使置身广屋大厦之中,彼此也难于相处。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感到拘束,生疏,仿佛身在异乡客地。 过去有很多民族,就像我们看到的这些岛民,生活在这种思想感情一律平等的状况之中,往往经历整段整段的历史时期。中世纪的罗马基督教会也许曾想使整个欧洲处于这种状态,因而把人世间所有的关系,自然界所有的力量和现象,整个人的肉身和精神全都置于它的监护之下。不容否认,恬静的幸福由是产生,生活变得更加温暖安馨,各种艺术就像悄然滋生的花朵,开放得绚丽璀璨,至今还叫我们赞叹不已,即使用上我们全部匆匆学来的知识,也难于模拟。但是精神自有它永恒的权利,它不让人用教规把它限制,用钟声把它催眠;它击碎囚禁它的监牢,挣断教会母亲拴在它身上让它就范的铁纽带,满怀获得解放的喜悦,在大地上飞奔,登上最高的山巅,欣喜欲狂,纵声欢呼,又想起古老的疑虑,思忖白天的奇迹,计数黑夜的繁星。星星的数目还不知道,白天的奇迹还没参透,古老的怀疑又在我们灵魂深处复苏————现在这样是否比过去更加幸福呢?我们深知,这个问题对于芸芸众生来说,很难予以肯定的回答,但是也知道,来自谎言的幸福并非真正的幸福,哪怕只是在个别支离破碎的瞬间能和上帝更加近似,能够得到更高的精神尊严,也比浑浑噩噩地在轻信盲从之中年复一年地打发光阴更为幸福。 反正这种教会的统治是最为恶劣的一种奴役。我先前说到它有好心,可谁能向我们提出保证?谁又能证明,有时候这里面就不会夹着恶意?罗马想永远进行统治,在它的军队覆没之后,它便把教义送到各省。它雄踞拉丁世界的中心,犹如一只硕大无朋的蜘蛛,用无边无际的蛛网布满治下的疆土。各民族的人民一代一代地在这网下过着平静无扰的生活,他们认为天国近在咫尺,其实这只是一张罗马的蛛网,只有奋发向上的贤人,看透了这张蛛网,感到压抑痛苦,但他如想破网而去,那狡猾的织娘就轻而易举地将他一把擒住,吸掉他心头勇敢的鲜血————用这样的鲜血去换取痴愚的众生梦想中的幸福,代价岂不太高?精神奴役的岁月终于一去不返。这只身挂十字架的老蜘蛛坐在它那科罗色姆的断柱颓垣之中,早已老朽虚弱,还在编织着那张陈旧的蛛网,但这网已经腐朽不堪,只能捕捉蝴蝶蝙蝠,再也套不住北国的雄鹰。 想想也真是可笑,我正想宣扬罗马教会的善意好心,突然,我那早已沾染上的新教的偏激情绪攫住了我,总认为罗马教会居心最为险恶。恰好是我自己心里的这种意见分歧,又使我看到我们时代思维方法的支离破碎,我们昨天赞叹不已的东西,今天就深恶痛绝,而到明天,可能会漠然加以冷嘲热讽。 P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