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辆红色跑车掉头驶到年轻人的面前。男人不慌不忙地打着方向盘,似乎并无急事,也没什么心事。他戴着一顶时髦的帽子,坐在这辆敞篷跑车里。他停下车,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向那个年轻人问道,你见过安德雷吗? 安德雷是个姑娘。 年轻人会错了意,他以为男人想问他,他在这辈子里,有没有见过安德雷,知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尤物。“你见过安德雷吗?”就像男人间的对话。 于是年轻人回答说,见过。 在哪儿?男人问。 由于男人仍然面带微笑,年轻人又一次误解了他的问题。他回答,在哪儿都能看到她。接着他想要说得更具体点,便补充道,就远远地看着。 男人点了点头,像是在说,好的,我懂了。他仍然微笑着。保重啊,他说。随后男人发动汽车,轻巧地提速、换挡,就好像他在这辈子里,加速换挡从不费丝毫力气。 四个路口开外,红绿灯徒劳地在阳光下闪烁。一辆疯狂的小货车撞上那辆红色跑车。 需要说明的是,那个男人是安德雷的父亲。 那个年轻人是我。 那是很久以前了。 我们全都十六、十七岁,但我们没有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这是我们唯一可以想象的年龄;对于过去,我们所知甚少。我们非常普通,除了做普通人,并无其他打算,这是我们血脉相传的天性。世代以来,我们的家族努力打磨生活,直至抹去所有的印迹————旁观者在远处即可辨别的那些艰辛的痕迹。时间流逝,他们终于成为藏踪匿迹的大师,在这方面能力出众:用坚定的手掌、智慧的眼睛————如同手工匠人。那是人们离开房间会随手关灯的年代,连客厅里的沙发也会用玻璃纸罩住。有些电梯的设计是这样的:只有投入一枚硬币才能够获得乘电梯上楼的殊荣。坐电梯下楼倒是免费的,不过,他们并不常下楼。人们把蛋清倒在杯子里,放进冰箱里保存。很少去餐馆,基本上只有星期天才去。在阳台上,绿色的帘帐保护着顽强而沉默的盆栽不受街上的灰尘侵扰,尽管那些植物并未承诺任何收获。光线,通常被认为是扰人的东西。人们满足于有雾的天气,这似乎荒诞不经,但人们就这样生活着————如果这也是生活。 但我们很幸福,至少我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标准的正常生活当然包括这样一个元素: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有信仰的人,天主教徒。但宗教在俗世中又是不正常的、疯狂的,彻底颠覆了我们对简单生活的定义;而在我们看来,宗教又是再寻常不过的。我们去信仰,似乎并不存在其他的可能。但我们是带着凶蛮、饥饿去信仰的;我们的信仰并非是平静的,而是怀着一种无节制的激情,像是一种身体的需要、一种迫切的需求。这是某种狂热的种子————在天边积聚,清晰地预示着暴风雨的到来。但我们的父亲和母亲没有看到那将至的暴雨,而是轻信了虚假的信息,以为那是家庭航程中温顺的服从————就这样,他们放我们出海远航。年轻人将空余时间用来给那些被遗忘在屎尿之中的病人换床单:谁也没有察觉到,但这正是某种形式的狂热。又或者是对贫穷的爱好,是为身着褴褛衣衫而感到的骄傲。祷词,祈祷。负罪感萦绕不去。我们是不合群者,但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相信福音书中的上帝。 因此,这世界对我们来说既有着暂时的物质界限,又有着如宗教仪式般稳固的意识界限。而后一种于我们而言就是无限。 更远一些,在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之外,有个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的巨大空间,其他的那些人都在那儿,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乍看去,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不相信————很明显,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但同样明显的是,他们与金钱有着某种亲密的联系,他们的物品以及动作反射出刺眼的光线。可能仅仅因为他们是富人,而我们的注视只不过是每一个致力于向上爬的平民的注视————来自阴影的注视。我不知道。但我们能清楚地感到,在他们那儿,父与子的关系,以及生活的神秘变化并没有精确的模式,而是令人惊奇地错乱交织,仿佛忘记其本应起到的规范作用,全都乱了套。其结果就是,我们无法理解那种生活方式,也无法用文字描述它。他们不是卫道士,他们勇往直前,毫不羞耻。长久以来,一直如此。很显然,他们可以依靠某种满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粮仓,大把挥霍四季的收成,不管是金钱,抑或是知识、经验。他们不加区别地收获良善与邪恶。他们燃烧记忆,从灰烬中阅读未来。 他们肃穆前行,从未受到惩罚。 远远地,他们从我们眼前路过,有时也会在我们的脑中留下印象。偶尔,在生活不断的调整中,我们的道路会与他们的交织,在极短的时间内拉近彼此的距离。通常,是父母使得我们与他们的道路交叉————偶尔是我们自己,因一场短暂的友谊或某个女孩。我们由此更贴近地看着他们。当我们归队时————并不是被“赶”回去,只是之前暂时被调离自己的岗位————我们记忆的书本中会留下用他们的语言写就的几页。他们的父亲在网球场上,球拍击中网球时发出的声音饱满、圆润。在那些房子里————尤其是在海边或是山上的、似已被遗忘的别墅里————他们会不假思索地把钥匙交给孩子;茶几上有几只落满灰尘的酒杯,角落里陈列着古老的雕像,就像在博物馆里一样,但衣橱里则摆着光鲜的鞋子。黑色的床单。照片里古铜色的皮肤。我们在他们家里跟他们一同学习时,电话永远在响,他们的母亲总是在为什么事道歉,带着一种我们并不了解的语气,但总是笑着。然后她们靠近我们,把一只手插进我们的发丛里,说着一些像是小女孩说出的话,胸部贴着我们的手臂。还有佣人,完全随兴地安排时间,好像不相信习惯带来的力量————拯救一切的力量。他们好像什么也不相信。P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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