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一个行踪诡异的西方女人 三种激情的碰撞与人类zui古老的喜悦和悲伤交织 作者简介: 按照蒙特利尔的标准,那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冬天:它开始于十二月下旬,结束于三月上旬,持续的时间并不是特别长。而在这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一共只发生过四次雪暴,零下二十度的日子也屈指可数,就是说它也并不是特别冷……可就是在那样一个非常普通的冬天里,生活向我打开了那一扇从来没有打开过的窗口,那一扇永远也不会再打开的窗口。我至今都觉得我通过那窗口看到的风景难以置信。 一个月之后,我卖掉了我们的便利店。这对我是具有浓厚象征意义的交易。它意味着告别,也意味着结束,甚至还意味着逃离。它也可以说是我紧接着经历的另一次死亡。其实在我妻子的复查结果出来的那一天,我就想到过要卖掉我们经营了十三年的便利店。我想到的不仅是自己要集中精力来陪护她,还想到这突如其来的结果其实是一个提醒:它提醒我们人生苦短,应该用更多的时间去享受,而不应该没完没了地工作。但是,我怕我妻子误解了我的意思,将我的想法当成是对她的宣判。在她住院之后,卖掉便利店的想法又一次被我女儿提了出来。她也提到了复查结果是一种提醒。她说我们不应该再像从前那样过着起早贪黑和省吃俭用的生活了。我心里非常赞同,嘴上却强烈反对。我对她说,如果马上卖掉便利店,肯定她母亲的病情肯定会加重,因为她母亲将便利店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 等我女儿完全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我才含泪转过身来。关于那个最奇特的冬天的故事也许就应该从这个瞬间开始,因为刚转过身来,我就注意到了那个东方少女。她的年纪应该跟我女儿的不相上下,她的个头跟我女儿的非常相似。她站在两个通道交汇处,正在为选择出口而犹豫不决。我立刻意识到这是对我的一种补偿。我走到她的跟前,问她想要去哪里。她说想去皇家山顶上的观景台(那是可以俯瞰蒙特利尔城区的著名景点)。“你跟我走吧。”我说,“我走的正好是那个方向。”她充满信任地接受了我的建议。这对我是一种更大的补偿。与刚才陪我女儿来的情况正好相反,我们一路上又不少的交谈。她告诉我她来自韩国的釜山,父亲是银行职员,母亲是小学老师。就像我女儿一样,她也是夏天刚从大学毕业。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英语不够好,这次报名参加了麦吉尔大学继续教育学院为期三个月的英语补习班。她昨天刚来到蒙特利尔。她想趁学校还没有开学,抓紧时间参观城市里的旅游景点。我好奇她为什么会选择在冬天来蒙特利尔。她说她就是冲着蒙特利尔的冬天而来的。她说冬天是她最喜欢的季节。这要归功于她父亲或者说要归功于维瓦尔第。她说她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业余小提琴手。他特别喜欢拉维瓦尔第《四季》中的“冬季”。她说那一段神奇的乐曲是她和她父亲之间的精神纽带。她的这一段话立刻引发了我很深的内疚。为什么我和我女儿之间就没有这样的“精神纽带”呢?我不知道这种缺失是我自己的错还是我女儿的错。除了阅读,我没有其他方面的爱好和专长,而我女儿喜欢的是数字而不是文字。在阅读方面,她稍微有点兴趣的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侦探小说。 我已经有将近十年没有在冬天的时候走进过皇家山了。刚来蒙特利尔的那些年里,我女儿总是盼望着冬天的到来,因为她非常喜欢在皇家山上的露天溜冰场溜冰。皇家山上有两个露天溜冰场。海狸湖边的人工溜冰场几乎在整个冬天都会开放。而到了严冬,有人工溜冰场四倍那么大的海狸湖本身也变成了溜冰场。节假日里一起在皇家山上溜冰不仅是我女儿的享受,也是我自己的满足。尤其当我们手拉着手在海狸湖上溜冰的时候,我总是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感觉我女儿永远都不会与我分离,永远都需要我的呵护。这时候,我对生活的热爱都会迅速膨胀到极值。但是,我女儿的变化一个接着一个出现了:她开始是不愿意我拉着她的手溜冰了,她后来是不再让我陪着她一起去溜冰了,她最后是自己也不愿意去溜冰了。 我一直将韩国学生带到了海狸湖边。事实上应该反过来说,应该说是那个韩国学生将我带到了海狸湖边。没有她在地铁站的意外出现,肯定就不会有我在严冬的海狸湖边的重现。面对意想不到的山景,韩国学生发出了一声韩国味很重的惊叹。我也在心里悄悄地发出了一声惊叹。我惊叹十年之后又能面对自己曾经非常熟悉的景观。我惊叹生活就好像是重现的幻觉或者幻觉的重现。 海狸湖还没有作为溜冰场开放。我在湖边的小路上为韩国学生从不同的角度拍了三张照片。然后,我们一起来到了人工溜冰场的旁边。韩国学生好奇地打量着溜冰的男女老少。而我还在继续惊叹着生活和幻觉。这时候,韩国学生突然转过脸来,问:“你会溜冰吗?”她的问题激起了我淡淡的伤感。我说我会。接着我又说,不过我已经将近十年没有溜过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冬天的第二个奇特的场面会在这时候出现。 “那我们一起来溜冰吧。”韩国学生说。 我深深地颤抖了一下,感觉她的建议有点难以置信。 “我们一起来溜冰吧。”韩国学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建议。 我们马上走进名为“海狸湖阁”的服务站里租鞋换鞋。韩国学生动作非常敏捷,很快就换好了冰鞋,站在一旁等我。这与我女儿当年的情况正好相反。当年,总是我先换好了鞋之后在等着我女儿。“你为什么十年没有溜过冰了?”韩国学生问。 她的问题激起了我更深的伤感。“因为我女儿长大了。”我说。 韩国学生好像马上就理解了我的意思。她微微地低了一下头,然后又看着我问:“她多大了?”。 “应该跟你差不多。”我说,“她现在都不愿意回家来看我了。” 韩国学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等着我换好鞋之后,与我一起走进溜冰场。她很快就完全适应了溜冰场的气氛,彻底放开了她的身体。她溜得非常漂亮,不仅倒溜和顺溜转换自如,甚至还能做漂亮的跳跃和旋转。而且她每次从我身边溜过的时候,都会很开心地跟我打一声招呼,让我感觉十分温馨。而我自己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适应溜冰场的气氛。这一方面是因为十年的隔膜,更重要地是因为我的注意力一点都不集中。我不断地停下来观赏着韩国学生轻松自如的表现,又不断地回忆起我与我女儿当年在溜冰场上的场面。同时,我还在继续惊叹着生活和幻觉: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十年之后又重新回到皇家山的露天溜冰场上,而且是用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这种惊叹让我在走出溜冰场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冲动。我想这应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想以后每天都来皇家山上溜冰,而且是每天清早起床后就来,而且要坚持整个的冬天。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仪式啊!我想用这奇特的仪式驱散已经令我忍无可忍的孤独和空虚。 换好鞋之后,我指给韩国学生看通往观景台的山路。她说她已经感觉有点疲劳了,加上天色也已经昏暗,拍照的效果肯定不好。她想还是跟我一起下山,以后再去那里参观。“我正好还可以再多练习一下英语。”她说。我隐隐感觉她是有意想陪我下山,心中充满了欣慰。 一路上,韩国学生谈起了她儿童时代学习溜冰的一些经历。她说有时候她父亲会一边拉着小提琴一边看着她溜冰。她说那真是很奢侈的享受。我继续在暗暗地羡慕她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也羡慕那个父亲有她这样一个女儿。在我住的公寓大楼前,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再陪她一段,陪她到地铁站去。她显得非常高兴,说:“我们正好可以在相遇的地方分手。”接着,她谢谢我为她花了那么长的时间,而我说我应该谢谢她,因为她让我找回了溜冰的感觉。我也祝福她在蒙特利尔的学习和生活都很开心。我们最后也是在地铁的入闸口分手。但是我看着她走进入闸口的心情与三个小时前看着我女儿走进入闸口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我的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喜悦。我想看着她走下通向站台的台阶。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转身,并且又快步朝我走过来。我更没有想到她会说出那句至今都让我充满感激和喜悦的话。“她会回到你身边来的。”她说,“一定会。” 这应该是那个冬天里的第三个奇特的场面。它更加坚定了我对自己刚才在皇家山上做出的那个决定的信心。回到公寓大楼,我直接去了设在地层的杂物间。上次搬家的时候,我处理了许多从前的物品,包括我妻子的大部分衣服,我女儿的大部分书籍。但是,我特意留下了我自己和我女儿的溜冰鞋。当时我只是想留着它们做一个纪念。没有想到,它们还会重新遭遇皇家山上的真冰。 我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我的脑海里交替翻腾着白天奇特的经过以及十年前在皇家山上溜冰的画面。我对自己的重新开始不仅充满了憧憬,也充满了惶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每天清早上山的决定。十年前,我只是在节假日的中午或者下午去,而且每次都带着我女儿去。我们在上山的路上总是不停地说着话。我们在换鞋的时候也总是不停地说着话。我们在溜冰的时候也总是不停地说着话。现在,我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整个冬天都上皇家山的决定。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上完厕所之后,我坐在床上读完了那本从波斯语翻译过来的小说。最近半年以来,我给自己规定了每天阅读英语的定量。这种阅读已经成为我与孤独相伴的一种重要方式。现在,我又找到了另外一种方式。这两种方式一静一动,正好是一种补充。我在八点差十分走出家门。像从前那样,我的右肩上背着我自己的冰鞋,左肩上背着我女儿的冰鞋。失眠的影响很快被激动冲淡。我激动地朝着皇家山上的海狸湖边走去。这时候,我当然还不可能知道这个冬天将会是我在蒙特利尔度过的最奇特的冬天。但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与上一个冬天相比,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已经不再是一个丈夫,我也已经不再是一个父亲,已经不再是一个业主,甚至已经不再是一个男人……关于那个最奇特的冬天的故事其实也可以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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