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林冰在油麻地镇上的初中和高中度过了六年的时光。这六年中华历史上的一段特殊时期,也是林冰一生最美好的时期。在这六年时间,林冰被裹挟进时代的洪流,见证了那一段特殊历史。他结识了一帮最好的朋友,体会到了友谊的纯洁和宝贵;他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对人生的苦辣酸甜有了直接的感悟,当然,还有那纯美无瑕、懵懵懂懂的爱情…… 油麻地小镇上的红瓦房和黑瓦房里安放了林冰的青春,在成长途中,他磕磕绊绊,他迷茫无助,他真挚友善,他悲喜交加……好在,林冰并不孤独,那只铁皮够一直忠诚地陪伴在他身边,陪他度过了无数个繁星点点的夜晚…… 茂密葱翠的芦苇荡,奔流浩荡的大河,宁静柔美的水乡小镇,淳朴善良的人们,《铁皮狗》有着典型的曹文轩文学作品的特质,用典雅而有力度的笔触,塑造了一个少年的成长之路。 作者简介: 曹文轩,江苏盐城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协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主要文学作品集有《忧郁的田园》《红葫芦》《追随永恒》《甜橙树》等。长篇小说有《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天瓢》以及“大王书”系列和“我的儿子皮卡”系列等。 ★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第二世界——对文学艺术的哲学解释》《二十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 ★《红瓦》《草房子》《根鸟》《细米》《天瓢》《青铜葵花》以及一些短篇小说分别被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 ★获省部级学术奖、文学奖四十余种,其中包括国际安徒生提名奖、中国安徒生奖、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中国图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金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文学奖大奖等。 ★获金鸡奖最佳编剧奖、中国电影华表奖、德黑兰国际电影节“金蝴蝶”奖等奖项。 目录: 第一章乔桉 第二章柿子树(一) 第三章“大串联” 第四章蓝花(一) 第五章染坊之子(一) 第六章柿子树(二) 第七章红瓦房 第八章丑人 第九章染坊之子(二) 第十章乌鸦 第十一章蓝花(二) 第十二章柿子树(三)1 跟着父亲,我走到了油麻地中学的大门口。 他看了一眼门里一条铺着煤渣的白杨夹道,将我的身子扳动了一下,以使我的后背对着他。在我感觉到本来抓在他手里的铺盖卷已转移到我的背上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自己走进去吧。” 那条道很宽,很长,两行白杨拔地而起,青森森地直指天空,让人觉得有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要通向另一个陌生而不可把握的世界。 我僵着不动。 “我就不送你进去了。”做小学校长的父亲说。 我开始朝大门里挪动,额上已经有了虚汗。 “你一定要改掉害臊的毛病,不要把你读小学时的诨名再带到这里来。” 我明白,父亲是指小学校的老师与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公丫头”。 他不将我一直送进去,还提这个诨名,这使我很恼羞,便加快了步子往前走。然而走了一大段路,终于还是觉得胆怯,连忙回头去寻父亲,却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我站在大路上一阵彷徨,那时,我看到了前些日子我曾经到过并从草丛中捡到了一只铁皮狗的那片操场。还是满场的杂草。我寻找着我曾经坐过的地方,好像依稀可见。远远地,似乎有很多人在校园深处说话,再一回头,就见大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朝这边走来,我挺着胸脯,心慌慌地跳着,大步走向校园深处。 我家离学校十五里地,路远,必须在学校住宿。 照高年级一个学生的指引,报到之后,我背着铺盖卷,走过稻地间百十米长的一条窄窄的砖路,到了后面的宿舍。门都敞着,我朝其中一间探了探头,走了进去。屋里还未进人,我尽可以自由选择床铺。我牢记着母亲一句重复了若干次的叮嘱——“莫睡在靠门口的地方,门口有夜风,能把嘴吹歪;也莫睡上铺,上铺太高,摔下来能把脑浆子摔出来。”我选择了中间一张双人床的下铺。 当我把铺盖卷放到这张床上之后不久,接二连三地又来了三个同学。我们互不认识,但未等各自把铺盖卷铺开,就已熟悉了。他们的名字分别是:马水清、谢百三、刘汉林。 最后我满脸通红地向他们说了我的名字:林冰。 身体壮实如牛、皮肤黑如乌鱼皮的谢百三似乎很勤快,他找来一把发霉的秃笤帚和一块破抹布,一会儿工夫,就把我们的宿舍收拾得清清爽爽。但他却干得汗淋淋的,就像积满尘埃的窗玻璃遭了一阵小雨,满是黑垢的脖子被汗水冲刷出一道一道的白线,那才是他皮肤的本色(后来的日子里,我几乎时刻都能看到他这副汗淋淋的如同在梅雨季节里走过的形象)。 小屋子让人觉得很舒适。 马水清双腿交叉着倚在门口,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小圆镜子,转动着脸照了照,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三人都赞成马水清的提议——我们都还未来得及好好参观学校呢。 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所设有高中部的中学。它坐落在油麻地小镇后面的一片田野上。原先,这里是一片荒地。现在有了三幢红瓦房,三幢黑瓦房。红瓦房为初中部,黑瓦房为高中部,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这地方上的人总是对还在茅屋里读小学的孩子说:“好好念书,先进红瓦房,再进黑瓦房。”在他们看来,进红瓦房是一个理想,进黑瓦房则是一个更大的理想。红瓦房、黑瓦房是两个台阶——人生的两个台阶,象征意味十足。有许多小孩没有能够进红瓦房,也有许多小孩只在红瓦房待了三年,却未能进黑瓦房。当然,也有一些既进了红瓦房,又进了黑瓦房的。这三种人,后来的前途确实有些不太一样。因此,这地方上的人,都用一种看殿堂庙宇的目光,站在大门外,远远地看红瓦房与黑瓦房。如果自己的孩子还尚未进入红瓦房,此时,目光里便有着幻想与期望;如果自己的孩子已经进入了红瓦房,目光里便有了一种满足与荣耀。 油麻地中学是个孤岛,四周都是河。 从宿舍到北面那条大河,大约百十米,这之间是竹林与灌木丛。从宿舍向南到教室,又是百十米,这之间是荷塘、稻地和一条从西边大河引来的方便学生洗漱和洗衣服的小河。从教室向南至校门,也是百十米,白杨夹道,一边是操场,一边是学校的菜地。出校门不远,又是一条河。河上有座大桥,桥那面就是油麻地小镇。 我们在校园里随意地走,看了红瓦房,又看黑瓦房,然后去了小镇。 马水清似乎很有钱,用得也很大方,见到烀藕的,就给我们每人买一大段藕,见到卖菱角的,又买了好几斤菱角。谢百三用一张大荷叶托着菱角,我们一边吃,一边逛,一边将菱角壳扔到油麻地小镇的街上。最后,马水清竟然领我们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大盘猪头肉(我印象很深,堆得尖尖的),直吃得嘴油光光的。出了小酒馆,我看看他们三人,觉得他们的眼睛似乎也都浸了油,比先前亮了许多。 我们便成了好朋友。这之后的许多年里,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玩了很长时间,重新回到宿舍后,我发现我的铺盖卷从下铺被挪到上铺去了,下铺换了另一副铺盖卷。 从外边走进来一个男孩(其实很难再称他为“男孩”,他显得很老成,岁数显得要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都大,似乎都有了淡淡的胡须了)。 马水清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桉。” “这张铺上的铺盖卷是你的吗?”马水清问。 “是的。”乔桉回答,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马水清。 马水清一指我说:“这张铺已经是他的了。” 乔桉侧过脸来看我。从此,那一双眼睛便永远长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一双又短又窄、眼角还微微下垂的眼睛,在从额上散落下来的显得过长的头发里闪动着。那目光里含着一种十分陌生的东西,在对你的面孔一照的一刹那,使你觉得飘过两丝深秋的凉风来,心禁不住为之微微一颤。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那目光里的东西叫“怨毒”。 我年龄本就比他们几个小一点儿,长得更显小。我仿佛从乔桉嘴角轻微的一动之中,听出了他心里的一句话:“一个小屁孩子!” 乔桉根本就不理会马水清他们,转过身,收拾床铺去了。 刘汉林和谢百三交叉着双腿,倚在双人床的床架上,冷冷地看着乔桉的后背。 马水清倚在后窗口,掏出小镜子来照着,并对着镜子不住地用下牙去磨上嘴唇,牙齿白生生地闪光。 我倚在门框上,在一片沉默里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们三个,也不时愤怒地去望望那个明目张胆地侵占我床铺的乔桉。 乔桉藐视一切。他爬到床铺上,很舒服地倚着床头,伸开双腿,抓起一本破破烂烂的长篇小说看起来,仿佛这个世界里仅有他一个人还是喘息着的生命。 马水清把小镜子放回口袋里,走过来,突然猛力一扯乔桉的褥子,将乔桉连人带褥子统统扯到了地上。 这大概太出乎乔桉意料了,他跌落到地上之后,愣了很长时间。当他从地上爬起来要去跟马水清纠缠时,我、刘汉林、谢百三,一起跑过来,站在了他的面前。出乎我们所有人意料,下面的事情变得极为简单:乔桉对我们没有做任何事,甚至连一句骂人的话都未说,不声不响地收拾好他的铺盖卷,到另一间宿舍去了,只是临出门时侧过脸来,用那双“乔桉的眼睛”朝我们“轮”了一眼。 乔桉走后,我就一直觉得他仿佛还在我们的屋子里。 2 小时候,我就很讨厌那种喜欢支使人的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支使人的欲望与能力。 从开学的第一天起,乔桉就开始支使我们大家。他与班主任邵其平保持着一种最密切的关系,并自然地、顺利地扮演了邵其平的使者、代言人,甚至就是邵其平本人的角色。他给我们造成一个强烈得无法抗拒的印象:他是被邵其平指定了、核准了的本班负责人。是他抱来了新作业本,然后又支使我和刘汉林或其他人将作业本分发给大家。是他去找管后勤的白麻子,联系好借出一些笤帚、水桶之类的工具,并在支使班上几位同学将这些工具取来后,又支使我们打扫教室。是他从办公室抱来篮球和排球,说:“今天下午后两节课自由活动。” 支使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欲望,一种荡彻身心的快感。乔桉不加掩饰地表现着自己。我和马水清在被他支使时,心里充满压抑,可是在不被他支使时,心里除了压抑外还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因为我们清楚地感觉到,在乔桉当了我们的面支使其他同学去做事情时,他是在有意忽略和冷落我们。最使我们感到压抑的是,我们竟找不到来对乔桉的支使加以反抗的理由。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得到邵其平的默许、认可的,并且又都是一些为了大家的公共利益而做的好事。我们除了有一种被支使的压抑感以外,还有一种智力上、精神上皆被他比下去的压迫感。 乔桉似乎感觉到了这一点,偶尔突然用“乔桉的眼睛”看我们一下。 我看得出,在差不多两周的时间里,马水清一边在忍气吞声地承受着这种压抑,一边在暗暗地准备着与乔桉做一种心理上、智力上和凶狠程度上的较量。他总是掏出那枚镜子来照自己,转动着脑袋,在脸上寻找着不算胡子的胡子或某些凸出物。 刘汉林对乔桉没有强烈的反感,他一有时间就往篮球场跑,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比赛,逮到球就到处乱跑。当许多人追来时,他就突然一弯腰,把球死死抱住,紧紧压在腹下,活像一只受了惊动而突然蜷起身子的虫子。他的躯体一旦形成这种姿态,即便是高中部的学生,也不可能将球夺去。直到在场的人答应让他往篮筐里投一球,他才会慢慢舒张开身体,抱了球去投篮。如果中途又有人偷袭,他会又一次突然一弯腰,将球压到腹下去。他投球的样子很难看:双手端着球,然后往上抛。我们管这种姿势叫“端大便桶”。刘汉林“端大便桶”极有本领,百发百中。鉴于他这两种本领,每次比赛时,我、马水清都要他与我们一拨儿。 谢百三就知道干活,干得汗淋淋的。 又过了一周,马水清将乔桉的所作所为凝练为一个明确的短句:“乔桉想当班长!” 马水清在同学们中间不动声色地重复着这个短句,仿佛在重复一句咒语,或打出去一梭子弹。有时,我和刘汉林、谢百三,也很兴奋地把这个短句在同学间传播着。于是这个短句像朦胧中一道耀眼的闪电,“唰”地照亮了乔桉,也照亮了大家的眼睛。人们讨厌野心的心理大概与生俱来。大家再看乔桉时,仿佛不再是看一个人,而是在看一颗野心。 乔桉从大家的目光里看出了异样,但乔桉永远是乔桉,他用他的神情在他的脸上写着:我就是要做班长!他把这张脸挑战性地在马水清的目光里停一停,又在我的目光里停一停。他之所以敢如此放肆,是因为他已从邵其平那里得到暗示:好好干,就是你当班长。他以他出色的工作,已经赢得了邵其平的信任。邵其平之所以迟迟不落实班干部一事,就是想通过一段时间的考验,找到一个可以分担他工作的人。显然,他对乔桉是欣赏的。他开始慢慢地给全班同学进行一种思想上的渗透:不必要经过大家选举了,乔桉将自然过渡为正式班长。 于是,不少同学做出了被动认可的姿态。当乔桉再支使他们时,他们就摆出一副顺民的嘴脸,笑嘻嘻地去做了。有人还显出了巴结乔桉的俗样,如爱把玩一管笛子的姚三船。乔桉也喜欢吹一吹笛子,姚三船便去河边的芦苇丛,撅了十几根粗硬的芦苇,然后用脚将它们踩破,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薄膜采下,在阳光下照一照,夹在书页里压好,然后送给乔桉。这一举动,被我看见,因此,后面的好几年时间里,我总是对姚三船喜欢不起来。 记得是一个上午,马水清领着一伙人来到了办公室。他回头看到自己身后有不少人站在办公室台阶下,便很气粗地走到邵其平跟前,说:“我们要求早点儿选举班干部!” 邵其平出乎我们意料地说:“着什么急!已经安排啦,本周内就选举。你们都回班上去,过一会儿我就要到班上去说这件事。” 公开选举,这是肯定无疑了。但邵其平把“我看乔桉就很适合当班长”的倾向性态度也暗暗地表示了出来,其选举结果很可能还是乔桉当班长。这比不选举就使他变成班长还要糟糕——大家自己选的,就没有丝毫理由不去接受乔桉的支使。 大家的心理正在盲目地往一个方向而去:就选乔桉当班长吧。 我和马水清等几个感到了一种无可奈何,一种虚弱。我甚至觉得,局面也就这样了,已根本不可逆转了。当我看到乔桉在忙忙碌碌地做着选举班委会的一些准备工作时,觉得这个班长非他莫属。我甚至认为:也只有他适合做这个班长。 马水清不时地照他的小镜子。 此时此刻,他又是在哪一种情境与哪一种意义上照他的小镜子呢? 选举前夕,马水清悄悄把我叫到厕所后面,小声问我:“你知道吗,乔桉没有父亲。” “我不知道。” 马水清擤了一下鼻涕,告诉我一个让人顿生龌龊感和下贱感的故事(他说他是从高一级一个学生那儿听到的):乔桉的父亲就是他的外公。他十岁时,放火烧了那老东西的房子,和他母亲一起走了三百里路逃到了现在的邹庄。 我和马水清抑制不住激动地从厕所后面走出来,在路上正巧遇到了乔桉。我突然觉得比我高出一头的乔桉的样子确实很猥琐:那双小眼睛,让我觉得是一对令人不快的动物的小眼睛;他头上那些稀黄的头发,让我想到了冬天臭水沟边上的衰草。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他为什么总是用那种目光来面对世界了。 我希望这个秘密只有我和马水清两人守着。然而,我终于没有去阻止这个故事的流传。那些天,我觉得全班同学都在用轻蔑的目光瞟着乔桉,仿佛要在他的脸上、身上看出某种让人不齿的痕迹来。我看到乔桉像一堆雪地上的火,慢慢地很丑陋地熄灭掉了。但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更可怕的东西在黑暗里生长着。 就在全班同学深陷疑惑之际,马水清说:“我们为什么不选谢百三当班长?” 众人都掉过头来看他,随即,又掉过头去看谢百三。 “谢百三整天都是汗淋淋的!”马水清一指谢百三,“汗淋淋的!” 于是“汗淋淋的”这一印象立即在大家的感觉里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深刻:汗淋淋的,汗淋淋的…… 选举的结果是马水清所期望的:汗淋淋的谢百三当了班长。后来,从初中到高中,谢百三当了五年多班长(高三上学期,他辍学离校),就是靠那副一年四季都“汗淋淋的”形象。 选举那天,乔桉说他生病了,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没有到教室来。 在选举过程中以及选举结束后,我始终没有太激动的情绪。马水清似乎也很淡漠。只有谢百三显得有点儿激动,越发地汗淋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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