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燕子飞到忍冬家的青瓦屋檐下,呢喃啁啾。这是去年那两只燕子吗?忍冬出神地凝望着飞来飞去的燕子。一定是的!燕子认得自己的老窝。都怪树生太顽皮,几天前他用竹竿把燕子窝捅了一个洞,此时这对燕子正叼来泥巴和谷草修补破损的窝巢。 燕子飞回来了,爸爸何时回来?爸爸像只候鸟飞走了,一晃已经离家一年了。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忍冬常常想起他。 “忍冬,去割草。”树生跑来了,他背着背篼,手拿一把镰刀。 忍冬和树生手拉手跑向田野。 比忍冬大几个月的秋月手拿一根肉骨头走过来,她故意用舌头舔舔肉骨头:“好香哦!” 树生馋得直流口水,他擦擦嘴角,伸手问秋月要肉骨头。秋月不给,树生跳起来就抢。秋月呜呜地哭了,她手里的肉骨头被树生抢走了,她骂树生是野狗。 树生不在乎,家里已经两个月没沾油荤了,他能不变成小馋嘴吗? 河边的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树生追着一只野兔跑远了。忍冬没有时间追野兔,她埋头挖草地上的鱼腥草。河岸两边的鱼腥草散发出清香,用开水烫一烫,凉拌了很好吃。 夜里,风呼呼地刮,雨点洒落下来。忍冬梦见了爸爸,爸爸带回来好多好吃的!她咯咯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清晨,燕子在屋檐下啁啾,金灿灿的阳光照亮了整个乡村。忍冬背着小背篼,带上镰刀去田边割草,一路上隔几步就会有一棵树,桑树、桃树、杏树、李子树成了乡间土路上的风景。最迷人眼的是那桃树、杏树与李子树,这会儿正是它们开花的时节,粉红的桃花、浅红的杏花、雪白的李子花在春风里妩媚地绽放着鲜嫩的笑靥。忍冬的身影穿行在花树下,她顾不上欣赏桃李争艳,一头钻进自家的油菜地。 金灿灿的油菜花上飞舞着只只轻盈的蝴蝶,一股闷人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油菜花地里长满了鹅儿草,像绿羽毛一样的鹅儿草汁多肥嫩,鸡鸭爱吃,猪牛也爱吃。忍冬的小手被草汁染成了绿色,散发出一股好闻的草味儿。很快,忍冬割满了一篮子鹅儿草,她提着篮子走出油菜花地,头发上披满了金黄的花瓣,像是只只粉黄的蝴蝶歇落在她的头上。 “忍冬,把你的草给我。”树生像只野猫从菜花地里钻出来,他蛮横地伸出手,忍冬不给,他又开始抢了。 下过雨的乡间小路有些打滑,忍冬被树生推了一把,摔下田坎。忍冬呜呜地哭了。嗯,树生坏,树生欺负她。忍冬的后脑勺磕在一块瓦片上,后脑勺出血了。见闯了祸,树生不要鹅儿草了,他撒开脚丫子逃跑了。 听到忍冬的哭声,婆婆急忙跑过来。 婆婆把忍冬拉上来,忍冬头上鲜红的血一直在滴,滴在婆婆的掌心里。忍冬还想捡那些散落在地的鹅儿草,婆婆紧紧拉住她,泪眼婆娑地解下那条青头巾,缠在忍冬头上。 婆婆放开嗓门,呼喊妈妈的名字。妈妈背着一背篼牛皮菜从山上飞快地跑下来,婆婆让妈妈快送忍冬去医院。 妈妈背着忍冬往城里走,通往城里的路好长好长,走到天黑才望见城里的灯火。医生在忍冬的后脑勺上缝了七针,妈妈又背着她往回走。 忍冬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妈妈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可是妈妈摸摸空空的衣兜,只能望着那一家家灯光闪烁的餐馆叹气。出了城,漆黑的天幕上没有一颗星,妈妈背着忍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妈妈给忍冬讲狗哥哥和公鸡弟弟的故事,听着故事,忍冬暂时忘了肚子在咕咕地提抗议。 走到河边,隐约见小河变成了一条汤汤大河。河里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淹没了石板桥。望着湍急的河水,妈妈背着忍冬哭了,她惦记着家中的春喜。 妈妈不敢背忍冬过河,每年涨水,这条河都会收去几条人命。去年罗家湾的罗黑娃和他老婆进城卖猪崽,天黑回来河里涨水,洪水淹没了石板桥,这对夫妻搀扶着一步步摸索着过河,结果双双掉进河里,被洪水冲走了。 妈妈哭,忍冬也哭,母女俩哭了好一阵子,才看见一个担潲水的人过来。走近了,原来是本村的朱三娃。朱三娃水性好,这会儿他担着潲水要过河。妈妈一把拉住他的潲水桶,要跟他一起过河。朱三娃同意了,但他还要问一问:如果他踩滑了,落进河里,他先救谁。 “救忍冬!”妈妈毫不犹豫地说。 于是妈妈一只手搂住背上的忍冬,一只手抓住朱三娃的潲水桶,跟着他慢慢地过了河。 竹林里传来熟悉的歌谣,婆婆抱着一岁的弟弟春喜站在竹林背后,她一边轻轻拍着怀里的春喜,一边哼着古老的川北民谣。春喜在婆婆的吟唱巾睡着_r。进屋后,妈妈接过弟弟,把他放在床上。 “忍冬,忍冬。”婆婆叫她,婆婆递给她一根热腾腾的烤红苕。 忍冬把烤红苕送进妈妈嘴里,妈妈亲吻着她瘦瘦的小脸,夸她懂事。 妈妈说明天找树牛箅账,忍冬摇摇头,说原谅他吧。 屋子里的灯光柔和而又温馨,照亮了母女俩脸上的笑靥。风趴在窗外,偷听着忍冬和妈妈的悄悄话。风感动了,化作蓝色水雾温润了朴素的乡村之夜。P21-24 小时候,我生活在川北农村。那是一段怎样的苦难经历啊?不堪回首!留在记忆中的是那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几样简单的农具,屋角堆放的牛皮菜和红苕,风雨灌进了屋子,一天天漫长难挨的时光……儿时的我却是快乐的,光着脚丫风一样跑在弯弯的山路上,割草、捡柴、挖野菜,上树摘果,下河摸虾。 那时我最怕村子里一个姓赵的女人,她是个疯子,头上总插着一朵大红花,边走边唱。她的孩子们早早辍学,那是三个清秀瘦弱的女孩子,她们流着泪把她拖回家。走过门前有两棵桃树和一棵核桃树的赵家,穿过竹林,又是一户人家。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扶着篱笆土墙露出浅浅的笑靥。她真美!扎着两根乌黑的辫子,白皙的皮肤,瓜子脸上两只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可惜她是个盲人! 不久,我们全家搬到了城里,故乡也就远了,但我时常想起燕子呢喃的老屋,村头清亮的小河,欢快的扶摇直上的炊烟,当然还有那个疯女人和她的女儿们,以及那个美丽如花的盲女孩。 时光静静流淌,故乡真的越来越远了。多年后,当我回到故乡,却再也找不到那个依山傍水宛如一幅水墨画的小村子了。那 里已经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城市。 意外地,我看见了那个疯女人,她已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衣着整洁,笑容可掬地与人打招呼,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疯。听人说,在女儿们的 悉心照料下,她的病奇迹般地好了。至于那个盲女孩,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如一朵花般无声凋谢了,她是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 故乡纠结在我心里,使我想写一部关于故乡的小说。直到三年前,我因事去了川北一个偏僻山村的学校,上课的铃声响了,几个打着光脚丫的女孩跑进教室,她们一脸开心的笑,眼睛像山问的清溪一般透明闪亮。正是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哦,一簇簇金银花,白色的、金色的开在学校的土墙上,散发出阵阵香气。顿时,我不由得热泪盈眶,忽然忆起了故乡那个疯女人和那个盲女孩。于是,我脑子里有了一个叫忍冬的女孩,有了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 我是这样认为的:只要是花,就会怒放,哪怕是一朵再小再不起眼的花,它也会有属于自己的色泽与味道。时下,孩子们幸福的童年里始终找不到炊烟的味道,南瓜米饭的味道,生命最初最真的味道。 拿什么精神食粮来喂养孩子们的童年?我们的美学主张是什么?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乡村女孩的成长经历令人心酸,谁来关注她们的内心?现在城市里的独生子女成长环境优越,但他们却缺少对苦难的认知,这突出表现在他们对苦难的逃避与茫然。这不能不让人发出感慨:苦难的缺失是否是一种人文关怀的缺失? 能够用善意的心感知他人的苦痛,能够用悲悯的目光看待每一个相遇的生命,爱就如春水奔流不息,希望就如繁星闪闪发亮。这是我想要表达的一种文学方式。 我觉得文学作品先要感动自己,才能感动读者。在创作这部作品的一个个夜晚,受自己内心的驱使,我总能感到一种朴素的亲切的力量直抵心房。同时,我又在独自品味着一个个酸酸的小梅子:忍冬摔得头破血流;忍冬被妈妈抓伤了脸;忍冬在月下割稻子;忍冬背着妈妈去医院……我一边写,一边任由泪水淌下。 忍冬是风雨中的花朵,面对苦难与贫穷,面对神志不清的妈妈,她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面对和承担。她是个善良的、朴素的、有责任心的女孩。最终,她和相依为命的妈妈走出了困境。忍冬是川北的风、雨、阳光、彩虹幻化出的一个精灵,她真实、自然、洁净,带着鲜灵的朝露开出了自己的芬芳和美丽。她的品质是金银花的品质。 写作是很奇妙的,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我常常梦见一个美丽清秀的女孩子在蝴蝶翩跹的金银花丛中朝我挥手。有时,忍冬笑吟吟地出现在月光下的灯影里;有时,在一个开满蓝莹莹水葫芦花的池塘边,忍冬正轻盈地走来…… 我的梦和故乡滋生在一起!当我用文字记录这片淳朴的、水润的、野草野花恣意生长与绽放的川北土地时,我又回到了风雨中开满花朵的童年。 蒲灵娟 201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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